天邊的夕陽將墜未墜,將楚珩的影子無限拉長,抹在地上,像是重重宮闕間一筆不起眼的潦草墨跡。


    從敬誠殿到宮門的路很長,昨夜才下過雨,傍晚的冷風從宮道的盡頭吹來,滿身都浸染在冬日的寒意裏。


    他強迫著自己不再去想,可是金線龍紋上那團的墨漬,卻如何都揮之不去,陰影似的蒙在心頭。


    方才內殿裏刺眼的一幕不受控製地一遍遍浮現在他的腦海,那些無端而來的火氣被迎麵而來的涼風一吹,漸漸變成了更加莫名其妙的酸楚,沉甸甸的一團壓在心頭。


    楚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蘇朗研墨,陛下站在一旁興致盎然地看著,有說有笑。


    他研墨,動作慢了不行,濃了不行淡了也不行,怎麽都是不行。


    他頭一回去禦前的時候,陛下曾說過一句話:“朕打你,再疼也得忍著,受不住也不能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認。


    可直到今日才明白,哪裏是不能躲,而是沒有情分才不能躲。


    所以他不能,但蘇朗能。


    不止能躲,就算弄髒了陛下身上的龍袍也無妨。


    楚珩攥緊手心,盡力克製自己不再去想,加快腳步朝宮門走去。


    敬誠殿內,蘇朗手裏的墨錠才隻磨了一點,就扔下了,擦著手朝皇帝道:“算了,臣還是不磨了,留著讓禦前侍墨過來給陛下紅袖添香吧。”


    淩燁聞言笑罵:“朕看你是皮癢。”


    蘇朗半分不怵,扔下錦帕攤了攤手道:“這錦枝墨研磨過後確實會有香氣,天子近衛服的袖口又是赤色的火雲紋,這可不就是紅袖添香麽。”


    淩燁哂道:“歪門邪理你倒是在行。”


    蘇朗笑:“臣先告退了,明日就不進宮了。回京的路上碰到了個祖宗,說好要陪他在帝都玩兩日,等他初八麵聖請安的時候,我再同他一起過來。”


    淩燁睨他一眼:“剛回來就敢告假,回趟穎海放肆得沒邊兒了。初八過來,那你這會兒還進宮做什麽?”


    蘇朗半是揶揄:“來一睹禦前侍墨芳容,既然沒見著就算了,當這趟是來向陛下告假了。”


    “滾。”


    蘇朗忙不迭地走出殿門外。


    天邊的夕陽散盡最後一絲餘暉,徹底地沉入地平線,楚珩終於走出宮門。


    越是克製著不去多想,心裏就越是難受,怒氣過了,就成了悶悶的酸澀,情緒愈釀愈重。


    氣完了那刺目的君臣相得,又開始惱起自己。


    他自己都沒弄明白,他到底是在生哪門子的氣?有什麽可氣的?人家是自小的情分,合該如此。


    親近就親近了,同他又有什麽幹係?


    反正禦前的這段日子,不過是過眼雲煙。這雙握劍的手已經注定了他日後不會在帝都久留,說到底就是這兩三年罷了。等楚歆出嫁、楚琰成家,帝都還有什麽值得他留戀掛念的?


    他本就不屬於這裏,真論起來他甚至都不該踏進帝都的城門。


    情分這種東西,他現在不需要,以後更不會需要。


    許是這段時日一直待在宮裏的緣故,直至出了宮門許久,那九重宮闕的巍峨影子仍紮根一樣生長在他心底,睜眼閉眼全都是敬誠殿。


    心頭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開始肆意翻湧,楚珩煩躁到簡直想打人,也沒心思再去應付鍾平侯府裏的人和事,索性直接轉了方向,三步兩步踏上牆頭,朝露園飛掠而去。


    他的身影轉瞬間融在漸濃的夜色裏,卻不曾注意,方才踏足過的長街拐角,走出來一個麵容寡淡的人影,若有所思地望向楚珩消失的方向。


    露園是漓山在帝都置辦的一座園子,除了一葉孤城過來帝都的漓山弟子會來客居,平日少有旁人來。這裏也是漓山在帝都所有勢力暗線的中心,到了露園,楚珩便能少了許多在京中的顧忌。


    楚珩神色不愉,剛進了園門,迎麵就見著了露園的主人齊峯,他是漓山幾位首座長老之一,這些年一直在帝都處理各方事宜。楚珩停下腳,朝他頷首行了個手禮:“齊師叔。”


    齊峯見他眉間鬱鬱,心頭一動,麵上隻和藹笑道:“小楚來了,明兒休沐啊?”


    楚珩點點頭,簡短道:“嗯,師叔我先進去了。”


    齊峯目送著楚珩的背影遠去,笑容逐漸沉入眼底。他抬手招來看門的小廝,沉聲吩咐道:“即刻關門。傳我的令下去,今晚露園暗哨再加一倍的人手盯緊,帝都夜黑風高,要多注意些。”


    小廝領命而去。


    夜幕低垂,晚膳過後,齊峯避開園中人的視線,朝楚珩的住處走去。


    房門開闔聲在寂靜的室內響起,楚珩不知在想些什麽,垂著眸子支頤坐在窗下的軟椅裏。


    他抬眼看見齊峯進來,懨懨地抬頭喊了一聲“師叔”,算是打過招呼。


    齊峯此刻卻反過來朝楚珩抬手行了一禮,語氣恭敬道:“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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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完了,就酸吧。


    蘇朗:快樂嗎大師兄?帶惡人.jpg


    第13章 武館(修)


    楚珩連忙站起身:“師叔折煞我了,來帝都的是楚珩,姬無月一直都在漓山。”


    齊峯笑了笑,從善如流又叫了他的小名“阿月”,楚珩點頭應聲在窗前坐了下來,神情仍是懨懨的。


    齊峯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見狀不由開口問道:“可是在宮裏遇到了棘手的事?”


    楚珩搖搖頭,揉了下眉心:“沒有,禦前事情不多,同僚大都算是和氣,陛下也一向……”


    他說到此處,不禁再度想起了敬誠殿裏的那一幕,本已稍稍平複的情緒頓時又被勾了起來,眉梢眼角俱寫著低落。


    齊峯見他不肯說,也不好再直言追問,溫言寬慰了兩句,轉而關切道:“你才剛到帝都就去了武英殿,這段時日沒出宮,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問你,在武英殿裏可沒受旁人的氣吧?”


    楚珩聞言微微露出了點笑影:“不曾,師父不是送了封信到武英殿嗎,我人還沒去,漓山撐腰的信就已經送到謝統領的案前了。這般快的動作,是師叔給師父傳的消息吧?”


    齊峯笑,看向楚珩的目光滿是慈愛:“你來帝都本就有諸多不便,鍾平侯府裏漓山不好插手便就算了,總不能還讓你在武英殿受委屈。”


    楚珩心中一暖。


    大胤國法明令,大乘境入帝都前須得請旨。漓山東君姬無月本是不該、也不方便踏足帝都的。


    楚珩此行,也並不是出於漓山東君的立場,隻是心裏記掛著楚歆楚琰,想回侯府看看。


    他來這裏之前,曾壓境封骨,將武功堪堪維持在了將將入門的境地。


    如此既符合眾人記憶裏“根骨極差、學武不成”的印象,也方便他在帝都行事,而不被頂尖高手看破端倪,給漓山和他自己帶來麻煩。


    “皇宮大內高手眾多,你在禦前沒被人看出什麽來吧?”


    楚珩想了想,對齊峯說道:“除了天子影衛首領淩啟有些麻煩,其他人倒還好。不過平日裏也沒什麽,我逢六休沐,正巧可以避開十六那日。”


    壓境封骨並不是無跡可尋的,每個月十六這一日,楚珩會回境大乘。他這次來帝都,會進武英殿已是意料之外了,隻是他境界太高,在近衛營裏刻意斂一些也沒人看得出來。可機緣巧合之下,竟又被調到了禦前,如此便不能再有半分大意了。


    齊峯聽完皺了皺眉,神情凝重了許多,對楚珩沉聲道:“阿月,有件事師叔還沒來得及和你說。你自幼不在帝都,同京城士族圈子裏那些彼此知根知底的世家子弟不一樣,你的事旁人知道的太少,所以一旦入了眾人的眼,立刻就會成為明查暗訪的對象。”


    “如今你被擢選為禦前,九州的諸世家勢必要把你仔仔細細地查一遍。你師父在漓山給你擋了一些,但難免還是會有漏網之魚,而且查你的人裏,也少不了宮裏的。”


    楚珩聞言坐直身體,擰了擰眉,心神有些沒來由的不寧,總覺得有些事會發生。他知道明查暗訪是少不了的,隻查“楚珩”還沒什麽,就怕其中萬一出了岔子,一同查到“姬無月”身上,可能就會有些麻煩了。


    他在漓山一直都有兩份道牒。一份是明麵上的楚珩,師承漓山占星閣主穆熙雲,是全漓山眾所周知的“花瓶”;一份是姬無月,師承東都境主葉見微,是名震九州的大乘東君。


    查人的若隻是九州的世家著族倒不用太擔心,但帝王刀兵天子影衛……


    楚珩心中微沉。


    許是見他皺著眉半晌沒說話,齊峯又寬慰道:“和你說此事,隻是讓你在宮裏稍加注意一些。你師父堂堂東都境主,他那關沒那麽好過,你的身份不會輕易就被查出來。出身與天資都對不上,再查應當也隻會止步於漓山東君姬無月和你母親是同宗。”


    楚珩“嗯”了一聲,蹙著的眉依舊未曾舒展開來。


    齊峯見狀,轉而又道:“你身在帝都,現在又杵在眾人的眼窩子裏,四方明槍暗箭諸多,不可不防。半夢曇帶來了嗎?”


    楚珩輕輕搖頭:“我從漓山來的時候藥還差了一味,不過眼下快到太後千秋,師娘會過來帝都,順便把半夢曇帶來。我出宮的時候不多,在禦前還應付的來,暫時沒什麽事非要我出手。萬一這段時間有變,還有偕行靈玉在。”


    齊峯點點頭,稍稍放下了心。


    天色漸晚,正事說完,齊峯便起身離開了。楚珩送完他,獨自一人站在窗前,窗欞一開,冷風迎麵而來。


    夜很靜,敬誠殿裏的那些畫麵再次浮現在腦海,他盡力靜下心來思忖了一會兒,卻怎麽都弄不清楚自己這些情緒到底是從哪來的,反而越想下去,心頭火氣漸漸又有了要再燒起來的跡象。


    他有些煩躁地關上窗子,發泄似的將自己整個人埋進了床榻間的被子裏。


    同一片夜空下,總有能想到一處的人。


    彼時皇城敬誠殿內,淩燁處理完明日召見臣子的事宜,正要舉步回寢宮休息,餘光瞥見侍立一旁的掌殿高匪有些欲言又止。他偏過頭隨口問道:“何事?”


    高公公想起前些日子,皇帝暗囑他散出的那些楚珩在禦前如何被磋磨的流言,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有件事忘了稟奏陛下,今日傍晚,楚侍墨曾來過,應該是有事要麵聖。”


    淩燁心中一動,皺了皺眉問:“怎麽沒見通傳?”


    高公公:“碰巧陛下正在和蘇朗公子說話,楚侍墨在外麵等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想來應當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淩燁點點頭:“等他明早過來,朕問他吧。”


    高匪聞言,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陛下,明日是初六,論到楚侍墨休沐。”


    淩燁放筆的手一頓,眉峰霎時皺起:“明日不來?”


    高匪聞聲一凜,垂首恭敬道:“是,每月逢六,禦前侍墨休沐。”


    淩燁麵色有些不愉,放下筆不知在想什麽,半晌,隻淡淡“嗯”了一聲。掌殿見他凝神沉思,不敢再出言打擾,低下頭退至一旁。


    翌日天亮,楚珩才吃過早膳,雲非就準時準點地到了露園門外。


    昨日晌午在武英殿,雲非得知楚珩今天休沐,便邀他去明正武館一觀。


    雲非大抵還是在為楚珩被陛下記了二十杖的事自責,後來又聽傳言說楚珩在禦前各種艱辛,心裏很是愧疚,便提議帶楚珩來武館逛逛,中午在四時食居請他吃宴,權當是賠罪。


    他相邀的時候格外誠懇,楚珩不好和他講自己在禦前的實情,便應允了下來。


    楚珩從露園出來的時候,麵上神色略有些不霽,雲非出言詢問了幾句,楚珩隻說昨夜沒有休息好,雲非便與他談起一些帝都的新鮮事稍作提神。


    如此,一路上倒也不算無聊。


    明正武館坐落在帝都內外城交界的長街上,其隸屬武英殿,是官府主持的武館,每日都會有六名武英殿任職的天子近衛來此坐鎮,同眾武者切磋論藝。


    明正不以出身貴賤分高下,隻憑本事高低論英雄,因而備受京中武道中人推崇,武者們觀劍比武都愛到此。


    楚珩頭回來這裏,進門就看見廳堂的匾額上鐫刻著“明堂正道”四個字,以金粉寫就,蒼遒端嚴,第一眼就認出那是當今禦筆。


    他心裏不由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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