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語在灶膛埋了幾顆落花生,才找出來,欣欣就鬆開她姑的腿。粉嫩的小舌頭舔著唇,“饞貓兒”走過去依到辛語懷裏。


    堂屋,吉孟氏發泄了一通,渾身疲軟。吉誠將她抱起放到炕上:“娘,兒子不孝就教訓,沒得氣壞自己身子。您和爹歲數不小了,得珍重。”


    吉彥磕頭,磕得咚咚響:“是兒子的錯。兒子在這,爹娘隨便打罵,萬不要氣傷了自身。兒子不孝,兒子大錯”


    吉忠明由著他磕,翻著賬本,這是他最近捋出來的。老三不是想他大哥、二哥不沾他嗎?那身為父親,就該一視同仁。將賬本丟到他麵前。


    “你好好看看,看完了若是同意,就在上頭簽個字,摁個手印。”


    吉彥頓住,額上已紅了一塊,目光落在賬本翻開的頁麵上。


    “都是兒子,我與你娘過去卻一直偏著你。老大老二早早就有進項,也早早不再花用公裏。而你考上秀才,去縣學近十四年,也就昌平二十一年鄉試後才不向你娘拿銀錢。


    在廣霖巷十三園賃院子,單一年就要九兩銀。還有參加詩會、論辯、同窗師友間的往來,你花用多少心裏應該有底。你看看我有沒有給你多算?”


    吉彥盯著最後那個數,自己也有些詫異。五百三十六兩銀,他在縣學十一年竟花用這麽多!不過細算一下近三年的,他也知這個數隻少不多。


    “爹,兒子大錯。”


    吉忠明沒有因為他誠心認錯,就心軟:“這個數裏已經除去了,你秀才功名十四年免去的田賦。”


    吉俞、吉誠兩兄弟靜默無言,說實在的,這些年他們雖盼著老三好,但心裏也不是沒有氣。可老三兩眼像被屎糊住一樣,愣是看不見自個的自私。


    也就爹娘有本事,才供得起他那樣花銷。


    吉忠明端茶抿了一口,接著說:“我供你讀書二十五年,昌平二十一年,你上了鄉試副榜,這個成果我不占大,一半可以吧?”見他不答,不由冷笑,“你給你娘多少銀錢?”


    “兒子錯了。”吉彥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像這樣,直麵他最想逃避的事。


    吉忠明將手中茶杯啪一聲摁在炕幾上,沉聲斥道:“有些事不是一句‘錯了’就能抹平的。你與你兄長的賬勉強能算得清,那我和你娘呢?生養之恩,你想怎麽清算?”


    第25章 回家


    一問直擊吉彥心頭,父慈母賢,生養之恩,豈是想抹就能抹滅的?他真的知錯了。小妹有一語說得對極,人縱有高誌,但腳踏著實地,不可忘卻疾苦。


    眼淚滴在賬頁上,暈開了墨。但他深知這筆賬糊不了,一切回不到過去了。堂屋內沉寂許久,吉彥慢慢直起腰,伸出雙手,手麵朝上。


    “爹,求您再像少時那般打兒子一回吧。兒子虛偽自私,不孝不悌,該打該懲。”也許這十多年,他不應隻待在縣學死讀。溫飽思欲,嘴上聖賢,內裏藏奸,他大錯。


    他懼於李煥處境,又何嚐不是在拿李煥遭遇當借口,強掩己身虛偽?還有雲琴表妹,本就是他捕風捉影,卻害得雲琴名聲敗壞,遠嫁濟崇。大舅與娘嫡親的兄妹,十餘年不上他家門。


    都是他的錯。讀書人的清高在他這,早已不純粹了。


    吉忠明依他,莊上沒有戒尺,他讓老二去折了根柳條回來。打完後,吉彥一雙手手心都見青紫,他再次磕頭:“爹,兒子知錯了。”


    長出一口氣,吉忠明回炕上坐著:“等你鄉試放榜後,就分家。”


    吉彥聞言,心揪疼,這本是他所期望的,但此刻卻難受得喘不過氣。一口氣梗著,久久才提上來,伴著失聲痛哭。


    他哭,躺在炕上的吉孟氏同是淚如雨下。吉誠與吉俞紅了眼眶,但亦鬆了一口氣。他們也是直條條的漢子,沒得讓老三嫌棄成這般,還死攀著他不放。


    堂屋裏漸漸沒了聲,吉安飯菜也做得差不多了。解了罩衫,走出廚房,輕輕敲了敲堂屋緊閉的門。


    “爹,我擺飯了。”


    吉忠明看著吉彥在賬本上簽了字、摁了手印,朝門口道:“擺吧,多拿四隻碗。”


    “好。”吉安推門進屋,也不看人,收拾了六棱桌,端著冷了的茶水回去廚房。不一會,又端來一盆井水,盆邊掛著條幹淨的方巾。


    看著閨女出屋,吉忠明叫起老三:“去把臉洗洗,今天中午咱們爺四個喝兩杯。”老眼看向老大、老二,“喝完了,事也就算過了。”


    吉誠、吉俞明白意思,立馬應聲:“人大了,各有心思,兄弟之間鬧些別扭在所難免。請爹放心,我們不會”


    “我們還是親兄弟。”吉彥轉過身磕頭:“弟弟錯了,請兩位兄長原諒一回。”


    利欲熏心,隨人翕張。說的就是他。之前賣鄉試副榜名,他原打算是給娘兩百兩銀,並示意娘用那兩百兩銀再買一間鋪子。如此就有三間鋪,爹該明白他的意思。可後來妻女說到底還是他自身問題。


    若心不念私,他又怎會被左右?在鋪子開起來後,黃耀米還說就那樣瞞著,但他一想不能。


    他爹與縣裏西陳書齋掌櫃私交甚篤,瞞不住。這三年不向娘拿一文銀,也是他心裏虛。


    “起來服侍你娘洗漱。”吉忠明姑且聽著他的話。


    “是,”吉彥撐地爬起,才曆鄉試九日,緩和了些微,又跪了三個時辰。身子疲累到極致,但此刻他的心卻放開了,擰了方巾,拖著兩腿跪到炕邊。


    “娘,兒子辜負您了,兒子對不住您。等您回家,還請您領兒子去大舅家請罪。”


    提到她大哥,吉孟氏才壓下的淚再次上湧,嗚咽出聲。老話說,子女都是前世欠下的債,一點沒錯。


    “要不是怕你那三個孩子吃苦,我容不得黃氏一天。你個不知恩不懂好的孽障”


    吉安擺好飯,見她娘、三哥都捯飭好了,才去廚房叫了辛語和欣欣。這頓飯,沒分男女桌,一家子團在了一起。


    兩杯酒下肚,吉忠明看向抱著小孫女喂飯的閨女:“這個莊子買了,我就讓你們娘把紅契給丫兒了。”


    吉俞舉手:“我沒意見。”眼瞥向吃得噴香的“小黑球”,苦笑著戲說,“爹,您幫兒子估估,我這個要陪嫁多少,也讓我心裏有個底。”


    這可怎麽辦好?也不知道捂一捂,能不能白回來?


    小欣欣回她爹一笑,繼續大口吃著肉汁拌飯,兩眼還盯上了那盤冒尖的紅燒肉。


    “你渾說什麽呢?”吉孟氏雙目腫著,瞪眼不懼威嚴:“欣欣不到三歲,眉眼沒長開,長開就體麵了。”


    “娘,您別在這上安慰我了。”吉俞記性很好:“小妹一落地,鼻梁骨就頂起來了,胎發黑油油。之後褪去了紅,皮子越來越白,頭發那就更不用說了。”


    吉誠聽不下去了:“你不能總拿欣欣跟小妹比。”想想自家婆娘那虎樣,他莫名有點慶幸膝下沒閨女,不然他鐵定也活得跟老二一個樣。


    “欣欣不好嗎?”吉彥手高腫著,好不容易才夾了一塊肥瘦適中的紅燒肉,放到小侄女碗裏:“能吃能喝,性子全然似了二嫂。”倒是他家欣然有點歪了,不過也不怪,爹娘沒做好樣子。


    小欣欣目光從紅燒肉上,移到她三叔腫得跟饅頭似的手上,含在嘴裏的飯也忘了嚼了。


    吉安碰了碰她的小下巴,小嘴立馬又動了起來。


    “對了,小妹,”吉彥想起一事:“你給我繡的錦囊不見了。”他記得是掛在腰間,可在三元客棧醒來後,就沒再見著那隻錦囊。也找了,沒找到。


    “丟了就丟了吧,上麵沒字沒特殊印記,不礙事。”吉安喂欣欣的空當,自己也吃了兩口。


    這邊一桌和諧,棗餘村吉家三房黃氏母女此刻卻是味同嚼蠟。吉彥回來沒歸家,就去了北郊莊子上,這叫兩人心難安。


    “娘,您說爹考完了鄉試不等放榜就急著趕回,是為啥?”吉欣然還是想知道爺奶去縣學那日,發生了什麽。


    黃氏斂目放下筷子,抽出掖在袖口的帕子擦拭嘴,起身回裏屋又跪到佛像前,閉目念經。


    她心裏怕。


    不會的,老婆子有顧忌,不會逼相公休了她。她再不好,也是信旻、信嘉的親娘。雖吉家家景好,相公又有功名,就算有子有女,也能找到清白姑娘。但老婆子也有怕,怕後娘不慈。


    “南無三滿多。母馱喃,度嚕度嚕。地尾娑婆”


    念了半篇經文,黃氏心漸定,一定不會的。一切都是他們的臆想,她可從來沒有承認過有意氣老婆子。她就是怕她,聞聲喪膽。


    吉欣然站在裏屋門口,看著她娘收緊的腰背,心酸不已。她娘在害怕,至於怕誰?除了奶沒旁人了。


    當天晚上,吉誠三兄弟回了棗餘村,在村口遇見飯後出來遛彎的吉忠亮。吉忠亮一見吉彥,心中大驚,急聲問:“三小子,你怎麽回來了?”看他兩眼紅腫,不免生起一想,“可是你娘”


    知是誤會了,吉誠趕忙搶過話:“大伯,我娘身子好了不少,過幾日就回來了。”


    吉忠亮定下心:“沒沒事就好,”不然老二家就亂了。


    院中洪氏聽著聲,跑出來見隻有三兄弟,問道:“當家的,欣欣沒跟你一塊回來?”


    可別提那小沒良心了,吉俞氣道:“你閨女死賴在莊子上,非要把果林一塊帶回家,我哪有那本事?”


    不等洪氏來第二句,黃氏也已經出現在院門口,怯怯地看著吉彥。吉彥這會頭疼得很,目送大伯離開後,臉上的笑意散了:“大哥二哥,我有些不適,先回去休息了。”


    吉誠擺手:“趕緊回去吧。”


    吉彥麵無表情地從黃氏身邊經過。黃氏身子發寒,不禁打了個戰栗。


    九月初,吉忠明也沒要兒子接,自駕著牛車拖著幾人和三棵等人身高的小果樹回了村。到了家,牛車才停好,小欣欣就離了辛語的懷,伸頭出車棚:“爹,種種樹。”


    等在外的洪氏瞧見那張黑皮臉,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這這吉俞這就是你說的黑了一點?哇哇”


    聽到二嫂的哭聲,一手攬抱侄女的吉安竟忍不住笑了。


    第26章 中舉


    “欣欣,把帷帽戴上。”洪氏拿著一頂花哨的小帷帽追在女兒身後。提著小竹桶往後院的小欣欣聽到話,兩腿撒開來跑。


    回家三日,這一幕常演,叫吉安都覺有點愧對她二嫂。


    “快點戴上,你看你黑成啥樣了?跟你小姑站一塊都不像是一個姓。”洪氏三兩步逮著閨女,把小帷帽往她頭上一卡。確定日光照不著臉了,這心才放下。順手接過小竹桶,牽住閨女。


    “走,娘陪你去給小果樹澆水。”


    辛語將今日學的字在桌上畫了幾遍,回頭看端坐在繡架前繡花的女子一臉安寧,心踏實極了:“姑,午飯後我在廚房清洗,欣然姐湊過來問了縣學的事。我還在想怎麽糊弄,三叔就進來了。”


    “嗯,”吉安手下沒停。據大嫂說,自吉彥鄉試歸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以前萬事不管,隻讀書。現在晨起喂雞掃牛棚,有時也會跟大哥去地裏轉轉。


    前幾天落雨,他還背了竹簍去了西丘,采了一簍蘑菇、摸了兩條黑魚回來。他們歸家那日,晚飯吃的小雞燉蘑菇。


    辛語擰眉:“剛我去茅廁,又碰著欣然姐了。她兩眼紅紅的,肯定哭過,袖口還沾了點墨。”


    吉安停下走針,眼睫半垂。昨日她幫爹打掃西屋書房,發現書架上多了兩本書,《女論語》、《閨範》。紙張、裝訂都嶄新,是近日才謄抄的。辨筆跡,出自吉彥。


    他這是準備要教妻訓女了?


    今日九月初七了,九月十二是鄉試放榜日。這兩日黃氏很急,急得嘴上都起泡了,看吉彥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爹娘見了也跟沒瞧見一般,完全不理。


    黃氏大概是想吉彥去陽安省府看榜。但吉彥很淡定,就像沒那打算。


    “欣然姐就是心思太重了。”辛語真鬧不懂那位,爺奶、三叔三嬸都閉口不談的事,她一而再地打聽做什?


    吉安淺笑:“是她看不透。”


    “快點回屋裏待著。”給果樹澆完水的洪氏,手裏拿著根小竹條,趕著慢吞吞走在前的閨女,嘴裏叨叨:“不把皮子給老娘捂白,你就別想著到處亂跑。”


    經過東耳房,小欣欣腳步歪了:“娘,欣找姑玩。”


    吉安聞聲站起,出了裏屋。


    “等過幾天的。”洪氏絕不是怪她小姑:“讓娘再緩緩。”小妹白得發光,她閨女往邊上一湊,那個對比她看著發慌。


    “二嫂,”吉安站在門口。洪氏手捂心頭:“小妹,你沒事不要總在屋裏待著,多出來走走,”最好是跟著日頭跑。別讓她閨女一人努力。


    吉安聽明白意思了,嘴角微揚:“好。”


    “姑,”欣欣快跑上去抱住她的腿,撓起帽簷,大仰著腦袋,小臉哭喪著:“娘用竹條打,你你帶欣去新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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