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屋見到寒著臉的父親,吉欣然一把推開她娘,撲了過去哭求到:“爹,我們回齊州府,欣然不要在這裏,一時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稍大一點的信旻已經長到吉彥下巴根處,雙眉緊鎖著不快活道:“大姐,你明知小姑不待見你,你為啥非要跑去小姑眼前晃。院子這麽大,就沒你能待的地兒嗎?”


    長這麽大,他還從未見過小姑將厭惡一人表現得如此顯然。


    矮了信旻一頭的信嘉,瞧他姐哭得眼淚鼻涕一塊下,嘴揪起:“幸虧小姑屋裏沒戒尺。”大姐屁股上就該開點花,不然她總有勁折騰。


    吉彥又氣又恨,見黃氏在一邊大喘氣,真想棄了讀書人的儒雅把她一頓好打。這就是她領出來的閨女,自己行差了還敢跑長輩屋裏大吼大叫,成何體統?


    一把揮開緊抓他衣擺的兩手,他倒要好好問問:“你有什麽好哭的?”他這一個頭兩個大,正思慮以後。她倒先委屈起來了?怎麽去了齊州府一年,就覺棗餘村容不下她這隻金鳳凰了?


    吉欣然抽噎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通紅。


    “要哭滾回自個屋裏去哭。”吉彥側身,平複激蕩的心緒,都是冤孽。


    已候了許久的樟雨嬤嬤這才上前去扶主子:“大小姐,地上涼,快起來。”


    因先後兩頓鬧,吉家氣氛變得格外沉靜。三房在家過了十月初十,就回去齊州府。這一去直至來年秋時吉誠、吉俞兩兄弟過了院試成了秀才,吉彥才帶著兩子歸來,黃氏與吉欣然並未回。


    “明年三月,善之就要出孝了。”


    臉上褪去少少青澀的吉安,五官更顯立體精致,翻著她娘新做的鞋麵,淡淡嗯了一聲。再過幾日就是她生辰,那人說會來看他。一年了,依著範州府送來的尺寸,他又長高了寸餘。


    自那年莊子上向爹娘請罪後,吉彥再麵對這個妹妹,總拿不出哥哥的架勢,扯唇笑笑:“欣然是越長越不像你了,她的親事也定下了。”


    “爹跟我說了。”吉安將鞋麵放回竹簾上,回身麵對吉彥:“三哥,欣然‘長得’像我非好事。你能及時意識到,插手糾正,就證明你尚清醒。”


    吉彥苦笑:“我當這是誇獎。”


    “既然清醒,那小妹今日再多一句嘴。”吉安斂目,神情極肅穆地說:“不要小瞧後院裏的女子,尤其是像黃氏那樣的,蠢而不自知,還總自以為是。”


    “黃妍娘是我的妻子。”吉彥雖認同小妹的話,但卻不願這些話是從她嘴裏出。


    吉安輕笑:“若她是個妾,我也不在這費唇舌了。”吉彥笑著點點頭,目光下落。


    “三叔、小姑在聊什呢?”張巧娘挺著碩大的肚子,笑容滿麵地從後院回來,手裏牽著一咻一咻兩眼掛淚的欣欣。


    吉安笑問:“又被打了?”家裏的牛半月前生下一隻小牛崽,可把這小人兒歡喜壞了,恨不能抱被子進牛棚睡。一天要跑去後院幾十趟,前兒也不知是不是母牛嫌了,竟用牛角拱她,還差點踩上一腳。


    這事被信宜傳到二嫂耳裏,二嫂當場就把人給打了一頓。快五歲的小姑娘,知道羞了,憋著一天沒去後院。今兒沒忍住,又去牛棚了。


    張巧娘笑回:“讓她看著,她非偷摸去摸小牛。摸了不得勁,還想著要抱小牛。然後…就被二嬸打了。”


    “嗚嗚…姑,娘打人嗝還把欣裙子掀起來打。”欣欣越想越傷心,張嘴又哭嚎了起來。她都不尿床了,娘竟還打她屁股。


    吉安隻送小侄女一字:“該,”抽了帕子,給她擦眼淚。長大了些的欣欣,小嘴沒那麽饞了,但兩腿是越發利索。家裏看她跟看賊一樣,就怕沒留神叫她跑出去。


    一字“該”就猶如一把刀砍在欣欣的心頭,真的太傷了,大仰腦袋兩眼一閉嚎哭:“我我要爹…爹你在哪裏啊啊”


    喊曹操曹操到,驢車沒抵近家門,吉俞就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尋爹聲了,連忙應道:“不哭不哭,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吉誠將驢車趕去後院,看了一眼在吃奶的小牛,扭頭與兩眼巴望著的朱氏說:“成了,我下月就去縣裏稅課司。”裏長一做十來年,也該讓出來了。


    “真的。”朱氏欣喜地跳腳:“等他小姑父出孝,咱得好好宴請一回。”抬眼望天,現還早,把抱著的草丟進牛棚裏,拍了拍身上灰塵,“我去鎮上割快肉回來,今晚讓他們全在咱家吃。”


    “行,”吉誠笑看他婆娘風風火火的樣兒,嘴都裂開了,他就稀罕她這爽利勁兒。


    前院裏,吉俞已經哄好閨女了,抱著來回走:“過年那會遇上大雪,你們沒回來。元宵又趕上下雨,書院那邊也不能耽擱。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麽也要多待兩天。”沒黃氏和他那個大侄女,家裏也清靜。


    吉彥笑著搖首:“恐怕不行,月底譚知州家要辦宴慶,帖子都送上門了。”


    一腳跨進正屋的吉安一頓,是譚東要成親了?


    “譚知州?”吉俞皺著眉,掂了掂閨女:“縣學譚教諭要娶新婦嗎?”


    “還不到娶新婦,是譚知州夫人生辰。”吉彥笑笑,說到娶新婦,之前譚知州還問了欣然的情況,想想都後怕。譚東此人,行事上沒什可說的,就是年歲與他一般大,膝下還有嫡出的一兒一女。不為攀附,像他家這樣的門戶,少有上趕著的。


    他內裏也是慶幸,小妹早有婚約在身,不然估計還有得好掰扯。


    隻吉彥不知他在慶幸時,百多裏外的齊州知州府前院書房裏,譚東正貶薄他。


    方臉譚誌敏,頭發花白,眼皮鬆弛往下耷拉,蓋住了近半的疊眼皮褶。抬手撫須,指甲縫裏沾了墨,瞧著像是藏了黑泥。


    “也是他命好,妹妹施了醃臢手段黏上了範州府楚陌。他又扯著楚陌的大皮,給自個閨女謀了樁好親事。”長相與譚誌敏六成似的譚東,唇上留須,一雙眼睛細長,頗為不屑道:“現在三霖書院,可沒少得捧。”


    親妹那般,吉文禮也敢叫人知道。到底是小門小戶,不知廉恥二字為何。要換作是高門,早將女斷了發送庵裏去伴青燈了。


    父親、大哥也不知作什想,先前竟提出要與吉家結親?他譚東就算是喪妻有子,也不至於落到那般下層。


    “我讓你查的事,還沒有眉目嗎?”譚誌敏撚著胡須尾,兩眼陰惻惻。


    譚東細長眼一縮,拱禮回到:“爹,兒子摸查了兩年半,隻發現了一點巧合。駱斌雲大人失蹤時,正逢範州府楚陌隨母來寒因寺。楚陌她娘韓芸娘出自桐州韓氏。


    這桐州韓氏與津州駱氏沾親帶故。您說”


    譚誌敏抬手打斷:“這個為父已經著人查過了。楚田鎮楚家與津州府駱氏沒有往來。且那韓芸娘自夫亡後,一直恪守婦道,深居簡出,偶有會往寺廟、庵堂齋戒誦經。


    寒因寺在此方地界還有點名聲,她攜子前來不奇怪。另據為父多年辦案經驗看,駱大人失蹤該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十一到十五之間。楚陌一行是待雪融後十七才離開寒因寺客院。犯事後,哪有這般悠閑的?”


    他隻是覺得巧,譚東又言:“但楚陌與桐州韓氏不睦是真。韓芸娘才死,他就著人鬧得她娘家聲名掃地,也是夠狠的。”


    譚誌敏擰眉:“這與駱大人案無關。”桐州韓氏但凡收斂一點,韓芸娘也不會留下一遝賬本。


    “生見人死見屍,咱們找了快三年了,卻一點有用的都沒沾著。”譚東看向他爹:“這樣查下去還有必要嗎?”


    “沒必要又能如何,前日我已收到京裏來的信。”譚誌敏腮邊的花白須一聳,輕哼一聲:“讓我在齊州府再留三年。”


    “這”譚東怒目:“難道尋不著駱斌雲,您就再無回京的可能?”


    譚誌敏沉凝片刻,老嘴一歪,吹胡子笑了,眼中幽光森森,滲人得很。


    昌平二十七年三月,楚陌脫孝。四月十八納吉,往齊州府送聘禮。


    院外的嗩呐對天吹,銅鑼打得歡而快。吉家門前路兩邊擠擠挨挨的人,盡是在瞧熱鬧。看著服飾一般樣的壯漢子一抬一抬地聘禮往吉家門裏去,婦人們眼都晶亮。


    “多少抬?”一群人盯著數。吉俞拎著一麻袋喜糖出來,都引不來她們的目光。


    有眼尖的娘子數完,失聲叫出:“娘唉,算上頭抬大雁,一共二十二抬。”吉家閨女攤上的是啥門戶,瞧那擔子把兩壯漢肩頭壓得沉沉,就知箱裏東西實在。


    “二十二抬,那吉家得陪嫁多少才壓得住?”


    “怎麽也得翻個身吧?”


    吉俞沒將話聽在耳裏,目送最後一抬聘禮進院子,一橫步喊起來:“撒喜糖了撒喜糖了,”音未落手已經埋進了麻袋,一掏奮力向外撒。


    路道兩邊的村民立時衝來搶,信耘放起炮仗。一陣劈裏啪啦聲中,吉家將院門慢慢關上了。


    一院子擺得滿滿當當,吉忠明看著站在頭抬大雁旁的青年。今年二十了,臉上全沒了稚嫩,身姿亦比去年更加挺拔。


    活了這麽多年,他還是頭次見自己孤身來女方家裏下聘的。不過還不錯,今兒著了身銀紅錦,沒穿黑。


    “老太爺身子還硬朗嗎?”


    眉眼帶笑的楚陌拱手回到:“一切都好,聘禮正是太爺給備的,我隻負責送來。”當初沒送出去的鴿子血、玉觀音等,現全躺在聘禮裏了。太爺說安安是遠嫁,楚家要先給她份底氣。


    這點他很認同,故把韓氏嫁妝裏的金銀全部融成了金花生、銀瓜子,也塞箱子裏了。


    “你”吉忠明瞧著一院子的箱子都大敞著,肚裏的話一句也吐不出來,身子一側擺擺手:“你去後院吧,見過之後趕緊回,成親前不許再翻牆。”


    “謝謝爹。”楚陌才想走,就見嶽母從正屋出來:“謝謝娘把丫兒教養的如此好。”


    吉孟氏不似板著臉的吉忠明,笑得十分慈和:“快去吧,我讓你大嫂給你煮碗雞絲麵,一會過來吃。”


    “好。”


    大跨步往後院,見到人時,原本揚得高高的唇角一下子耷拉下。楚陌不高興地與小肥丫對視著,為什麽她也在這?嶽父、嶽母是不放心他嗎?朗朗晴天下,他能做什?


    兩年多沒見,欣欣早不記得楚陌了,一手緊緊握著她姑的小指,歪頭盯著人看。他就是每年給她送糖的小姑父?瞅了又瞅,煞有介事地點點腦袋。


    “你比我爹和我哥哥加起來都要好看。”


    吉安笑開。她一笑,楚陌耷拉著的嘴角也不自覺地往上,瞥了一眼小肥丫,他這幾年的糖算是沒白搭。


    第40章 傷腿


    兩人相視笑著, 不說話。可把欣欣悶壞了:“小姑父,別光光站著呀。”


    這聲小姑父叫得挺順耳,楚陌回了她一幹笑:“你在這, 我不得幹站著嗎?”才過去兩年多,這小肥丫口齒都清晰了, 保不準還會學舌。


    “不行。”欣欣抓著她小姑的指不放,認真道:“我爺給了兩文錢, 讓我牽著姑,拉著她點,別叫她走走沒了。”


    吉安笑得腮幫子都漂粉, 嗔怨地瞪了一眼那人。叫他幾回來都選在夜半翻牆入, 現在可好, 她爹對他甚是不放心。


    所以小肥丫的意思是, 他這些年送她嘴裏的那些糖還不值兩文錢?楚陌幾步來到吉安跟前, 牽住她的另一隻手,俯視已虎著小臉對他的小肥丫:“你勁兒小,小姑父幫你一塊拉著, 這樣你小姑就不會走不見了。”


    聽著好像是對的, 但欣欣又直覺很不對,小下巴下落,目光定在那兩隻牽在一起的手上, 擰著小眉頭陷入了思考。


    一手一個,吉安樂不可支, 抬頭看近在眼前的人,模樣更勝從前,雙眸依舊水亮,隻…嘴上開始冒胡茬了。見他穿的是一月前她讓周明帶回範州府的錦袍, 目光不由地落在肩、臂膀


    楚陌見之,雙臂展開,還給轉了個身。自定下親事,他的衣物,除了裏衣和靴子,幾乎全是出自她手。


    “正合適。”吉安之前還怕銀紅錦太豔,卻不想穿到他身,竟分外冷貴,全無熱豔:“太爺好嗎?”


    “很好,”楚陌盯著人,眼裏盛滿了溫柔,他的吉安還是那麽恬靜,言笑間不含一絲雜陳,偶露俏皮,美好又可愛。不用她問,自個添上一句:“我也很好。出孝後跑了一趟南延府雁峽穀。”


    她剛在前院看到那對大雁了,吉安心有觸動:“大雁是你自己捉的?”雁南往北順乎陰陽,又是忠貞之鳥。男方下聘以雁作禮,寓意從一而終、矢誌不渝。不過少有人是去捉活雁,多是以木雕代之。


    “嗯,”他想給她好的:“我們成親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


    “我知道。”


    他未脫孝時,老太爺就書信與她爹娘溝通了。會試在明年二月,她跟楚陌、吉欣然與詹雲和都要趕在今年寒冬前成親。她是長輩,為先。詹家還沒下聘,吉欣然的日子尚未定。


    “你”


    “不對。”思考了有一會的欣欣終於回過神來了,上去扒那兩牽在一起的手:“小姑父,你要跟欣一樣,握姑一根手指。”


    被打斷話的楚陌,很不想跟她一樣,但又怕她蠻纏。隻得鬆開吉安,隨小肥丫的意,牽住尾指。


    兩手被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吉安,笑得一雙桃花眼中水瑩瑩。楚陌故作無奈地低頭與忙完的小人說:“拿了兩文錢,你能不能就幹兩文錢的事?”


    欣欣大仰著腦袋,小嘴張了合,合了張,兩圓眼眨巴眨巴,好容易才擠出一句:“爹…爹早上也給了一文錢。”


    反手握住楚陌,吉安撇過臉看邊上花已落盡的桃樹。楚陌心似被輕羽撓過,愈加抓緊那根指,抬眸凝視她含羞笑顏,燦爛比四月牡丹。嘴角飛揚,清泠的瑞鳳目漸彎起,眼中烈光灼人。


    佳人久不回首,楚陌情不自禁傾身靠近。陰影襲來,吉安眼睫微顫,慢慢落下。帶著涼意的唇擦過頰,來到耳邊。


    心咚咚跳著,楚陌換了口氣,盯著她紅彤彤的耳朵,吞咽了下才低語:“安安,我六月來迎你。”曾經他以為自己活著,就是要送那些討厭的人一個個去見閻王。可遲陵縣東街的一見,在他心裏埋下了根,叫他多了貪妄。


    一而再的遇見,注定他們有緣有分。


    定親後,她送來的一針一線都像是枷鎖。他被牢牢禁錮,卻又心甘情願,而深埋的貪妄也隨之瘋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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