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煙火入夜不息,他們像所有貪戀金吾不禁夜的人一樣,從外城走到內城,頂著天子影衛們不太讚同的目光,在宵夜攤子上吃了小餛飩,又從坊間書樓裏買了話本子,一直到亥時末,皇城天街上人影稀疏,兩個人才重新回到九重闕前。


    天子影衛接管宮門提前清道,此時此刻,丹鳳中門大開,闕樓上燈火輝煌,祝庚領著明承殿的內侍提燈執扇在禦道的兩邊恭候。


    楚珩望了一眼這條漢白玉石鋪就的路,抬眸看向淩燁,“陛下?”


    淩燁說:“帶你回家。”


    今夜的最後一朵煙花在天穹上粲然綻放,夜幕在此刻亮如白晝,淩燁牽著楚珩的手,帶著他從丹鳳正門走了進去。


    第59章 親吻


    禦駕在丹鳳門的另一端恭候,宮人們侍立在兩旁,等著迎回九重闕的主人。


    楚珩轉過頭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宮門,兩個時辰以前,他從這裏出去的時候,從不曾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回來,此刻掌心傳來的溫度無時無刻不在向他確認,在自己悄悄喜歡身邊這個人的時候,淩燁心裏原來也有自己。


    未經考核遴選的禦前侍墨、懸而未決的二十杖、明晃晃的偏心、隻有個名目的“侍膳”、耐心溫柔的束發、以及——楚珩的目光轉向麵前的鑾駕——淩燁每日晚間去問渠閣看書的真正用意,不是政務繁忙也不是閑來無事,其實就是夜裏天寒想送自己回武英殿……


    這些藏在樁樁件件小事裏的、讓楚珩從前隱隱期盼卻又不敢輕易相信的愛意,現在全都成為了真實。


    淩燁牽著楚珩的手登上車駕,先給他倒了杯熱茶暖身。


    車璧上鑲嵌的夜明珠照亮了這一方靜謐天地,溫暖的柔光落在楚珩臉上,沾了水的唇瓣在光下透著紅潤的光澤,輕而易舉地就勾起了淩燁心底那些旖旎的渴望——


    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親他了,淩燁這樣想著,伸手就將楚珩帶進懷裏,托著他的後頸,輕輕親了上去。


    這一次不再是淺嚐輒止,淩燁吻住楚珩的唇瓣,在他唇上描摹勾勒,輾轉流連,楚珩沒有推拒,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交了出去,在逐漸加深的親吻中不自覺地輕輕張開了嘴,這就更方便了淩燁的攻城略地。


    他們笨拙而急切地回應著彼此,兩個人都有些不得其中章法,隻憑著本能,憑著滿腔愛意忘情地親吻。彼此的呼吸緊緊纏繞在一起,帶著唇齒間的茶香,和著此起伏的心跳,將曾經在心裏、在夢裏反複叫囂卻不得抒發的情緒全融在了這一個長久的親吻裏。


    這一吻虔誠而漫長,直到楚珩眸間漾開一層朦朧的霧氣,淩燁才喘息著放開了他。


    彼此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楚珩抬起濕潤的眼睛對上淩燁的目光,陛下唇邊還有瑩潤的光澤,是方才他們親吻留下的痕跡,是自己蓋上去的印章——從此以後,這個人就是他的了,楚珩如是想。


    親吻讓這個認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確認,楚珩心裏驟然湧起一股熾熱而強烈的心緒,不等呼吸徹底平複,他忽然直起身體,勾住淩燁的脖子,主動親了上去。淩燁眼神一暗,攬住楚珩的腰,扣著他的脖頸,反客為主回吻過去。


    夜明珠的柔光暈開一室繾綣的風月顏色,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楚珩覺得自己支撐不住的時候,淩燁才重新鬆開了他。


    彼此的目光仍在癡纏,親吻勾起心底最強烈的愛意,連呼吸都變得格外炙熱。楚珩伸手推開車駕軒窗的一角,夜間的冷風迎麵吹來,才將兩個人這股不約而同的躁動心緒壓了下去。


    絲絲縷縷的羞赧浮上心頭,楚珩抿了抿嘴唇,神情不甚自然地偏頭朝外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馬車已經越過了崇極門,徑直朝靖章宮的方向駛去。


    他沒有多想,回過頭問道:“不先去武英殿嗎?”


    淩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記得我們剛才進宮的時候是從哪裏走進來的嗎?”


    楚珩微微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走的是九重闕的正南門,其間有五門道,皇族宗親行右側門,公卿大臣走左側門,正中的那道門,是帝後的禦道。


    方才他們回來的時候,闕樓燈火輝煌,丹鳳正門大開,皇帝牽著他的手就這麽坦坦蕩蕩地從漢白玉石鋪就的禦道上走了進來。


    仿佛是在予他確認,淩燁傾身靠近,附在他的耳畔,低著聲音緩緩道:“皇後殿下怎麽可以去武英殿?”


    楚珩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心跳重重漏了一拍,連忙別過臉去,眼睛再不看向淩燁。


    車駕在寂靜的宮道上馳行,穿過靖章宮前廷,一直到了帝王寢宮明承殿才停下。


    高公公笑嗬嗬地站在門前等著,對楚珩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隻是臉上笑容更深,領著內侍挑起簾櫳將兩個人迎了進去。


    夜色深重,已是子時初,偏殿裏早已備好了熱水,宮人們上前先服侍皇帝沐浴更衣。


    淩燁卻不急著自己先洗,反而吩咐他們先去伺候楚珩。等楚珩進了偏殿,內侍們才發覺明承殿沒有楚珩的寢衣,這是陛下第一次帶人回明承殿,而且態度十分了然,明顯是放在心上的,內侍們不敢自作主張,隻得回來請示高匪。


    宮門已經落鑰,現在去武英殿裏取顯然是不行的,高公公正猶疑著,就見皇帝拿著封折子從裏間走了出來,隨口問道:“什麽事?”


    高匪連忙稟了一遍。


    淩燁想也不想便道:“拿一套朕的新衣服過去。明天叫尚服局過來,給楚珩量身裁衣,以後他的內衫料子就依照朕的用。”


    高匪默了默,還是把那句“這不合規矩”給咽了回去。


    內侍誠惶誠恐地走了。淩燁敲了敲手中的折子,問道:“什麽時候送來的?”


    “今天晚上,陛下出宮後,大理寺卿遞上來的。”高匪恭聲道:“嘉勇侯世子徐劭昨日晚上在宣平街被永安侯府的人給打了,這不,千秋朝宴都沒能來。嘉勇侯徐遨心存怒氣,偏偏又在朝宴上見著了沒事人一樣的永安侯世子蕭高旻,嘉勇侯氣不過,宮宴結束後就直接去了大理寺,將永安侯世子給告了,要大理寺卿明天一早依法嚴辦。他們雙方都在八議之列,大理寺卿兩頭為難,不敢做主,在宮門落鑰前把急折遞了進來,想請陛下定奪。”1


    “八議,是麽?”淩燁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靜默片刻後,轉過頭朝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浮現淺淺的笑意,麵上卻隻冷哼一聲,將折子扔到高匪懷裏,說道:“宜崇蕭氏還擺不平這點事麽?折子打回去,朕沒空管嘉勇侯府的事,讓他們看著辦。”


    ——皇帝態度不言而喻,高匪接下折子,恭聲應是。


    待淩燁沐浴完已是月上中天,他回到寢殿,就見楚珩已經靠在外間的軟榻上睡著了,手裏還拿著他們今晚在宮外買的話本子。


    滿頭的烏發鋪在熏籠上蒸幹,內侍正拿著布巾擦拭他發尾的水珠。淩燁走上前來,拿走了楚珩手裏的話本子,又揮退內侍,開始親自與楚珩擦頭發。


    一縷縷半濕的烏黑長發在淩燁指間糾纏不休,映著溫柔繾綣的暖黃燭光,不經意間就能勾起人心底無限的旖旎遐思,淩燁眼神微暗,目光轉落到楚珩身上。


    楚珩穿著淩燁的衣服,他身量比淩燁略略矮一些,衣服稍微有些大,但也不算離譜,隻是寢衣上的團龍暗紋讓滿室宮女內侍們看著心驚。


    淩燁打量著楚珩身上略有些大的衣服,在心裏暗暗下了個決定——明日必須要親自給皇後量體裁衣。


    他給楚珩擦幹頭發,又俯下身在楚珩眼睛上吻了吻,將人攔腰打橫抱起,進了內室。


    楚珩靠在他懷裏無意識地哼了兩聲,最終卻也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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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八議:就是古代刑律裏規定的八種人犯罪要交由皇帝裁決或者減輕處罰的製度,主要是皇親國戚,功臣貴族,皇帝故舊這些人。


    抱進內室但是沒有


    第60章 昭仁


    翌日臘月初七,帝都小雪。


    楚珩醒來的時候已經辰初兩刻了,外麵的天霧蒙蒙的,教人分不清時辰,但以往的晨起習慣讓他醒過來的第一個意識就是——完了,自己起晚了,還要去敬誠殿當值,這回肯定要挨打了。此般念頭一出,楚珩猛地坐起了身,直到偏過頭看見旁邊的淩燁才恍然反應過來。


    這裏不是武英殿,昨晚的一切也不是南柯一夢,待他醒過來,陛下依然在他身邊。


    “醒了?”淩燁坐在床榻外側,身上披著件袍子,手裏正翻著本書,顯然已經坐著有一會兒了。


    錦帳被宮人挑起,外麵的天光漏了半榻,淩燁看見楚珩的神情便知他還有些恍惚,於是放下書握住了他的手,笑道:“還困嗎?若不困就起來用早膳罷。”


    楚珩聽見這話,瞥了一眼外頭飄著的細雪,人又縮回了被子裏,往淩燁身旁挪了挪,頭直接抵在了陛下的腰上。


    淩燁見狀又笑,伸手撫上楚珩的麵頰,溫聲問:“不想起?”


    “床太舒服了,”楚珩小聲道:“舍不得起。”明承殿這張金絲楠木的龍床寬大舒適,枕席間能聞見靜雅清透的木香,鋪在身下的床褥厚實柔軟,而蓋著的錦被又暖和輕巧,更何況身邊坐著的還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凡此種種加起來,竟讓楚珩少有地生出了想要賴床的欲望。


    昨日他們從宮外回來的晚,一直到子時過半才堪堪睡下,淩燁想了想也沒再說什麽,一向持重自律的陛下索性陪著楚皇後一起賴了床。他手裏翻著本書,神情認真專注,似乎在默記著什麽。楚珩抬頭瞥了一眼,見淩燁看的是前廷禮典,就沒再好奇多問。


    他們又在床上磨蹭了小半個時辰,淩燁終於將書放在床頭,他念著楚珩脾胃需要調養,早膳不能略過,一直在心裏記著時辰,眼看已經辰正兩刻了,說什麽也不能再躺下去了。


    淩燁起身下了床,又伸手拍了拍裹在被子裏的楚珩,溫聲叫他起來。見楚珩往被窩裏縮了縮,淩燁看得好笑,又想起方才他的話,目光微動,傾下身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不必舍不得床榻,既然走過了丹鳳門,日後就得天天過來,想跑我也不放。”


    他話裏似乎意有所指,楚珩麵上猝然漫紅,一句話也不說,掀開被子就下了榻。


    高匪聽見裏間的動靜,連忙領著宮女內侍進來伺候。


    淩燁卻沒假手於人,取下衣桁上掛著的衣衫,開始親自給楚珩穿衣服。


    他指尖描摹過楚珩的肩腰鎖骨,順帶著用手丈量起了楚珩的身材尺寸,於是每一件衣服都穿得很慢,尤其是最後的腰帶,指腹貼著腰身一寸一寸地劃過去,如此反複係了三回,才收拾出齊整的樣子。


    ——尺寸量沒量出來不知道,但那手法一看就很不正經。


    滿室的宮人靜默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亂看,陛下磨磨蹭蹭了半天才終於給楚侍墨穿好衣服,楚珩又反過來開始幫淩燁穿,高匪見狀,心知根本不需要他們這些多餘的人來伺候,便直接領著宮女去收拾床榻。


    待走近些,高匪見床上放著一冊攤開的前廷禮典,拿起來準備合上書的時候,看了一眼上麵的字,這才注意到陛下先前在坐在床上看的,是禮典中的“天子大婚”。


    高匪心頭一跳,餘光瞧見禦前侍墨正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拿著手在陛下腰間比比劃劃,而被肆意冒犯的皇帝則眉目舒展,眼中含笑,低眸看著楚珩手間動作,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樣子。


    高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心裏頓時有了數,合上書交給身邊的宮人,麵上裝作隻不知道,但心裏對楚珩的態度卻直接比照著昭仁宮主的份量了。


    兩個人光穿衣服就穿了一刻鍾,最後還是淩燁低下頭在楚珩唇上啄了一口,勾了勾楚珩的手指示意認輸,這場大清早的“量體裁衣”方才得以暫且告終。


    今日朝中政事不多,大臣們扯來扯去還是靖南絲路道和科舉主考官這兩件事。前者漸漸有了眉目,靖慶二州貧瘠苦寒,朝廷為開辟這條絲路籌劃良久,實在不宜半途而廢,而南隰又給了足夠的誠意,朝中支持改道南隰的呼聲漸響。至於後一件事,朝堂上近來吵得愈發激烈,年前難能定下來,淩燁對此心裏有數,在朝臣們吵夠之前,他不急著下定論。


    除了這兩樁大事之外,其他呈到禦前的奏折,大多都是請安拜賀的微末雜事,淩燁幹脆就沒去前頭敬誠殿,叫人將折子拿了過來,今日就和楚珩在明承殿過了。


    兩個人一早上都很愉悅,這種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楚珩看見膳桌上的藥粥時戛然而止。


    從冬月廿九他告假結束返回敬誠殿的第一天,一直到昨日臘月初六,他一連吃了八天的藥粥,沒想到今日還是躲不過。楚珩看著那盅粥,當即就抗議了。


    淩燁現在沒法再拿皇帝陛下的威嚴壓他,隻能與他打商量:“程老太醫說,這副藥膳方子要吃十日,就還差兩天,堅持一下,我陪你一起喝。”


    楚珩有點不太好意思,但想了一下,還是順勢提了個要求:“那中午想吃片皮烤鴨。”


    淩燁給他夾了隻水晶蝦餃,沉顏沒說話。


    楚珩立時泄了氣,拿起湯匙在碗裏攪了攪,皺著眉喝了一口。淩燁見他這樣子,好氣又好笑,但最終還是沒硬下心,沉聲道:“不準多吃,隻能吃一小碟。”


    楚珩對此心心念念了好多天,聞言眼睛一亮,頓時連清苦的藥粥也不覺得難喝了。


    淩燁一時無言,人都有點小脾氣,但也不知道葉見微和穆熙雲是怎麽教的,楚珩僅有的那一點任性全放在吃上了,偏偏還都那麽快就讓淩燁見識了。


    他們早上起得晚,等用完早膳已經巳時初了,淩燁和楚珩分工,在明承殿的小書房裏批完了那一小遝請安的折子。剛喝口茶歇了歇打算去外頭走走,尚服女官就奉旨過來給楚珩量身裁衣了。


    但皇帝卻改了主意,未等女官上手,他便走上前拿走了托盤上的卷尺,又轉身喚來侍立在一旁的祝庚,低下聲音附耳囑咐了些什麽,楚珩離得遠,隻隱約聽見了一句“晚上要用”。


    小祝公公聽完陛下吩咐,抬頭飛快地看了楚珩一眼,從陛下手中接過卷尺,笑著離開了。


    楚珩不明所以,抬眸看向淩燁,淩燁卻不與他解釋,還揮手打發了尚服女官。


    女官沒量成尺寸,還丟了尺子,一頭霧水地從殿裏走出來,高匪跟在她後頭,悄聲叮囑了兩句明承殿裏的人和事不得外傳,否則以揣測君心論處。


    宮裏沒有皇後,雖然內廷名義上該由太後管轄,但皇帝當然不會輕易給她插手的機會,如今六尚都是皇帝的人,高匪這些話本不必說,女官聽他多此一舉的叮囑,立時意識到裏頭那位非同一般,但這下卻更讓她犯了難,低聲請教道:“高公公,不量尺寸,這寢衣內衫都該如何做?”


    高匪方才跟徒弟站在一塊兒,皇帝給祝庚的吩咐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聞言輕咳了兩聲,壓低了聲音說:“寢衣嘛,尺寸當然要量的精準些,改天陛下會再吩咐的,今日先不急,反正也不是每晚都穿得著……”


    後麵的話尚服女官沒太聽清,但見高匪說陛下會再吩咐,就放下了心,轉身告退了。


    高公公看著尚服女官的背影,忽然想到清早穿衣時陛下那不太正經且十分生疏的量身手法,他心知皇帝晚上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於是轉身又叫來內侍,讓他去武英殿裏取件楚珩的內衫給尚服局送去,讓她們先比照著做兩身。


    等高匪操心完瑣事,轉身回到殿裏的時候,就見兩個人正膩膩歪歪地給彼此穿披風。


    今日淩晨時分下了小雪,一夜過去,整個九重闕都渡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現下外頭依舊是細雪翩躚,但天卻不怎麽冷,淩燁掃了一眼書桌上的前廷禮典,打算現在就帶楚珩過去。


    從明承殿出來,沿著九重闕中軸線的禦道往後走,穿過宣德門,就到了靖章宮正後方的一座堂皇殿宇。


    方才路過宣德門的時候,楚珩就注意到,那道名為“宣德”的門與靖章宮前的崇極門殊無二致,一樣的重簷鬥拱,一樣的雕欄玉砌,高台甬路直連前方宮殿的月台,而這所宮殿的名字是——


    昭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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