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內外


    風雪路過窗前,將今夜昭仁宮裏的聲音悄然帶走,跨越小半個宮城,一直傳到西端的慈和宮。


    天色將明時,太後宮裏傳出了一道懿旨。


    辰時初刻,淩燁從睡夢中醒來,外頭值夜的人聽見裏間動靜,連忙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高匪領著祝庚和其他一眾內侍宮女進來伺候。


    沒人發出一點聲音,因為床榻上的人仍在熟睡,皇帝昨日特地將人帶到天子大婚的昭仁宮來,就已經說明了他在帝王心裏的地位。


    大宮女們上前服飾陛下穿戴,淩燁穿了中衣隨意披了件外袍便揮手示意她們退下,餘光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高匪,抬腳走到了外間。


    高匪忙領著人跟著出來,珠簾放下,內室的門也被關上,確保說話不會吵到龍床上睡著的人,淩燁方低聲開口問:“什麽事?”


    高匪有些難為情:“啟稟陛下,尚儀女官正在外候著。”


    淩燁舒展著的眉心猝然皺起,聞言不悅道:“禦前伺候的誰這麽多嘴?”


    宮裏有規矩,皇帝當夜若有臨幸,無論男女,禦前上夜的人都要傳到尚儀局,第二日尚儀女官就會帶著彤史過來執筆記錄,以供內廷留檔。若承恩的是新人,還要教導侍寢的種種禮儀規矩。


    高匪連忙道:“回陛下,不是禦前的人,尚儀女官是奉了太後懿旨,不得不過來走一趟。”


    淩燁麵色驟冷,眉眼如同被寒霜籠罩,過了片刻,才淡聲道:“讓尚儀回去,不記,太後若是問起來,就直接說是朕的旨意。”


    高匪應是,猶豫了一下,朝裏間看了一眼,還是提著心道:“陛下,太後知道了此事,若是宣揚出去……”


    “不會,”淩燁冷聲打斷,漠然道,“還不到時候,在敬王的能力配得上他們母子的野心前,太後比其他任何人的嘴都嚴。”


    ——這件事若是現在就讓外頭的宗親世家們知曉,他們勢必會聯合起來請求皇帝廣開後宮,娶後納妃,太後不會樂意看到世家大族與皇帝聯姻,必須要等到敬王真的能夠舉得起謀反的大旗,這個把柄才會被拿出來,成為敬王在一些搖擺不定的宗親和世家們麵前攻訐皇帝、拉攏站隊的武器。


    而在此之前,皇帝越是喜歡男子,膝下子嗣越是不豐,太後就越是高興。


    慈和宮內,鍾太後正在用著早膳,尚儀女官在頤和殿碰了釘子的消息如同昨夜的事一樣,很快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名叫伏冬的大宮女侍立在一旁,一邊給她布菜,一邊柔聲道:“主子,方才尚儀局彤史奉了您的旨意過去昭仁宮,陛下卻未叫內廷留檔。”


    太後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道:“皇帝幸過了?”


    伏冬點點頭:“咱們的人說,昨夜昭仁宮頤和殿的紅燭亮了半宿,後來傳了兩回熱水。”


    “是麽?”太後扔下手中帕子,聞言扯著嘴角冷笑,“那可真是上心了。”


    她微眯著眼睛回憶:“頤和殿,那地方是宣熙四年,依照大胤祖製,皇帝到了娶後大婚的年齡布置的。此後每一年帳幔紗毯、枕衾被褥、桌椅擺設全都要換新,確保紅得純正。裏頭除了大婚前夕張貼的囍字外,什麽都不少,妥妥的就是一間婚房。除了皇後,就算是貴妃也配不上天家這樣的待遇,皇帝將人帶到那兒去,還不讓內廷留檔,看來是真的喜歡。”


    這話明擺著議上,甚至有揣測君心之嫌,太後能說,伏冬卻不敢應聲。


    如今宮裏沒有皇後,太後就是名義上的內廷之主。若是留了檔,即使日後仍舊外朝任職,楚珩多多少少也還是要受到內廷轄製,旁的不說,初一十五慈和宮請安是少不了的,太後一句教他規矩就能將他磋磨得死死的。


    雖然六尚女官都是皇帝的人,但太後身為先皇繼後,曾經執掌中宮多年,六尚底下的二十四司仍然留有她不少人脈,除了皇帝的靖章宮她插不進手外,就算是昭仁宮發生的事,她想知道也不算很難。昨夜的事傳到太後耳朵裏時,她連楚珩姓甚名誰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太後想了一想,唇邊漾開深深的笑容,慢聲慢氣地道:“這件事還不到往外傳揚的時候,不過在宮裏給皇帝添點堵還是行的,哀家倒是想看看那個禦前侍墨在他心裏到底是個什麽份量。”


    昭仁宮都去了,隻會重不會輕。


    寵幸個男人在皇家不算什麽事,但要是為著這個人不娶後不納妃,那可就太難了,而且古往今來,這樣的人下場大多不會太好。


    要想獨自站在皇帝身邊,隻靠皇帝的喜歡和寵愛是遠遠不夠的。處在眾矢之的能屹立而不倒,要麽得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要麽就得自身能強大到讓所有反對的人都閉嘴,強大到就算是站在集矢之的,也沒人敢對他射出一支箭。


    但是顯而易見,鍾平侯府的一個庶子沒有這樣的底氣,鍾離楚氏給不了他,就是他的師門是漓山也不行。


    不知怎麽的,或許是腦海中浮現了“漓山”兩個字,太後突然想起了曾在冬節會上見過一麵的漓山東君,他是楚珩的大師兄。假如昨夜是這位,那還差不多,太後無不惡意地想。


    但無論慈和宮的惡意有多麽澎湃,此時此刻,頤和殿裏間床榻上的楚珩依舊沒醒。


    昨夜“量體裁衣”後,淩燁借著旁的名頭再要了一次,後來沐浴時又是一番難舍難分,兩個人一直折騰到三更半夜才睡下。


    楚珩醒來的時候,已是辰時末,外麵的風雪已停,太陽從厚厚的雲層裏露了個頭。皇帝正披著衣裳坐在他身旁看折子,見他醒來,即命宮人倒了碗參茶,接過來遞到楚珩嘴邊。


    楚珩也確實渴了,就著他的手喝完了湯。昨夜越做越過分,情到濃時不能自已,到最後他精疲力盡,無論怎麽求饒,怎麽哭喊,淩燁都沒放過,事後還不給他衣裳穿,說是寢衣被裁壞了,沒有。


    堂堂帝國皇帝,怎麽可能拿不出一件蔽體的寢衣?


    楚珩氣得臉都紅了。


    但是清洗沐浴後,他還真就沒能穿上衣服,被淩燁用一張大絨毯裹著,重新抱上了床,塞到懷裏,摟著沉沉睡去。


    隻是沒穿衣服什麽的,睡著時還能忍,不會覺得有大礙,但醒來後就有些難堪了,好在宮女內侍在奉完茶水後就被皇帝揮退,內室的門也被貼心地關上,此間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楚珩沒再忍耐,一個翻身撲到了淩燁身上,開始扯他的衣服,嘴裏念念有詞。淩燁任由他出氣,笑著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了楚珩裸露在外麵的大半個肩背。


    隻是玩鬧動作間難免碰碰撞撞,再鬧下去恐怕又要點起火來。昨夜頭一回就有些放縱,淩燁怕楚珩吃不消,舍不得早上再要,隻好伸手在楚珩腰上捏了兩把。


    楚珩本就腰酸得厲害,被他碰到了痛處,當即泄了氣趴在淩燁身上,再沒精力動作。他目光隨意一瞥,就瞧見了皇帝方才正在看的折子,是大理寺卿呈上來的,講的是……


    楚珩眼神微微閃躲,收回視線從淩燁身上翻了下去,重新躺回被窩裏。淩燁瞥他一眼,笑了笑沒問話,隻捏著那張折子,狀似無意地歎了句:“這蕭高旻和葉書離真是兩個人才,大理寺卿攤上他們兩個,也是夠頭疼的。”


    楚珩卷了卷被子,沒應聲,支著耳朵聽皇帝接下來的話。


    但是淩燁卻隻說了這一句,楚珩左等右等見他沒了下文,頓時更心虛了。他在被子裏動了動,猶豫在三,還是對淩燁說了:“陛下,我把徐劭給打了。”


    淩燁絲毫沒有意外,目光轉向他,說:“三十杖。”


    “……什麽?”楚珩懵了懵。


    “依照大胤律,尋釁滋事鬥毆傷人者,主犯杖三十,從者處罰金,累犯加杖。眾所周知,你身上還有個‘如有下次一並處置’,那麽這回?”淩燁似笑非笑。


    楚珩頭皮發麻,立刻就往被窩裏縮了縮,把自己整個人埋進了被子裏。


    淩燁放下折子,見狀笑著將他挖了出來,問:“和誰一起打的?”


    楚珩低頭誠實道:“葉書離,雲非,蘇朗,還有韓澄邈。”


    前三個人淩燁不意外,隻是韓澄邈……饒是見多識廣的皇帝也沒想過韓國公世子居然會幹這種事,他們幾個打徐劭的原因不難猜,一則是雲非因為徐劭在武館挑事,被謝初一頓好罵還差點罰了俸祿;二則就是徐劭和楚珩的梁子,淩燁想起楚珩和楚歆的關係,心下了然。


    又問:“沒有蕭高旻?”


    “沒有,”楚珩說,“他那晚去鎮國公府赴宴了,隻是韓澄邈與他打過招呼,萬一出了差錯要他給我們打個掩護。”


    “沒幹過壞事的幹起來就是不一樣,想得還挺周全。”淩燁低笑,“算上蕭高旻也不冤,反正他自己都把自己算進去了,正好,有他這個碰不得的在,你們也跟著沾光。打徐劭的事是你們誰牽的頭?”


    楚珩答:“……雲非。”


    淩燁點點頭:“那他挨,你們幾個另說。”


    楚珩噎了一下,皺著眉問:“……不會真要打吧?”


    “雖然你們打徐劭事出有因,但律法不會管這些前因,而且蕭高旻和葉書離這兩個鬼才一看就不是一條戰線的,生怕不能給對方添麻煩,他們倆互相撕扯的時候萬一說漏了嘴,把你們幾個也給捅出來,搞不好最後禦史台都要介入。不過屆時不管鍾平侯府那邊怎麽說,你肯定不會挨打,你有朕護著,隻有你打別人的份兒。但是雲非……那就要看他家裏的意思了。”


    “你應該知道,”淩燁頓了頓,看著楚珩平聲道,“雲非,是顏相的兒子。”


    事實證明,不需要蕭高旻和葉書離兩廂鬥法攀咬,他們幾個就已經被扯出來了——


    當日午後,雲非去大理寺自首了,雖然他說打徐劭的隻有自己,但那日晚間端門有無數禁軍看見,楚珩和他上了同一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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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伏筆:澹川顏氏


    見第二章 雲非和謝初大統領的對話,第九章顏相的來曆,第五十三章雲非與楚珩的對話。


    第64章 雲非


    大理寺卿陸勉這兩天是真的頭疼。


    臨近年關,新官司少,旁的官署衙門都是處理一下年前堆積著的事務;再寫兩篇長長的奏折呈上去,給聖上匯報一下自己這一年做的事;最後趁著臘月二十三官衙正式落鎖之前,跟同僚們約兩頓年假歸鄉省親前的酒宴,也算是忙裏偷個閑。


    但是到陸勉這就不一樣了,還偷閑呢,大理寺卿馬上都不認識“閑”這個字兒怎麽念了——舊案要結,奏折要寫,酒席沒份兒,現在還有一樁兩頭為難但又不得不接的“燙手山芋”扔到自己懷裏。


    陸勉看著堂下分坐兩側的人,頭都大了好幾圈。


    蕭高旻根本就不是來認罪的,他和葉書離純粹就是借著案子來給彼此添堵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到了大理寺,先是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然後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嘴地對嗆。


    任誰看,這兩個都不像是能合起夥來做事的,但偏偏他們倆還都一口咬定,就是和對方一起幹的,沒旁人。


    甚至都不用陸勉開口詢問,兩個人唇槍舌劍對嘴對舌的功夫,就把案件經過說得一清二楚,而且還特意往重了說,看那架勢,就好像巴不得現在就把對方弄進牢獄裏待著。


    陸勉光調停他倆就費了一番功夫,而另一邊,那被打的徐劭,他家裏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這案子其實簡單得很,被打的依律狀告,兩個打人的也已經承認了。雙方都是烏衣門第,蕭葉兩姓更是在大胤十六世家之列,按照大理寺以往判例,打人的罰了金、賠了醫藥、送了歉禮,雙方也就握手言和了。


    畢竟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小輩們的衝突本就不是什麽大事,若非要上綱上線往大了鬧,最後傷了兩家和氣,反倒不美。


    陸勉有心從中說和,可嘉勇侯徐遨卻沒有要了結的意思。他現在雖然冷冷坐著,沒在蕭高旻和葉書離麵前明說,但先前來大理寺狀告的時候跟陸勉講得很清楚,非要讓對方吃刑杖才肯罷休,而且看這樣子,還當真不肯讓步。


    ——這才讓陸勉當真覺得頭疼。


    且不說八議,那漓山葉氏雖然低調避世、地望偏遠,但一葉孤城城主可是葉見微,而且葉氏家裏還不隻東都境主這一個大乘境,那個不久前救過太子的漓山東君前腳才剛離開帝都,後腳就有人要在他嫡親的師弟身上動刑,這是不把誰放在眼裏呢?


    而蕭高旻,那就更不好惹了——宜崇蕭氏永安侯,是大胤九州唯一一個世襲罔替永不降等的勳爵,想讓永安侯世子僅僅因著尋釁鬥毆就在大理寺吃刑杖?別說區區一個徐劭,就算今天站在這兒的是親王世子,都不敢說這種大話。


    陸勉冷眼瞧著,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九品小吏都清楚這兩個人的刑杖輕易打不得,嘉勇侯能不知道?人家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他們大理寺判下來的一個公道,而是聖上麵前辨是非,要陛下親自申飭,以此找回嘉詔徐氏丟的麵子。


    但這點子小事還到不了直接告禦狀的地步,所以嘉勇侯才故意咬著大理寺決斷不了的刑杖不鬆口,等著陸勉去上達天聽,請陛下的旨意——說白了,嘉勇侯這是在拿他們大理寺當麵聖的跳板呢。


    陸勉心裏有數,可這樁案子大理寺這邊確實隻能說和,徐遨占法理,他不鬆口,這個悶虧陸勉就不得不吃,隻能寫了急折派人呈上去。


    等了一日,聖上那邊卻遲遲不見旨意,隻說讓大理寺隨意調停。初八這日,幾波人再至,陸勉就叫人上了好茶,盡力從中說和。


    隻是尋釁鬥毆這種事總有個牽頭的,蕭高旻和葉書離不約而同,都指著對方的鼻子說是“他幹的”,兩個人直接在大理寺上演了一出“窩裏鬥”,你來我往不知鬥嘴多少個回合,好懸沒動手打起來。


    時間嘩啦啦地流走,一個上午就這麽過去,講和的進展一點沒有也就罷了,眼看還要再結成新仇,陸勉揣著這個“燙手的山芋”,簡直無可奈何。


    而這種“燙手”在雲非來大理寺自首的時候終於達到了頂峰。


    “是我打的,”雲非環顧坐在兩側的人,目光掠過蕭高旻和葉書離,說,“我牽的頭,徐劭的麻袋是我套的,身上的傷大多也是我打的。他們倆都是被我喊來幫忙,礙於情麵才跟我一起去的,沒怎麽動手,就是放個風壯個勢。反正徐劭麽——”


    雲非掃了一眼嘉勇侯,輕蔑道:“我揍他還是容易的。”


    “你!”徐遨拍了下椅子扶手,滿臉怒容地站了起來。


    雲非這話說得有水分,但卻把嘉勇侯氣得不輕。


    他就仿佛是故意要將事情搞到不可收拾一樣,嘲弄一瞥後轉過視線,看向上首的大理寺卿,問道:“陸大人,收監嗎?”


    葉書離沒太弄清楚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自首是唱的哪出戲,旁邊的蕭高旻卻神色莫名地看了雲非一眼,鳳眸微微眯起,放下手中的茶杯沒說話。


    陸勉嘴角抽了幾抽,看著堂下的幾個人,突然很想兩眼一黑直接暈過去。


    大理寺這邊的消息傳到宮裏的時候,淩燁和楚珩剛歇過午覺,後者趴在外間的軟榻上,皇帝正在給他揉腰。


    宣熙帝是先皇和元後的嫡長子,最正經的鳳子龍孫,從太子到皇帝,金尊玉貴二十二載,何嚐做低伏小伺候過人。


    但是現在,被伺候的那個不僅沒有皇恩浩蕩的覺悟,反而挑三揀四,一會輕了一會重了的喊,半點沒給陛下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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