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硬地扯了下嘴角,“阿昭,你回來了。”


    沈以昭恨鐵不成鋼地奪過他手中的酒壺,咬牙切齒,“傅晟洹,你是皇帝,是一國之君!如今敵人都將皇宮包圍,你如何還喝得下酒?”


    他卻仍舊笑著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阿昭,你知道嗎,我活了這近三十年,才發覺我一直記恨的、冷落的人實則是最愛我的人。而那些我寵幸的、信任的,卻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殺我。”


    他說著拍了拍胸口衣衫上繡著的那條龍,“為了這件龍袍,我殺了自己的母親,兄弟,妻子……還有孩子。我腳下踩的是親人的枯骨,手上淌的是至愛之人的鮮血。”


    “你告訴我,這樣的人他如何配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如何服眾,又如何治理我朝的萬裏江山?”


    沈以昭狠狠扯開他一下一下捶在胸口的拳頭,怒不可遏。


    “你姓傅,這稷朝的江山姓傅!無論你有沒有資格登上皇位,你都有責任對百姓負責,對那些為了國家而拚盡性命的戰士們負責!”


    “如今人人都在為了抵抗敵軍殊死搏鬥,你卻躲在東宮裏喝酒買醉,感歎自己沒有資格掌權天下?我從前認識的傅冉從不會像你這般懦弱無能!”


    眼底不知何時一片猩紅,傅冉死死扯著沈以昭的手腕,“可是阿昭……我還欠了紓兒一條命。”


    耳邊恍若響起了從前小丫頭甜糯糯的嗓音。


    ——“殿下,沈大哥,這是紓兒新繡的帕子,京中獨一份的。給你們一人一個,可不要搶。”


    ——“今日姨母的懿旨傳父親進宮,說是要商議紓兒的婚事,可我才十二歲,還未及笄呢!”


    ——“若我未來的夫君對我不好,我勢必不會受著委屈的!”


    ——“殿下,你當真願意娶紓兒?若是不願……我可以去稟明了姨母,取消這婚約的。”


    ——“無妨,正妃也好,側妃也罷。隻要能陪在殿下身邊,隻要殿下對我好,想著能夠來看看我,也就足夠了。”


    ——“傅冉,你太讓我失望了。”


    沈以昭深吸一口氣,不著痕跡地從他手裏掙脫出來。


    “那便下輩子,將這條命還給她。”


    眼看著這人起身要走,傅冉也扶著門框踉蹌地站了起來,“阿昭。”


    他顫巍巍地從懷裏拿出一封信和一枚玉佩,“你拿著這個去魏國,他們會即刻派祝將軍出兵相助。那位將軍雖是女子,卻也是巾幗不讓須眉。”


    “傳位詔書在禦書房的桌案上,你帶著稷朝百姓脫離苦海,再加之沈家世代忠心衛國,朝中必然不會有異議,也無人敢刁難於你。”


    “這稷朝的江山,我便托付給你了。”


    “晟洹,你——”


    他將東西囫圇塞到了沈以昭手中,踉蹌著朝湛芳殿外走去。


    冬日的陽光明亮卻沒有溫度,隻在他身上鍍了層模糊的光暈。


    傅冉抬手擋了擋刺眼的光,微眯著眸子沉聲道:“我想去看看紓兒……給她賠個不是。”


    第58章 追妻   喂藥。


    月光稀微, 照不透夜色。


    江南行宮的皇帝寢殿燈火通明。


    床邊坐了個纖瘦的身影,她手裏捧著用熱水浸過的手巾,細致地擦拭著半半床上那人的臉龐。


    屋裏的燈燭火苗跳動, 星星點點燃起的煙霧向上升騰著。


    李卯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進了屋裏,“娘娘, 陛下的藥熬好了。”


    許紓華沉默著將手巾放下, 轉過身來接那碗藥, “一會兒你讓人去拿陛下換洗的衣物,再去準備了藥浴桶來。”


    李卯遲疑了一下,“娘娘, 那郎中雖是替小殿下解了毒,可到底不如咱們宮裏的太醫信得過,您真要給陛下用這藥浴之法?”


    “你也說了,他解了頤兒身上連太醫都診不出的毒。”許紓華耐心地說著,垂眸舀了一勺藥汁吹至溫熱,又讓他將半半床上躺著的那人扶起來,倚在床欄上。


    “雖說太醫院的醫者是醫界中的翹楚,但其實更能夠有效治療疾病的,還是那些在坊間經曆得多了的郎中。就好比在營中訓練數載的士兵, 到了戰場上終究抵不過那些曾真正經曆過廝殺的將士。實戰永遠比紙上談兵更有效。”


    “這倒是。”李卯應了這麽一聲,望著倚在床欄上昏迷不醒的主子, 默默在心中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按照許紓華的要求去準備了。


    一匙湯藥送到嘴邊, 幾乎全部都順著嘴角淌下來。


    許紓華皺著眉頭替那人擦了擦嘴角, 又舀了一匙。


    自那日沈以昭將人帶回來之後,傅冉便成了這副模樣。


    昏迷著,氣息微弱, 身上的傷也恢複得緩慢,儼然一副油盡燈枯之相。


    前幾日尚能喂下些粥湯,這幾日愣是什麽都灌不進去了。


    浣心受了重傷,堪堪撿回一條命,如今也隻有李卯跟喬誡能使喚,沈以昭也常來幫忙,但又都照顧不細致,故而大多數時候都是許紓華親自守在床邊伺候著,卻也隻能幹著急。


    太醫來看過,隻說是中了毒,開了方子日日服用著湯藥,可始終也不見效。


    許紓華這才想起那位替傅澄頤找到解毒之法的郎中,故而又把人千裏迢迢給請了過來。


    “陛下中毒不深,尚有解法,但卻是因為身體的懈怠而難以恢複。”那郎中擰著眉頭說得玄乎,“身體的各個部分皆有其運作之法,但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人的神思和意誌。但顯然陛下如今的神思並不在此,或許是他不願醒來,倒也未可知。”


    在場的眾人皆是聽得一怔,“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簡而言之,就是現在陛下並沒有強烈想要活下去的意誌,他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不想醒來。我如今能做的也不過是挽救陛下的□□,但陛下的神智還要靠親近之人的呼喚才可。”


    許紓華想要再問更多,那郎中卻隻搖頭說不知道,最終留了一方單子做這藥浴桶便離了行宮。


    到底是因為這些話裏所言實在罕見於世,故而所有人都對此保持懷疑態度,唯獨許紓華想要真的試一試。


    沈以昭趁著與她交替換班時還是說了自己的顧慮,“娘娘,這方法實在不夠穩妥,太醫看過了,這藥單上的方子藥性過於猛烈,若當真出了什麽岔子……”


    “出了什麽岔子有我擔著。”許紓華沒想那麽多,說得斬釘截鐵,“你也見到了,太醫並不能找出能夠讓陛下恢複的法子。而這郎中既然有辦法,又為何不能一試?”


    她所經曆過最荒謬的事情便是這次重生,既然已逝之人都能恢複生命,那麽她也願意相信這樣能夠救傅冉。


    更何況這人也是重生回來的。


    “紓兒……”沈以昭無奈地望著她,最終他也隻是歎了口氣,不再多做反對,並親自帶人去抓了藥回來。


    隻是眼下傅冉一滴藥汁也入不了口,許紓華心中也隻能幹著急。


    若是擱在從前,她或許不那麽想要這人這般快地蘇醒,但如今到底與從前不同了。


    她還不曾知道前世自己死後又發生了些什麽,這人所謂的曾用一命抵她一命又是什麽意思……


    那些事情她都還不知道,怎麽能讓傅冉就這樣死去?


    許紓華咬了咬牙,仰頭含了一口藥在嘴裏。


    苦澀的滋味仿佛順著舌尖傳到了四肢百骸。她不由皺起眉頭,靠近傅冉的嘴唇。


    眼睛一閉,心一橫,死馬當成活馬醫。


    反正這兩輩子加一起也不知道親過多少次了,老夫老妻的哪還給她時間扭捏?


    許紓華貼上那人的嘴唇,輕輕撬開唇齒,將藥汁送進去。


    這樣的動作來回重複了四五次,一碗藥總算是見了底。


    沈以昭跟著李卯進來的時候,隻見許紓華和傅冉的唇角都還掛著藥汁,她皺著一張小臉問李卯有沒有糖或是蜜餞。


    “我這裏有。”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答應了一句,將一顆蓮子糖遞到了許紓華跟前。


    許紓華也是不曾想到他會隨身帶著糖,愣了一下才將東西接過來吃了。


    “多謝少將軍。”


    大抵是因為嘴裏含著糖,她說話都有些不清楚。含糊著卻也顯得十分可愛,像極了年幼時偷吃太子小廚房點心被抓包的模樣。


    沈以昭忍不住垂眼笑了一下,“倒還是同小時候一般無二。”


    “恩?”許紓華沒聽清,隻望了他一眼,複又看向了後麵正在準備藥浴桶裝水浣心。


    “李卯,你試試水溫,然後過來幫我扶一扶陛下。”


    沈以昭見她要起身,先一步將半半床上的傅冉扶到了床邊,“我來吧。”


    “……好。”


    這幾日跟沈以昭接觸下來她總覺得別扭,也刻意保持著距離,畢竟回京之後他是要娶盛嘉兒為妻的。


    若非是傅冉需要照顧,她怕是都不會再與他出現在同一個屋簷下。


    眼下沈以昭直接將人給抱進了浴桶裏,轉過來看她,“這藥浴怕是要至少兩個時辰,娘娘這幾日久坐屋中也辛苦了,不如去花園走走?”


    他這話說得雖是並不刻意,許紓華卻還是有些不適應。


    “不必了,藥浴期間更需要人在旁守著,我便在此看護陛下吧。”


    有些話說多了也是自討沒趣,點到為止才是最佳。


    沈以昭明白剛剛是自己逾矩了,忙垂下眼後退一步,“既如此,那微臣便在外麵候著,待藥浴結束再進來。”


    “有勞少將軍。”


    眼看著那人跟李卯一起出了門,她的心中才鬆了口氣。


    之前那一戰聽聞寧王為救傅冉而死,也算是彌補了他之前那些荒謬的錯誤。


    而太後與芸梅隨時都受了傅禹的匕首,但所幸都留下了條命來,這會兒正在行宮的曆辛殿裏被軟禁。


    兩人都隻是吊著一口氣罷了,半死不活,倒也不足為懼。隻是日後要如何處置還要看傅冉的想法。


    濃鬱的草藥味將整間屋子填滿,許紓華垂眼攪動著浴桶裏的藥汁,時不時地灑在那人的肩上。


    “這一世無上一世相較著如何?大抵是比上一世苦,你才這麽不願意醒來吧。”


    “明明是為了帶我出來過生辰,卻又出了這麽幾遭人命……”她無奈地笑了一下,“我果然不該對你抱有任何期望,也不該對自己的未來抱有期望。”


    藥浴桶內不斷有熱氣向上蒸騰,將兩人用一層氤氳的水霧隔開,瞧著忽遠又忽近。


    許紓華又撩了些水在那人的肩上,“至親之人接連為自己喪命的痛苦,我想你也嚐到了吧。這便是我上輩子所經曆的一切,又或許比這一切還要令人刻骨銘心。”


    水汽繼續蒸騰著,浸濕了她的衣角,卻又渾然不覺。


    “經曆過那麽多,我早就不想著能夠得到你的寵愛或是信任,也早已能夠沉著應對死亡……其實我要感謝你,將我磨練成這副鐵石心腸的模樣。”


    “罷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隻是……不想讓頤兒做一個從小就沒有父親疼愛的孩子而已……你還是醒過來吧。”許紓華重重地呼了口氣,側過身倚在偌大的浴桶邊上,手腕搭在桶邊。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久到她有些迷迷糊糊的要睡著了,忽地感受到手腕處有一陣暖熱的濕意傳來。


    有隻滾燙的大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許紓華聽得某人低啞的聲音響在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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