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子很好哄,淩燁也不十分拘著他,今天是他生辰,又逢上巳節,風和日麗豔陽天,正適合去郊外踏青。


    一個時辰後,兩大一小出了城,馬車停在朝賢山腳下,打算去山頂的炎黃廟裏上炷香。朝賢山以奉池、朝溪兩處勝景聞名,山上有茂林修竹,鵲燕紛飛鶯啼鳥囀,除了拜軒轅外,也是個三月遊春的好地方。


    一路聞水聲潺潺,逆著溪流緩步往上,走了一刻鍾,快要行至半山腰奉池處,迎麵遇見了幾個抱著罐子的布衣漢,其中一個褐衣的臉色不太好,邊走邊抱怨道:“好不容易趁著上巳節過路來一回,結果遇著了一群談天喝酒的,你說喝就喝吧,把個奉池整圈圍起來不讓旁人進,算什麽事,燒了香想舀瓢好水帶家去給閨女祓禊來著,這下也不成了。”


    “你小點聲吧。”同伴連忙勸他,又往奉池的方向努努嘴,“那家丁都帶刀拿劍的,一看裏頭就都是大人物,咱哪兒開罪的起啊,還是走吧。”


    那褐衣漢子歎口氣,搖頭道:“算了,算了。”


    楚珩牽著清晏的手和幾人擦肩而過,幾步路後回頭看向淩燁,道:“咱們來得不巧啊。”


    淩燁落後幾步,正欲說話,就瞧見不遠處的山道上,走下來一個人,他微一挑眉,目光越過楚珩肩頭往後看去。


    楚珩見他神色變化,也回過身望了一眼。


    十六七歲的少年穿著身寶藍色的祥雲紋圓領袍,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中折扇漫步往下走,他微垂著眸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撞上道旁斜長出來的竹枝才堪堪回過神,一抬頭伸手拂起竹條,同時也迎麵看見了皇帝。


    淩祺然先是一愣,敲扇子的手陡然停住,左看看右看看定睛再看看,確認不是自己眼花,頓時變了臉色,他手足無措地把扇子往後腰玉帶上一插,又捋捋衣服,硬著頭皮走了過來。


    大白團子認得他,除夕那天上午慎郡王來明承殿,他們還在一塊兒玩九連環來著。


    清晏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小叔!”


    “啊……阿晏。”淩祺然側頭看了團子一眼,又飛快地抬眸看了看皇帝,低著頭走上前去,見前後山道上沒人,躬身行了一禮,低聲道:“皇兄。”


    淩燁“嗯”了一聲,隨口問:“你怎麽在這兒?”


    年後立過春,皇帝給淩祺然派了個差事,讓他去太常寺跟著寺卿學掌儀禮。小郡王聞言,以為皇帝要斥責他不好好在官署學著卻跑出來玩,腿肚子登時一軟,差點在山道上跪下了。


    淩燁抬手扶了他一把,皺眉道:“出息!”


    小郡王站穩身體,說“謝皇兄”,又連忙解釋道:“我……我逢三休沐,今天剛好又是上巳節,就和表哥他們一起來這燒香了。”


    淩燁眉心微動,問:“那怎麽隻你一個,沈英柏呢?”


    淩祺然有點難為情,撓撓頭說:“我們上山路上碰巧遇到了幾個世族旁支子弟,表哥被他們拉去奉池那邊作流觴曲水了,我在那聽了幾耳朵,嫌無聊,就先去山上廟裏了,剛剛才燒了香下來。”


    淩燁心下了然,方才路過的那幾個布衣漢說的將奉池圍起來談天喝酒,想來就是這群人了。他麵上不顯,隻狀似批評道:“你書讀的不夠多,作不出詩,流觴曲水這樣的雅人雅事,對你當然沒意思。”


    聽言,小郡王搖了兩下頭,絞著手指小聲辯解:“皇兄,我覺得我還是能分出詩詞好壞的,但是他們隻喝酒聊授官的事,根本都沒作幾首詩……”


    “授官?”淩燁終於聽他說到了點子上,重複一遍。


    “嗯。”小郡王點頭,又說,“我聽他們說名次什麽的,應該都是月底恩科要應考的人,有世族旁支也有外頭投了行卷的。他們聊授官,像嘉勇侯世子徐劭,以及其他幾個家裏在吏部有人的高門公子也被請來了,好像也有保薦他們的一些世家吧,反正人挺多的,我沒仔細記。”


    淩燁點點頭,隻“嗯”了一聲,沒有表態。淩祺然也未曾將此放在心上,科舉曆來都是這樣,堰鶴沈氏今年也有要保薦的族中子弟和門下學子。這些人搭上了世家大族的門路,隻需要順著走就能穩穩地在朝中混個一官半職。科舉的要義在於行卷,選好詩文投對門第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後頭正式下場考的會試卷子,那都是流於形式的小事了,隻要中規中矩過得去就成。都是各大世家保舉的人,誰還能不給麵子嗎?


    “既然奉池有人流觴曲水,那就不擾雅興了。”淩燁語氣淡淡,又問淩祺然:“你是打算去找沈英柏?”


    小郡王想了想,大概實在覺得無聊,搖搖頭說算了,閑著沒事幹脆和皇帝堂兄再上一次山。


    淩燁由他跟著,往山上去,一麵往前走,一麵負手在背後輕輕揮了一下。


    道路兩旁林葉窸窣響動,楚珩側眸看了一眼,是隱在暗處的天子影衛得了令,往奉池流觴曲水的方向去。


    小郡王跟在皇帝身側無知無覺,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來自己忘了件事——沈黛表姐也在山上來著,他們早上是一起來的。


    淩祺然欲言又止地看了皇帝堂兄一眼,猶豫一陣,覺得不然還是不說了吧,畢竟上回他在陛下麵前提起表姐,還挨了訓來著。


    第154章 家法


    朝賢山山路平緩,一路上行,大白團子也不用人抱,邁著小短腿哼哧哼哧地往上跑。他正是活潑好動,看什麽都新奇的稚齡,跑幾步就要停下來摸摸溪水碰碰竹樹,楚珩跟在他身後信步走著,將路上遇見的花鳥魚蟲隨手指給他看。


    淩燁落後丈遠,慢悠悠地綴在他們身後,他眉間漾著淺淺的笑意,目光柔和地注視著前方。


    此間山道上沒什麽人,除了潺潺溪流和林間間或響起的鶯啼,隻剩下一大一小的歡聲笑語。


    小郡王跟在皇帝身側,視線轉了個來回看著這一幕,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那個帶著清晏的人,淩祺然是認識的,他是皇帝堂兄的禦前侍墨,名叫楚珩。除了當初自己剛到帝都和蕭高旻起衝突,意外殃及,錯綁了人家一回外,這段時間在文信侯府,他偶然地也聽過舅舅、舅母他們提過這個名字。


    具體原因淩祺然並沒問過,不過看清晏和他格外親近熟稔的樣子,想來應該是個很不錯的人吧,不然皇帝堂兄怎麽出宮總帶著他呢?


    淩祺然思緒亂飛著,不多時就到了山頂。因趕上上巳節,炎黃廟裏燒香的人不少,朝賢山山腰有奉池,山頂則是朝溪的源頭,因奉池被人圈起來作流觴曲水,遊春的人便都匯到了朝溪處。


    進過香,淩燁撈起清晏抱在懷裏,和楚珩也過去溪畔湊個熱鬧。淩祺然上了山就左顧右盼的不知道在尋什麽,淩燁不急著問,隻招手示意他也跟過來。


    朝溪雖不比奉池聖潔,但好在水畔長著茂盛的垂柳,樹下有蘭草,炎黃廟的道人在山頂溪源處灑下各色花瓣,花溪十裏蜿蜒而下,過往的遊人便折柳擷蘭,沾花水點頭身。這是大胤民間上巳節的祓禊之禮,寓意去災除晦,福祉加身。依照古製,本該由星官祭師執柳主禮,但習俗傳到今天已經沒那麽多講究了,父兄尊長或者夫妻之間相互,也是可以的。1


    淩祺然跟到溪畔,看著皇帝堂兄親自抬手折柳又彎腰采蘭,挽成一束沾了花溪水,而後側過身,卻先往楚侍墨身上點了點。淩祺然見狀不由一愣,看了看旁邊拽著皇帝衣擺仰頭等著的小太子,這祓禊的順序好像不太對吧……


    還沒等他想通這一茬,更匪夷所思的又來了——楚侍墨不僅坦然受著了,竟也折柳采蘭沾花水,反過來給皇帝點了點。


    “……?!”


    這一幕映進眼簾,淩祺然下巴都要掉地上了。連他都知道祓禊之禮的規矩,沒道理皇帝和侍墨不知道。小郡王看著笑眼彎彎的楚珩,父兄尊長之名,他一個也不占,怎麽敢給皇帝主禮祓禊?……即便白龍魚服那也是陛下啊!有幾條命夠冒犯天威的!


    慎郡王越想越怕,不禁替楚珩捏了把汗,誰知心還沒完全提起來,就見皇帝揚唇淺笑,給小太子點過水,又轉過身來朝向他。


    “回神。”見他神色有異,皇帝出聲喚了一句,“又想什麽呢?”


    語氣溫和,顯然聖心怡悅。


    淩祺然懵懵地望著皇帝堂兄含笑的眉眼,還沒從剛才那大不敬的一幕裏走出來,又見皇帝為他祓禊,立時有些受寵若驚,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思緒扭成一團麻花,視線越過皇帝肩頭,看見清晏睜圓了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過往遊人的花環看。


    楚珩見狀就揉了揉他的頭,將手裏祓禊用的柳枝蘭草繞成一圈兒,三兩下也編了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大白團子樂滋滋地搖頭晃腦,楚珩便牽著他的手到溪邊,照著水看。


    皇帝回身過去,莞爾一笑,等著他們美完。楚珩目光劃過旁邊的小郡王,又掃了一眼淩燁手裏的蘭柳,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說:“給我。”


    皇帝依言照做。


    “!”盡管慎郡王看不懂眼前的事態走向,但已經深深折服於禦前侍墨的膽量了。


    柳枝不夠長,編個花環隻能給小孩子帶,楚珩便改作了蘭柳手環,遞給慎郡王。


    “……給我?”淩祺然有點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向皇帝。


    淩燁說:“拿著吧。”


    小郡王這才雙手接過來,十分仔細地揣在懷裏。


    他們沒打算在朝賢山上逛太久,雖說炎黃廟後有十來畝桃花林,但今兒是上巳節,《周禮》雲:“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三月三恰是采蘭贈芍訴衷情的好時候,眼下遊人如織,尤以青年男女居多,他們帶著大白團子,還是別去桃花灼灼處湊熱鬧了。2


    然而造化弄人,你不就桃花,桃花自來就你。


    淩燁正和淩祺然說讓他自去找沈英柏,話到一半,見這小子忽然眼睛一亮,視線瞄向後方。


    淩燁轉過身去,目光觸及來人,微微皺了皺眉。


    三丈之外,少女一襲桃花對襟襦裙,薄施粉黛,妝容秀麗,巴掌大的臉上寫著明顯的緊張,但儀態依然很好,持一柄團扇微掩玉麵,亭亭立在那裏。


    見皇帝回頭,微微福了福身以示敬意。


    是文信侯嫡長女,沈黛。


    楚珩機緣巧合地曾見過幾麵,一眼就認出來了,反倒淩燁這個“當事人”,還是靠著淩祺然的反應猜出來的。


    淩祺然見皇帝神色淡淡,大著膽子朝沈黛走了過去,喊了聲“表姐”,後者輕輕點頭,又望向皇帝身側的楚珩,眼神不由一黯,捏緊了扇柄沒有說話。


    來來往往的行人從他們身側經過,淩祺然的目光在三個人之間徘徊一圈,隱隱覺得此時此刻,他們似乎自成一方天地,有種詭異的寧靜流淌在這三丈之間。


    時間明明並沒有過去多久,隻是幾彈指的功夫,淩祺然卻覺得莫名的難熬。


    所幸終於有人打破沉默了,是楚珩,淩祺然看著他似乎是掃了表姐一眼,目光幾乎沒什麽停留,容色平靜地撈起大白團子,對淩燁道:“前麵等你。”


    畢竟“天公作美”,見都見了,不說點什麽,就說過不去了。


    待楚珩的身影拐進山道口,沈黛秀麵微紅,輕輕呼了口氣,垂下眼簾攥緊手中扇柄。身側的侍女便走上前去,到皇帝身前行了一禮,雙手捧著一枝桃花躬身舉過頭頂呈了上去,低頭恭聲道:“公子,《詩經·溱洧》雲:‘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今年立春早,眼下芍藥未開,我家姑娘以桃花代芍藥,願獻予公子。”3


    沈黛垂著眸子,緊張得指甲都要掐進掌心裏。


    他那樣英俊,一襲簡單到沒有祥紋瑞飾的水色綢衣也能穿出旁人難以企及的無雙姿儀。


    初進京的時候,在宣平街上,沈黛掀起車簾一角,隔著車馬人群悄悄地看過他一眼。


    因為很早就知道自己會嫁入九重闕,所以在慶州堰鶴城時,她就了解過他許多。


    知道他沉靜而持重,威加四海,卻並不刻薄寡恩,行事寬和,對臣子鮮少嚴詞厲色。


    也知道他空置後宮,身邊沒有什麽人陪伴。


    沈黛說不清楚對他是什麽感覺,但自己既然已經是先皇欽定的人選,就算不為著自身,為著家族的榮耀和未來也該邁出這一步。


    更何況,他還那樣好。


    今天是上巳節,她鼓足了勇氣才敢陳這番情,等待回複的時間真是漫長,每過一息都讓少女的臉更紅一層。


    隻希望……


    “不了。”皇帝說。


    淩祺然一怔,沈黛也倏然抬頭,下意識地往前邁出一步。


    皇帝甚至沒有看那支桃花,沈黛以為他會說男女有別,不可授受雲雲,但今天是上巳節,她幾乎立刻就想好了要如何回複。不想下一瞬,皇帝平靜地開口,是種理所當然的語氣——


    “家裏家法甚嚴。”


    淩祺然聽得一愣,沒皇後不叫成家怎麽就有“家法”了?他還沒明白過來其中含義,就隻見話音一落,皇帝堂兄轉身便走了,而表姐黛眉驟緊,臉色霎時一白。


    *


    楚珩在山道口拐角處等淩燁,見他空著手回來,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桃花兒呢?”


    淩燁莞爾:“桃花不代芍藥,我有芍藥了,還要桃花做什麽?”


    所謂采蘭贈芍,楚珩滿意地點點頭,說道:“行,那走吧,蘭草。”


    淩燁聞見“蘭草”兩個字,看了一眼大白團子頭上蘭柳相間的花環,低聲道:“另一個環,你怎麽給祺然了?”


    “隨手哄孩子的小玩意,我是看他總拘謹怕你,”楚珩微訝,“……你也想要?”


    淩燁摸了一下鼻子,沒說話。


    楚珩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折了枝山道旁垂下來的柳,又低頭摘了幾朵一年蓬,“給你編個帶花兒的,行了吧?”


    不一會兒又道:“過來我教你,好好學著,編得醜了我可不收,就留給你自己了。”


    ……


    他們說說笑笑很快就下山去了,而山上卻又是另一番景象。沈黛用盡了力氣,才沒讓自己在大庭廣眾下失態地掉出眼淚,她臉頰憋得通紅,勉強對慎郡王道:“祺然,你和哥哥說一聲,我先回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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