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急報,楊文毅以為此是狙殺漠遼騎兵的大好時機,未作猶豫便點將領兵出營。點了四將,除了未受傷的三位,還有受傷較輕的楊瑜西。領精兵兩萬,直奔西南銀杉林。


    天陰沉沉的,漠遼大軍今日也不來了。楚陌拿起千裏眼朝京城的方向望去,嘀嘀咕咕起來:“安安,我好想你。小後代快三個月了,他有沒有鬧你?鬧你,你就讓辛語給他讀書。要是小後代隨你,聽書肯定會犯困,犯困就消停了。”


    綠野茫茫,看不見思念的人。餘光掃到什,身子一轉,望向西南,見白煙,嘴角微揚。楊文毅、楊瑜西父子已經“死”了。


    放下千裏眼,楚陌鳳目清澈,重頭戲終於要上戲台了,手背到身後啟唇輕語:“安安,等我回去。”腳尖一點,翻身而下。


    不過兩刻,一隊兩百人兵卒離營。南行十裏,馬販子周華趕馬群迎來。打頭的遲瀟和陳二道高喊:“兄弟們上馬。”


    “是。”


    兩百人小隊上馬後一路向西,往銀杉林。疾馳三刻,一匹黑馬趕上,正是楚陌。再見好兄弟,遲瀟、陳二道除了興奮,更多的是決絕。身為小隊長,他們私領兵卒出營,是大罪。但陌哥讓的,他們…聽慣了他的話,也願意拿命陪他走一朝。


    “楚監軍,你從小到大有輸過嗎?”遲瀟打馬追上。楚陌俯身貼近馬背:“有,三月份,輸給我媳婦十文錢。”


    兵卒大笑,但笑中含淚,他們知道此行去做什,都在賭命。馬群踏過,塵土飛揚。銀杉林的陷阱沒有記錄,隻有活地圖,刻在北伐軍主帥的心中。他昨夜剛得了,楊文毅言傳。


    陰沉了大半天了,終於響起隆隆雷聲。快馬加鞭,不多會豆大的雨滴落下。半個時辰後抵達銀杉林外,楚陌不等馬停就躍下,遲瀟、陳二道緊隨他,兩百兵卒棄馬進林。


    哢嚓轟隆…雨越下越大,天不但不見明亮,反而越發陰沉。楚陌一行才剛進林,銀杉林東北方一群殘兵強拖著一斷眉大漢出林。


    “你們放開本將,我要進去救大將軍…放開我。”斷眉餘大光右手緊握著一柄斷刀,滿身血汙,嚎哭著硬頭往林中撞,“大將軍…侯爺,你們放開我啊哇”


    兵卒都在哭,有勸說:“副將,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們必須盡快回營,穩定軍心。”


    “快走,”又有一隊殘兵逃出,正是吊梢眉趙學成一行,迎頭帶上餘大光就下令返營。


    磅礴大雨下不停,夜黑漆漆。北望山嶺裏兵卒集結,斷眉餘大光和趙學成跪在帶傷的八將領麵前,痛哭流涕,二人屢要自刎謝罪,都被攔下。


    “你們讓我死。”雨水衝刷著餘大光嘴角的血,趁人不備,他斷刀再次架上脖,幾個兵卒摁住他。


    “好了。”將領之中,跟隨楊文毅最久的張程眼眶赤紅:“如果你死,能換回侯爺,老子第一個動手宰了你。”掛著的右臂血染紅了纏繞的白棉,垂在身側的左手死死握著,“現在最緊要的是…趕緊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趙學成一臉悲痛,目光掃過八將領:“軍不能無主帥。”


    “啊…”張程恨得跺足嗷吼一聲,他們十人,除了餘大光都受傷了。雖不重,但傷不是在右手就是在腿。侯爺之前又未留交代…現在真的是…想到什,轉頭尋找,“監軍呢?”


    出了這麽大的事,皇上派來的監軍呢?


    “監軍已經不見半天了。”兵卒回稟完就說道:“張副將,現在侯爺遭伏擊戰死,北伐軍必須得盡快選出新主帥。不然漠遼大軍再壓境,北伐軍群龍無首一盤散沙,咱們不想死在這。十二副將現隻剩十副將,我們選沒受傷的。”


    “對,餘副將,您得振作起來,帶領我們重立北伐軍軍威。”接連不斷的兵卒發聲:“我們有家小,不能死在北望山嶺。”


    “餘副將…餘副將”


    聽著這齊聲,張程第一次正視起了餘大光,其什麽時候有這般大威信?右臂的疼痛令他愈發清醒,心中百轉,他的受傷…餘光帶過身邊姚頭,見其同他一般臉色,不由吞咽。看著餘大光停止痛哭,伴著高呼聲掙紮著站起身,他拉上姚頭後退半步。


    他與姚頭是同侯爺一道長大的,餘大光若真有問題,那麽絕不會留他們活口。


    趙學成哭笑著:“還好…還好有一個沒受傷,大光,你要撐起北伐軍,為侯爺報…”一道黑影掠來,熱血灑在臉,一條斷臂掉在他膝蓋前。


    場麵死寂,黑影正是趕回的楚陌,俯視瞪著他的趙學成,神色淡漠語調平靜:“現在…他也受傷了。”沒了右臂的餘大光暴突著眼珠子,嘴大張著半天才嘶喊出聲:“啊”


    張程正要說話,就聞馬嗤鼻聲,扭頭望去,一群兵卒帶著一身肅殺牽著馬。馬上掛著一顆顆人頭,全是胡虜子的。


    第84章 折筆


    “這…”脖上裹著一層白細綿的姚頭, 左腿上綁著夾板,看著那群還緊繃著的兵卒,虎目裏泛起淚花, 緊咬著後槽牙沙啞著聲道:“好…好啊。”


    “你放肆。”回過神來的趙學成霍得站起,長臂一揮:“來呀, 拿下這陣前大傷將領的狗監軍。”


    剛帶頭叫囂,推舉餘大光為北伐軍主帥的兵卒欲上前。不料才跨出半步, 就見牽馬的兵卒統一放開韁繩,卸下掛在馬上的人頭,一致扔向”大軍陣前。嘭嘭的, 水花四濺。一個個暴突的眼珠子中即便沒了神光, 驚懼仍在。


    楚陌漫不經心地將軟劍收入玉帶暗格裏, 扣好劍柄。一身濕透的黑衣, 黏貼著, 很是不適。瞥了一眼抱斷臂不敢再嚎叫的餘大光,望向兩步外已露驚慌的趙學成。


    隆隆雷音才走過,一條銀蛇滑過天際, 哢嚓一聲, 似擊在人心頭,諸位不自禁地一聳。大雨嘩啦啦,顯得此刻北望山嶺的大營更是靜謐。張程盯著那青年監軍, 一眼不眨。


    “你也說我是監軍。”楚陌麵上冷然:“監軍擔督軍之責,見有意圖霍亂軍心者, 是不是該出手阻止?”


    “餘副將跟了侯爺多年…”


    “所以特別了解他領兵布陣的路子。”趙學成還想狡辯,楚陌卻不欲再糾纏:“遲瀟、陳二道,把人帶過來。”


    話音一落,隨楚陌赴銀杉林的兵卒立時牽馬往兩邊撤, 讓出條道來。綴在馬群後的遲瀟、陳二道,拖著被綁縛的鍾明義上前,啪一下將人丟在楚陌腳邊。


    麵白斯文的鍾明義,怒瞪著餘大光:“說好的同生共死,一起富貴,就是這般樣兒?”三人圖謀,憑什是他陪著侯爺死,“享富貴?哈哈…到了地底下,侯爺不撕了我,那些被坑殺在銀杉林的小兵卒子也能一口一口啃了我。”叛軍之罪啊…雙目一凜,緊抿唇一咬。


    話都說得如此直白,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張程怒極:“侯爺待你們不薄,你們罪該萬死。”跨步就要上前,卻被一旁的姚頭一把拽住。


    “聽監軍的,由他處置。”


    另外六位將領氣息多有不平,但此刻除了叱罵,亦是不敢妄動。軍中將領存異,害得主帥身死三十萬胡虜子虎視眈眈,他們都不敢想接下來會是何結局。


    楚陌垂目看著血絲滲出嘴角的鍾明義,輕嗤一笑,慢慢掀起眼皮,幽幽道:“這個也可憐,死了就算了。”拿起掛在腰上的玉墜把玩,“但有些人…死不得,我也要向皇上交代,來啊…”


    “到,”遲瀟、陳二道大聲應和,與站在馬邊的兵卒仰首挺胸,目光堅毅。


    “拿下他他他他…”楚陌手點過餘大光、趙學成、一個個兵卒子:“綁了卸掉下巴,關押起來,嚴加看管。”


    見之,趙學成領著被點到的兵卒,拔刀相向:“你不能這樣,我是北伐軍副將…你算什麽東西…”


    經銀杉林捕殺,遲瀟、陳二道一眾已對楚陌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會他的話就是將令。毫不退縮,步步逼近。


    “我是監軍。”楚陌淺笑過後,神色徒然冷峻,沉聲道:“拿下,留餘大光、趙學成活口,其他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是。”


    一時間刀劍撞擊,隻遲瀟、陳二道等人才曆經過銀杉林捕殺,氣勢正盛,且仍亢奮著,攻襲極猛烈。楚陌還站在原地,似周遭的亂象與他無關一樣。這叫張程看了牙根都發疼。


    眨眼的工夫,混亂平息,趙學成、餘大光數十人被摁在地上,對著那些胡虜子的腦袋。天上落下的雨滴漸漸小了,在場站著的都看向那位年輕的監軍,事發到現在,他不見一絲亂。


    新帝派來的到底是個什麽主兒?


    “張副將,著人去拿他們的家小吧,尤其是…美眷。”


    張程鎖眉,遲疑瞬息還是遵從:“是。”


    沉靜片刻,有兵卒大著膽子問道:“監軍…”聲帶哽咽,“您把侯爺和楊副將帶回來了嗎?”


    楚陌眼睫下落,回道:“我的人太少,趕到得太晚,沒找到他們的屍身。”


    “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姚頭噙著淚,文毅,你要我和張程怎麽向老太君交代?手錘傷了的腿,他真的太沒用了。


    張程喉間梗塞,遲遲才舉拳高呼:“一定要奪回大將軍屍身,奪回來奪回來”


    才陷入低沉的北伐軍,化悲傷憤懣為決絕,跟著齊呼:“奪回來奪回來…”呼聲震天。


    楚陌斂目,這才對。胡虜子可是恨極了永寧侯府楊氏,四十年前就揚言要殺盡楊家男子,將他們剝皮斷骨,製成草人,送予大景皇帝。若真叫胡虜子成事,大景國威將蕩然無存。抬手打住高呼,示意遲瀟、陳二道,將餘大光等人押下去。


    “八副將,兩刻後帥帳議事。”


    背手轉身,楚陌漫步,低頭看地:“不想來的,也不用勉強,就待在自個帳裏好好養傷。最後忠告一句,叛國通敵是要滅族的。”


    “兩刻後見。”有餘大光的亂做比較,姚頭更信這監軍。觀其處事手段,便知他絕不是平庸之輩。侯爺、瑜西戰死,也許等不到天明,漠遼大軍就將再次來襲。此回…他們不會輕易退兵了。


    沒了主心骨的北伐軍,戰力必將大減。一想到…胡虜子的鐵騎踩踏北望山嶺,他心如刀絞,恨不能提刀去將餘大光幾人剁成肉泥。


    他們上沒老下沒小的嗎?是畜生…畜生!


    “我也到。”張程服姓楚的這份鎮定了,眼望著地上那些腦袋,還有餘大光那條斷臂。姓楚的…隻當監軍可惜了。


    其他幾位雖沒出聲,但目光都跟隨著楚陌。楚陌進了自己的帳房,馬販子周華正等著:“少爺。”


    換下濕衣,絞幹發,楚陌走至桌案後。案上筆墨已備好,他提筆直書:“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臣雖一介書生,但也頂天立地。今國逢大難,寧抱胡虜死不做亡國奴,折筆為誓。”最後一筆完成,修長的指一收,筆杆攔中折。


    “送去京城。”


    “是。”周華上前,小心翼翼收斷筆、書信於牛皮袋中,退後拱禮:“少爺,您可有話要帶給老太爺和少奶奶。”


    楚陌抿嘴,他筆折早了,眼睫落下:“你讓他們安心,我一切都好。還有…吩咐辛語,沒什事就捧書念予安安聽。”小後代喜歡,那就隨他,可以從小教起。若不喜歡,聽了犯困,正好鬧不著他娘。


    “行,”周華退出營帳,與遲瀟和陳二道碰上,見兩人皮子粗了不少,壓聲叮囑:“看著點我家少爺。”


    “放心吧,華叔。”遲瀟拍了拍周華的肩頭,他家少爺哪需要人看?以前總覺陌哥身上少了點人味,現在證實了,他確實沒人味,比誌怪裏寫的惡鬼還狠厲。在銀杉林裏遊走,就跟那黑豹子似的,神出鬼沒。殺胡虜子,就像砍白菜。


    兩百兵卒,包括他和二道,看得熱血沸騰,個個豁出去了生不畏死。


    進帳站定,陳二道瞧著隱隱有些不快意的楚陌:“怎麽了?”現在還有誰敢惹他嗎?回頭望了一眼進帳的遲瀟。


    “沒事。”楚陌隻是在想,之前於虎口矮崖遇著老和尚時,該向他借了黑鷹:“我想養幾頭海東青。”


    “什麽?”遲瀟抬手掏了掏耳朵,還幾頭海東青?能遇著一頭就不錯了,他心怎這麽大?


    陳二道不知他又犯什麽病,但有一事必須得告知:“剛上報朝廷的加急信件已經出營地了,最多不過七日,京裏就知永寧侯戰死。”說到此,心悶喉嚨發堵,他們去得太晚了。


    輕嗯一聲,楚陌抬眼看向帳門。有兵卒報:“監軍,八位副將都來了。”


    “放他們進來。”楚陌拿了案上角的地輿圖,平鋪到桌上。走進營帳,張程、姚頭麵上還好,其餘六位多沉著臉。瞄了一眼長相過於俊美的青年,這位請他們到帥帳,但卻一直待在自個營帳。


    換句話說,自他們踏進其營帳的那一刻,便意味著“認同”。認同了…楚陌主帥的身份。


    “過來看。”楚陌手點北望山嶺,在八副將站定在案邊時,拖指來到東角:“漠遼已知北伐軍主帥戰死,最遲天明,他們必將傾巢而出,意圖一舉攻破北望山嶺。我準備拔營後撤至戶漢山埋伏。”


    “不行。”八副將幾乎是異口同聲:“北望山嶺不能丟。”


    “不是丟。”楚陌沒看他們:“知道北伐軍主帥戰死,他們正張狂。我們退,順了他們的想法,他們會得意忘形。忘形了,更加輕敵。”


    遲瀟雙目晶亮:“咱們再在戶漢山迎頭痛擊,打得他們抱頭鼠竄。”三歲就喝墨水的主兒,跟他們這些不懂經義的莽夫可不一樣。


    另,戶漢山並非天然形成,而是六十年前程隱太子領北伐軍堆砌的,這些年逐漸拉長。是中原西北麵的最後一道屏障,亦十分適合分散作戰。


    楚陌點頭:“退了再回,也能增士氣。”手指劃著北望山嶺與戶漢山之間的空地,這一片多是山丘,少有人煙。但過了戶漢山,便是邊城。所以…戶漢山不能失守。


    “你能肯定打贏?”張程心裏偏向死守北望山嶺,但現在的北伐軍瞧著好像是士氣十足,實則內裏虛得很。主帥戰死,就連他眼前都模糊不清,茫然得很。


    “哪有必贏的?”姚頭看向低頭仍盯著地輿圖的楚陌,道:“我讚成。”楚陌此行,隻要在戶漢山打贏,不但可以重創漠遼,還能重塑軍心,好謀算。


    楚陌抬眼:“兩大營留守迷惑敵軍,誰留?”


    “我,”陳二道和遲瀟想都沒想,就搶了先。


    “你們兩是副將嗎?”一花白發癟口大漢瞪著牛眼:“還你們留?”一把丟掉拐,跺了跺腳,“老子傷輕,領我的先鋒營留下引敵。”


    “不是副將,這不正努力著嗎?”遲瀟撿起地上的拐,塞他腋下:“陳副將,別強撐了。再跺兩下腳,您一口好牙都給咬碎了。”回身一把摟住好兄弟,“陌哥,你點兵,我跟二道留下。等戶漢山一戰贏了,我就頂餘大光的位。”


    “我頂趙學成的。”陳二道那張娃娃臉稚嫩得很。


    “他們沒有領過兵,還是我…”


    “就遲瀟和陳二道吧,你們撤往戶漢山。”楚陌看向含著話的張程:“不要浪費時辰在這無謂的事上,趕緊下去指揮拔營。漠遼大軍,不會等你們撤完了再來。”


    八副將互相看了一眼,挺胸鏗鏘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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