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她一時間竟然束手無策,心緒如同一團亂麻絞在一起,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老王爺的那番話說出了口。


    在四周一片安靜中,長寧大長公主陡然想起來,淩燁曾經說,想和真正喜歡的人共度一生——她直到現在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原來這不是一句玩笑話,也不是單純用來搪塞納妃的理由,這是真的。


    大長公主再次看向對麵的楚珩,可是這一次,她目光望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個座位已經空了。長寧心口一窒,猛然抬頭看向皇帝——


    淩燁麵沉如水,沉默良晌後,他不怒反笑,然後伸出手親自倒了一杯酒。


    這一刻,大長公主已經意識到皇帝會說什麽了,她心神緊繃,急忙趕在淩燁之前開口:“小姑娘六樂學的這樣好,我聽了都心動。不說旁的,就算陪在太後身邊奏樂解個乏也是好的,太後殿下覺得呢?”


    長寧大長公主抬頭看向上首的太後,她們姑嫂兩個從前一貫不對付,但是太後並不想皇帝選秀納妃與世家聯姻,大長公主遞的這個台階她當然會接,當下便慈聲笑道:“皇姐說的是,模樣長得這般水靈,哀家瞧著也歡喜。等會兒宮宴結束,便直接跟哀家回慈和宮,哀家還想聽你多奏幾曲。”


    長寧大長公主是先帝的親姐姐,在宗室裏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姑嫂兩個一唱一和,老王爺本就是受人之托,隻要人收下了,沒折他的麵子,他才不管是去慈和宮還是明承殿,見她們如此說,便敬了太後一杯,重新落座了。


    這仿佛隻是一支簡短的插曲,殿中歌舞聲又起,不知是誰帶了頭,推杯換盞的熱鬧聲重新回蕩在大殿。


    楚珩從側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今日是千秋盛典,萬民同慶的日子,宮道上除了巡邏的禁衛沒什麽人,他走在深沉的夜色裏,天上一彎單薄的上弦月映著他的影子,在宮道上劃出一筆寂寥的墨跡。


    從麟德殿到宮門要走很久,冷風擦過他的臉,留下刀割般的觸感。


    楚珩恍然間想起來,從冬月廿九他重新回到敬誠殿以後,就沒有在暮夜裏走過宮道了。臨近年關,政務繁忙,靖南絲路道一事又一直爭持不下,這幾日晚間陛下總愛去問渠閣看書,順便就把他送回武英殿了。


    禦駕溫暖而寬敞,寒風冷雨不侵,就像是他的夢境。可是繁忙的政務終有盡頭,夢境也會醒,一曲雅樂奏完,他的一廂情願就有了結局。


    楚珩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完這段路的,宮門的輪廓近在眼前,丹鳳門上一片燈火輝煌,亮得刺眼。


    踏出這道門,就離開九重闕了。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夜色下巍峨肅重的殿宇,有一個聲音開始問自己,你已經得到很多了,不是嗎?陛下有意無意的關照,陛下處理政務時身邊最近的位置,甚至是陛下從早到晚一整個白天的時間,為什麽還不知足呢?明日一早醒來,這些都不會變,你依舊是陛下身邊唯一的禦前侍墨,依舊可以分得一捧月光,不好嗎?


    好,心底有無數個聲音在回答。


    但是還不夠。


    他很貪心,在淩燁身上,他想要更多,想要全部。他不隻渴望淩燁的偏心,他渴望得到淩燁的整顆心,而且容不得其他任何人的覬覦。


    但也許今夜之後,陛下的心就會有了歸屬。


    楚珩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對這一切裝作看不見,無論是世家貴女還是旁的什麽人,他們看向陛下的殷切目光像是一根根紮向他心裏的刺,稍稍喘口氣就能牽起無限疼痛,選秀納妃這些事,他連想都不能想,可是他沒有資格阻攔。


    來一趟帝都,他把心丟在這裏了。


    今夜金吾不禁,警蹕不封,楚珩從丹鳳門走出去的時候,外麵人山人海。天街兩側林立相連的金碧樓台上掛滿了璀璨華燈,隨處可見的紅燈籠從街頭一直蜿蜒至巷尾,匯聚成一條條紅燦燦的長龍。


    楚珩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他跟著人流一直向前走,少男少女們聚在一起朝一個方向湧去,周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他與所有人格格不入,一如中秋節後他剛剛來到帝都的那個傍晚。歡笑是別人的,團聚是別人的,繁星蒼穹之下,隻有悲哀是留給他的。


    楚珩盲目地跟隨著人群,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永定河畔,他站在星漢橋邊,看著無數的河燈從這裏出發,順著水流漸行漸遠。小小的一隻紙船,承載著少男少女們最簡單也最質樸的祈願,蜿蜒而下寄到遠方,說給神明們聽。


    橋的對岸是一顆大榕樹,上麵用紅繩掛了許多寫著名字的木牌,楚珩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跟著那群少男少女來了帝都城裏唯一的一間月老祠。


    人在難過的時候,連上天都愛跟他開玩笑。


    眉歡眼笑的少女從他身邊疾步跑過,卻在上橋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裙角,眼看就要跌倒,楚珩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小姑娘站穩身形,朝他福身道謝,團團的臉上猶然寫著興奮,又探尋著問他:“哥哥,你是不是不高興,你的心上人呢?”


    他的心上人啊,楚珩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朝九重闕的方向遙遙望去。


    轉身的一瞬,遠方的城闕上空忽然傳來一聲尖鳴,一朵碩大的煙花在天穹上倏然綻開。楚珩怔了一下,麟德殿的宮宴已經結束了,與民同樂的煙火晚會才剛剛開始。


    此起彼伏的煙花在天幕間烈烈綻放,映得帝都的天空流光溢彩。


    璀璨至極的光芒落入楚珩眼底,他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濃濃的羨慕,至少在綻放的這個瞬間,整個天穹都屬於它們,蒼茫夜幕隨著煙火的綻放呈現最為綺麗的顏色。煙火有多愛天穹,天穹知道,他有多喜歡他的心上人,心上人不知道。


    楚珩啊,你怎麽就那麽怯懦了,連聲愛都不敢說了。


    就算是煙火,在天穹那裏也有一瞬間的燦爛。在淩燁身上,你還怕失去什麽呢?


    肩上突然傳來輕拍的力道,楚珩轉過身,是方才那個小姑娘,她身後還站著一個俊俏的少年,她將兩根纏在一起的紅繩遞到楚珩眼前:“哥哥,這是我從月下老人那裏求來的,就送給你。你不要不高興,今夜還很長,一切都來得及,有月下老人的庇佑,你會見到你的心上人的。”


    楚珩怔怔地從她手上接過,少女很高興,提著裙角一陣風似的跑遠了,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今夜宮門不閉,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不想忍耐了,他現在就想去跟淩燁說,即便陛下勃然大怒,將他趕走他也認了。


    沒有綻放的煙火,即使再愛,天穹也不知道。就算最終的結果是徹底失去,他也不要隻分得一束月光——


    他要就要整個月亮。


    外麵煙火綻開的聲響一直傳到敬誠殿裏,長寧大長公主過來的時候,殿內點了一支燈燭,皇帝坐在禦座上,整個人融在陰影裏,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長寧端著燭台走到禦案前,映亮了年輕的帝國皇帝冷峻的麵容,淩燁目光晦暗,抬眼看向大長公主:“您知道,但是您沒有跟朕說。”


    大長公主沉默。


    “你的表妹到了學禮樂的年紀了,姑母向你討個人教她,今日那個姑娘就很不錯。”


    “好。”淩燁點頭。


    “姑母,朕從前一直敬重您,以後當然也一樣。但是您回去別忘了跟老王爺他們說一聲——”淩燁目光沉靜,看著大長公主沉默了片刻,才淡聲道:“沒有下一次了。”


    大長公主低下眉眼輕輕頷首,又問道:“他方才在殿中嗎?”


    “在。”淩燁說,他知道大長公主在問什麽,但是直到宮宴結束,他的楚珩都沒有回來,禁軍說,他出宮了。


    “你坐在這裏,他卻沒有來,”大長公主看著她坐在陰影裏的侄子,篤定道,“那就說明,你的心上人難過了。”


    淩燁心中恍然一動,在一刹那間似乎抓住了什麽。


    他沒有問過楚珩驟然離席的緣由,可他心裏一直都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是因為宮宴上那場精心設計的逼迫,楚珩很在意,以至於不想麵對。


    但他並不敢確信,他很怕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可是現在,姑母說,楚珩難過。


    柳暗花明般的欣愉浮上心頭,淩燁攥緊龍椅的扶手,坐直身體,深深地呼了口氣。


    天子影衛的探查尚未得到結果,淩燁並不知道漓山近些年發生過什麽大事,也並不確定心上人真正的身份。


    但不管他是楚珩還是姬無月,不管他是不是東君。


    淩燁隻知道,自己喜歡他,非常喜歡。


    此時此刻,淩燁心裏突然湧上一種無法抑製的衝動,二十二年來從未有過,隻是在一瞬間,就能將他身為一個帝王所引以為傲的理性和克製徹底衝垮——


    他想去見他,立刻,馬上。


    第58章 喜歡


    戌正時分,天街上燈盞通明,人頭攢動,淩燁微服從丹鳳側門出來的時候,入眼就是這副景象。


    天子影衛說,楚珩沒有去鍾平侯府,也沒有回露園。帝都這麽大,誰也不知道楚珩去了哪裏。淩燁沒有讓天子影衛或是五城兵馬司興師動眾地給他全城尋人。他心裏有一種執念,此時此刻,不是皇帝要宣禦前侍墨,而是淩燁要去見他的心上人——他想自己找到楚珩,抱住他,然後將滿腔的心意說給他聽。


    從丹鳳門出宮後,這條天街是必經之道。淩燁順著千步廊一直往前去,走著楚珩走過的路,看著楚珩看過的景,他心裏有無限的希冀,期望他們可以像初見時一樣,再有一次“邂逅相遇”。


    但是茫茫人海中,世家公子結朋而行,少男少女相攜為伴,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從他眼前掠過,卻始終沒有他的楚珩。


    潮水一般的人群來來往往,淩燁沿著天街一直走出外皇城,來到永定河前。他站在承天門下,長安橋邊,看著通向帝都內外城的八街九陌,並不知道楚珩走過的是哪一條,但是如果選錯了,也許今夜就此徹底錯過了。


    身後闕樓上空的煙火綻放不息,麵前北方天幕的星鬥閃爍無垠,淩燁抬起頭望著滿天無數星宿,在心底祈願諸天神佛的庇佑。


    人間帝王第一次不為九州昌平,隻為自己和心上人而祈願,神佛也會仔細聆聽,然後為他們牽線搭橋。


    永定河的水宛如玉帶一樣環繞著整座帝都城,其間不知道誰的河燈走錯了水道,從外城月老祠的星漢橋一直漂到承天門下的長安橋。


    淩燁站在橋邊躊躇不前,荷花盞上燈火如星,落入他眼底,一點微光照著水麵,映出河對岸橫街上許多奔來走去的人影,他們中有人成雙結對從月老祠過來,手上還係著紅繩。人世間的情愛有時這麽簡單,用兩股纏繞在一起的絲繩就可以約定長相廝守。淩燁心裏既是羨慕又有些悵然,最終決定就順著河對岸的這條橫街繼續往前。


    緣分從他們奔向對方的時候就已經悄悄寫好。


    淩燁從長安橋上走過的時候,楚珩攥著那兩股紅繩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楚珩並沒有看見淩燁,他目不斜視地疾步向前,心裏隻有一個急切的願望——去九重闕,去見皇城的主人。


    所以當那聲“楚珩”穿過重重夢境在身後響起的時候,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一定是幻聽,楚珩想。


    陛下現在應該在煙火騰空的闕樓上,或是在燈光流瀉的明承殿裏,無論在哪,都不該在九重闕外人來人往的夜幕長街上,這不是皇帝會來的地方。


    但那聲“楚珩”實在太有誘惑力,輕而易舉地就勾起了他心裏最深處的渴望,理智還沒來得及加以勸阻,他就已經轉過了身——


    濃睫下的一汪清潭倒映著遠處天街上細碎的燈火,星光掩映中,楚珩在麵前這個人的眼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掌心裏那兩股纏在一起的紅繩似乎在隱隱發燙,以無聲的方式告訴他,不是幻聽,他的心上人,他的陛下,從巍峨肅穆的九重闕裏走了出來,現在就站在他的麵前。


    與此同時,麵前的人開口,耳畔又是一聲“楚珩——”


    熟悉而真切的聲音讓他鼻子一酸,差點就落下淚來。


    真的是他,真的是自己想去見的人。腦海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在一瞬間怦然而斷,內心深處那些壓抑了許久的洶湧情感噴薄而出,楚珩再也克製不住,他上前一步,雙手不由分說地穿過眼前人的臂彎,在承天門下牢牢地抱住了他。


    時光仿佛停滯在這一刻,淩燁抬著手臂怔怔地看著撞進自己懷裏的人,盛大的煙火在帝都上空此起彼伏地炸開,一聲一聲像是和著他的心跳,他腦海裏有一瞬間的空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像是墜入了一個流光溢彩的夢境,如此溫馨如此甜蜜,令他久久不能回神。


    楚珩不知道皇帝會不會將自己推開,但是在這之前,他隻想貪婪地汲取這個懷抱的溫暖。紅繩被他攥的很緊,上麵的紋路硌著掌心,微疼的觸感提醒他這不是幻夢。冥冥中或許真有神明的牽引,讓他就在這裏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懷著滿腔孤勇一定要將心意捧到淩燁麵前,無論淩燁最終要還是不要,他現在隻想大膽地叫淩燁的名字,然後對他說——


    “我喜歡你,我喜歡陛下,我喜歡淩燁。”


    他也確實這樣做了,靠近淩燁的耳畔,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篤定,心間充盈著的熾烈情感融進微啞的聲音裏。


    胸膛裏心跳聲越來越劇烈,淩燁幾乎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直到他也伸手抱住了楚珩,感知到懷裏這個人的存在,心才終於落到了實處。


    是真的,他想。


    他聽見楚珩說,喜歡自己。


    有蜜糖在心尖上化開,巨大的甜蜜在一瞬間湮沒了他,淩燁覺得心好像泡在了蜜罐裏,甜得他要咬一下舌尖感覺到疼痛才能拽回飄然的神思。他什麽都沒有說,緊緊地按住楚珩的腰將他揉進自己的懷裏,然後借著承天門的輪廓陰影,在煙火間斷的空隙裏,低下頭輕輕地覆上了楚珩的唇。


    這一吻淺嚐輒止,下一朵盛大的煙花在夜幕上絢爛綻放的時候,淩燁鬆開楚珩,低眸看著他的眼睛,緩聲說:“我也喜歡你,淩燁也喜歡楚珩,從第一眼看見就喜歡,過去喜歡,現在喜歡,將來也喜歡。”


    繁星煙火,諸天神佛,此刻都是我們的見證。


    永定河上的那盞荷花燈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然滅了,一陣風掠過水麵,小小的荷花船被起伏的水波卷走,就此沒入河中——大概是神明聆聽完了祈願,於是收走了這盞河燈。


    淩燁牽著楚珩的手遠離人來人往的長安橋,他們在河畔的垂楊柳後站定。直到現在,楚珩仍然覺得不夠真實,他看著淩燁的眼睛,聲音帶著自己未曾察覺的緊張和迫切:“陛下出宮來做什麽?”


    “來找我的心上人。”淩燁認真地說,“他姓楚,名珩,從宮宴上離開後,我就找不到他了,但是我想見他,所以我必須要來。”


    楚珩眼底陡然濕熱,他心間滾燙,仿佛化成了一汪春水,滿腔的情意堆在心頭凝聚成一條船,載著許多想說的話——他的彷徨,他的不安,他曾經以為的可望不可即……可是此刻,楚珩看著淩燁的眼睛,這些難言的情緒似乎都被掠水而過的風帶走,剩下的隻有充盈著整個心房的無限欣愉。


    他握住淩燁的手腕,以一種近乎急切的姿態將掌心裏的那根紅繩牢牢地係在淩燁手腕上,一字一句鄭重地說:“那我要淩燁心上隻有我,隻準喜歡我一個,以後不能再喜歡別的任何人了。”


    “隻有楚珩。”淩燁用篤定的聲音回答,他取過剩下的一根紅繩係回楚珩的手上,目光專注看著眼前的人,說:“楚珩也一樣,以後都隻準喜歡淩燁。”


    不必再有羨慕,也不必再有悵然,更沒有所謂的可望不可即,長相廝守的憑證他們也有了,淩燁重新抱住楚珩,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融在一處。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永遠,月亮都是楚珩的了。


    天幕上此起彼伏的煙火瀉下無數的流光,他們沿著永定河畔,牽著手一直走到星漢橋邊,月老祠前的那棵大榕樹上掛著許許多多寫著名字的木牌。他們像所有係著紅繩的人一樣,在月下老人的神像前虔誠祈願,然後在木牌上執筆寫下彼此的名字,“淩燁”這兩個字第一次在宗室玉牒以外的地方不用缺筆。木牌上並列著的名字如同此刻並肩而立的人,由大榕樹來見證,“淩燁”和“楚珩”將永遠在一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臨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楓橋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楓橋婉並收藏臨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