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大胤,也不會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


    國師鏡雪裏,巫星海的主人,南境現今最強的大巫,近十年,整個南隰國無人能出其右。


    能與這樣一位絕代大宗師交手而不落下風的,放眼整個帝都,現在就隻有一個人——


    漓山東君姬無月。


    方才還渾不在意的楚琨頓時怔在當場,麵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鏡雪裏抬腳朝前走了一步,擋在門口的眾人既是出於對至強者本能的畏懼,又夾雜著對這兩位大乘境交手的好奇,總之不約而同地後退幾步,給她讓出了一條直達二樓的道路。


    鏡雪裏輕輕頷首,麵露微笑,向眾人道了句謝。


    或許是入鄉隨俗,今日她並未穿上南隰國師的素白雪裘,而是挑了件大胤女子的服飾,繡花穿蝶的淺粉色裙裾配上鬆鬆綰就的隨雲髻,倒是給這位大巫平添了幾分表麵上的溫婉氣度。


    她饒有興致地掃了幾眼宮人送來的彩頭,唇角挑起意味不明的淺笑,而後不緊不慢地穿過武館的大廳,提著裙角緩步走上了二樓。


    女徒弟銀頌跟在她身後,抬頭悄悄打量了一眼站在看台闌幹邊的身影。


    幾日前在陵光關,她師父與她提過,眼前的這位漓山東君曾與他們巫星海結過仇。但與此同時,他也是自己師父近年來遇到的、唯一一個可以稱為“對手”的人。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對手有時候比朋友更難得。


    隨著鏡雪裏的走近,二樓沉浸在悚然情緒中的眾人紛紛回神,立刻朝後讓了幾步,與姬無月離得近的幾桌看客更是忙不迭地從茶桌邊站起身,朝長廊上避去,生怕等會兒這兩位打起來波及到自己。


    一時之間,中間看台上眾人成鳥獸狀散開,四周讓出一片空地。


    鏡雪裏翹了翹嘴角,揀了個空下來的桌子坐了,又伸手放了錠銀子在桌角,朗聲道:“堂倌,上壺茶來,記得要好一點的,我剛好想見識見識大胤帝都的茶道。”


    堂倌不敢怠慢,飛奔著跑去後廚。


    從踏上二樓開始,無論是找座還是叫茶,鏡雪裏的目光始終都凝在楚珩身上,葉書離皺了皺眉,眼底浮起憂色,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玉鸞山的那次交手。


    鏡雪裏目不轉睛地打量楚珩,歪著頭屈指在桌上叩了兩下,比了個“請”的手勢,緩聲笑道:“姬無月,我們又見麵了。”


    楚珩沒有應聲,給了葉書離一個安撫的眼神,抬腳走到鏡雪裏對麵坐下。


    站在兩丈之外的楚琨心裏本還抱有著一絲眼前人不是漓山東君的希冀,此刻鏡雪裏這句話一出,他臉色霎時難看至極,下意識地就往後退了兩步,目光閃躲著朝樓梯口望去。


    然而才剛轉過身,腳下還未及有所動作,漓山東君仿佛就已經看穿了他的意圖。與方才一樣,姬無月聲音不大,簡短的兩個字卻有如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姬無月說:“站住。”


    楚琨身形一僵,脊背上瞬間凝了一層冷汗。


    姬無月卻沒再理他,隔著紗笠看向對麵的鏡雪裏,一言不發。


    鏡雪裏單手支著頤,坦然自若地迎著他的目光。半晌,她身體忽然前傾,盯著楚珩的紗笠,語氣滿是玩味:“其實我很好奇,你麵具下的那張臉到底長什麽樣?從骨相上看,應該是個俊俏的小美人,可你為什麽非要戴著麵具呢?”


    姬無月目光一寒。


    此間氣氛陡然凝滯,圍觀的看客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緊張地盯著幾丈之外的茶桌。


    要打起來了吧!眾人暗暗地想。


    隻要不波及自己,沒人會像楚琨一樣想要離開,姬無月鏡雪裏這種境界的交手,可遇不可求,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見得一次。


    打破僵持的卻是送茶的堂倌,他頂著莫大的壓力,戰戰兢兢地靠近兩個劍拔弩張的人,顫著手將成套的茶壺杯盞放到桌子上。大抵是心裏的弦繃得太緊,慌中反倒出了錯,手上一抖,最後一個茶盞突然從手指間漏了下去。


    時光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極慢,他睜大眼睛,看著天青釉茶盞直直朝地麵上砸去。


    堂倌腦中一片空白,待反應過來時,卻看到那隻將要落地的茶盞不知怎麽到了鏡雪裏的手裏。從頭到尾沒人看清她的動作,也沒有人感覺到真氣流動,隻是在一刹那間,鏡雪裏手裏就憑空多了隻杯子。


    這位南隰大巫順手斟了杯茶,將杯子推到對麵的漓山東君麵前,而後偏頭看向堂倌,微微笑道:“多謝。”


    堂倌倒吸了口氣,愣愣地轉過身,同手同腳地走了。


    銀澄碧綠的茶湯氤氳著嫋嫋熱氣,葉芽卷曲如螺,在水中緩緩舒展上下翻飛。白毫隱翠,是頂尖的碧螺春,姬無月低眸瞥了一眼,卻並不動作。


    鏡雪裏近來沉迷研習茶道,旁若無人地品了又品,過了許久才放下杯子,點點頭讚了一聲好。大巫的目光掃過站在不遠處的楚琨一行人,終於進入了今日來此的正題。


    她看著姬無月說道:“我方才進門的時候,聽見你似乎在處理事情,那不如等你處理好了我們再打?”


    楚琨麵頰頓時慘白如紙,心直接蹦到了嗓子眼上。他很清楚,漓山東君姬無月,是他口中那個病秧子二哥的大師兄,東君隻要問了,就一定是要給楚珩撐腰。楚琨臉上再沒了先前說話時的輕視嘲弄,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惶惶恐懼。


    徐劭的麵色也不太好看。冬月初六那日,他在同樣的地點與鍾平侯府的二公子楚珩結了梁子。


    盡管事後被陛下狠狠申飭了一頓,但他並覺得陛下是因為區區一個侯府庶子對他發難,他真正錯的應當是在武館裏說的那句“姐夫”,這才是皇帝不容觸碰的逆鱗,所謂的妄議禦令其實也不過是個由頭罷了。


    果不其然,昨日鍾平侯府就非常識趣兒地給他下了帖子,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在哪結的梁子就在哪一笑泯恩仇。於是鍾平侯世子楚琛出麵,特意邀他到明正武館裏坐坐,喝杯酒聊聊那日的事。


    徐劭心裏清楚,他們嘉詔徐氏再如何都是太子母族,在朝堂中也算是能說得上話。鍾離楚家的世子楚琛近來就要蔭封入朝,鍾平侯這個人最是圓滑世故,做什麽事都力求穩妥,自然不會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楚珩同徐家鬧不愉快。


    鍾離楚氏是大胤十六著族之一,他們的麵子他願意給,隻要那個楚珩與他奉茶道歉,這事就算揭過了。


    可是怎麽都沒想到,今日在這裏碰上了漓山東君姬無月,而且這位大乘境似乎對此事還頗有微詞,方才的那句“站住”,顯然不止是對楚琨說的。徐劭心裏一沉,不自覺地緊張起來,手心捏著一層薄薄的冷汗,警惕地看向漓山東君。


    然而姬無月卻連個眼神都吝嗇給他們,他的視線仍然落在麵前的鏡雪裏身上。


    他始終都不應聲,鏡雪裏也不惱,目光掠過比武台上宮人方才送過來的彩頭,悠悠道:“聽說明正武館匯集了大胤帝都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就是不知道東君對這彩頭有沒有興趣?”


    明知故問,姬無月抬起眼簾睨了她一眼。


    莫要說他們,到了顧彥時這種境界的都不會再輕易下場去與武道新秀們爭彩頭。


    鏡雪裏今天就是專程過來看看,大胤帝都的這些世家子弟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她自己當然不會上場,不然就真是欺負人了,但是銀頌在。南隰為客,她們輸了沒什麽,可若是贏了,丟人的就是大胤帝都了。


    但是來之前,她也不曾想到能夠遇上故人,姬無月在這兒,鏡雪裏瞬間就不覺得自己欺負人了。


    方才過來的時候,恰巧遇到了九重闕的宮人過來送彩頭,其中有一塊翡翠玉水頭極好,很適合用來做簪子。


    鏡雪裏心有意動,慢聲說道:“我對這彩頭有興趣。”


    這幾乎是明晃晃的宣戰了,武館裏的眾人屏息靜氣,齊齊望向漓山東君。


    三尺見方的茶桌上,氣氛終於壓抑到了極點,宛如一張被繃到極限的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最終令這支箭離弦而發的是鏡雪裏的一句話:“三四年前我們在玉鸞山見過一次,你確實很強,實在是讓我感興趣。”


    鏡雪裏停頓了一下,勾著唇,緩緩問道:“你師娘……可還好?”


    站在半丈之外的葉書離遽然變色。


    幾乎是一刹那間,姬無月揮袖橫掃,天青釉茶盞裏放溫了的茶水傾杯而出,在半空中散成無數水珠,朝鏡雪裏的破空襲去。


    鏡雪裏反應極快,立時抄起麵前的茶杯,廣袖一掃,水珠重新凝成一束水流,一滴不落地被她收到了茶盞裏。她輕輕笑了一聲,杯裏的茶水隨之打了個轉,須臾間化作鋒銳的水箭,原路奉還。


    磅礴的真氣回蕩在二人之間,就算是交手,兩個人也並未波及到武館裏的任何一個看客。連打鬥間四散橫飛的氣勁,也他們隨心所欲地框在三尺見方的茶桌之間。


    強大到極致,也克製到極致。


    天井上漏下來的一線天光恰好灑落在茶桌之前,仿佛以此為界,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眾人都隔絕開來。


    水箭眨眼間來到麵前,姬無月伸手拍了下桌子,天青釉瓷盞裏剩下幾片茶葉翩飛而起,聚成一團,迎麵撞上溫水凝成的利箭。方才還水葉交融、和在一處的兩樣東西,此刻卻形如刀兵,在半空中碰撞相接,寸步不讓。


    兩個人誰都沒有留手,內力爆發所蕩漾開的氣勁席卷在茶桌之間,掀開了姬無月的帷紗,露出一張被麵具遮擋住的臉,他嘴唇緊緊抿成一線,目光透露出冰冷的殺意。


    鏡雪裏心裏倏然一緊。


    溫水箭與茶葉團再也承受不住二人的力道,前者炸成白霧,後者碎成齏粉。水霧與茶沫在半空中最後一次融合在一起,碧螺春的清香在整個二樓重新回蕩開來。


    兩個人同時收手。


    圍觀的眾人以為這就是結束,一片完好如初的茶葉卻忽然穿過縹緲的水霧,在鏡雪裏微微放大的眼瞳中,朝她急襲而去——


    即便是在方才那樣激烈的內力迸發中,操縱茶葉團的人卻依然留有一絲多餘的氣力,將其中一片茶葉完完整整地護在了一團真氣裏,成為了最後一支殺向對手的利劍。


    鏡雪裏瞬間離坐,腳下連錯三步朝後退去,裹挾著大乘真氣的葉片從她鬢間堪堪擦過,一縷青絲緩緩飄落到地上。


    連呼吸聲都變輕了,坐落在帝都最繁華街道上的明正武館,此刻靜如死水,落針可聞。


    姬無月仍舊坐在原處,終於開口同這位大巫說了第二句話——


    “鏡雪裏,你身為南隰國師,此次來大胤是為國事,中州境內,我不動你。”


    他停頓片刻,看著鏡雪裏的眼睛,意有所指道:“管好你的手,別伸得太長。玉鸞山的一掌之仇我沒忘,你最好也是。”


    ……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帝都的長街上,銀頌坐在鏡雪裏身邊,覷著她的神色,見她臉上沒什麽不愉,幾番猶豫後還是小聲說道:“師父,您挑事兒怎麽還打輸了?”


    鏡雪裏閑涼涼地睨了她一眼,悠悠道:“那你行你上啊。”


    “……”


    鏡雪裏坐直身子,長舒了口氣,說道:“三四年前在玉鸞山那會兒,姬無月還沒強大到這個境地,一身少年意氣,也沒那麽沉著。你大師姐當時挑釁不成反被揍,沒打過人家,隻好叫我這個做師父的上了。不過到底是我疏忽,我們巫星海的那夥人後來可把人家得罪慘了。”


    鏡雪裏語畢沉思片刻,很多人都知道,在安繁城的時候,敬王和敬王妃曾以拜見恩師的名義來見過她。今日姬無月對她說“手別伸得太長”,若是她沒猜錯,指的大概就是這件事。


    誠然她本來就不打算伸手,但是據她所知,漓山一向秉持中立,從不參與大胤的任何朝堂爭鬥,漓山東君這話說的倒有些意思了。就是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虞疆聖子與敬王之間的聯係——那日赫蘭拓刺殺大胤太子,也是姬無月路過阻攔的。


    鏡雪裏思及此,微微挑了挑唇角,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對銀頌道:“對了,我們和姬無月的仇是因為你大師姐才結下的,我今天打架碎了一根玉簪子,回頭記得提醒你大師姐賠給我,得是翡翠的,水頭要好。”


    “……”


    銀頌:“那人家也沒讓您今天挑事兒啊……”


    鏡雪裏抬了抬下巴,理所當然道:“我今天同姬無月交手,不過就是正好碰上了,試試他深淺,好衡量一下這仇到底是結還是解。追本溯源,這鈴鐺又不是我係的,簪子碎了當然得怪你大師姐。”


    銀頌和鏡雪裏說理就沒贏過,很快放棄了掙紮,問道:“那您試探的結果是解了?”


    “順其自然吧。”


    鏡雪裏推開馬車軒窗一角,外麵朝晨陽光大盛,鋪滿整條繁華長街,這位大宗師的臉上並沒有輸人一招的慍惱,反而輕輕笑了一聲:“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


    彼時明正武館內的氣氛仍然緊張壓抑。


    姬無月站起身,轉向麵色蒼白的楚琨,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你方才說,讓誰道歉?”


    楚琨心口一窒,白著臉踉蹌著後退一步,額頭上凝出細密的冷汗,他絞著手指低下眼睛,先前說的無比順暢的一句話,現在卻連半個字都發不出聲。


    他是知道的,他那個病秧子二哥師承漓山,可楚珩不過是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罷了。他原以為……以為漓山這樣的頂尖師門根本不會理會這種棄子,可是那日東都境主的夫人穆熙雲拜訪楚家,專程攬走了楚珩的婚事,還特意在父親母親麵前給楚歆楚琰撐腰。


    他當時也在場,心裏十分不忿。他楚琨雖然也是庶出,可生母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伯府千金,憑什麽要被這幾個賤妾之子壓上一頭?他隻比楚琰小上幾個月,在鍾離家學的時候,卻一直被楚琰死死地壓著。


    他不甘,也不服。


    如今自己先回了帝都,剛好碰上了事多的楚珩,這個棄子非但不知道恪守本分,還不知好歹地做錯了事,給家裏結了不該結的梁子,讓他奉茶道個歉怎麽了?


    楚琨心一橫,往日裏積攢的怨氣翻湧著爆發開來,他忽然抬起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讓楚珩道歉。”


    走廊上霎時靜寂。


    下一瞬,姬無月抬腳就將他踹出了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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