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釧金銀礦。”楊淩南斂目,他楊家一直鎮守在極北之地,與一南方人能有什麽過節?可要說沒有過節,那進奎文近日為何總盯著他?


    老太君又喝了一口參湯,伸手摸了摸大睜兩眼聽得專心的曾孫:“確實是因署釧金銀礦。大景幾代帝王都極勤政,雖建國不到六十年,但百姓日子是一年一個樣兒。可看似太平,其實又沒那麽太平。


    曾經署釧一代盜礦猖獗,但現在呢?全規規矩矩了。這是進奎文的功勞。而進奎文之所以能進刑部,就是因他掃清了署釧一帶的私礦。”


    “這個孫兒知道…”


    “你不知道。”老太君沉目:“進奎文殺了上萬盜礦賊,掃清了署釧私礦,但收繳上交國庫的金銀並不多。”這個人藏得很深,“你祖父在西衝山那剿過匪,從兩個土匪寨裏抄出來的金銀,都比他上交的多。”


    楊淩南鎖眉:“祖父剿匪時,進奎文還沒入朝堂…不對啊,您怎麽知道進奎文上交了多少金銀入國庫?”


    “你爹說的。”老太君歎氣:“這不是有幾年家裏窮嗎?你爹上回歸京,私下裏罵罵咧咧,說真想領兵去署釧找找還有沒有盜礦的主。你祖父當年上交多少,我很清楚,賬都是我給理的。前後一對比,不就品出不對了。”


    貪了。可楊淩南還是想不通:“他難道是怕爹窮極生惡,才針對我的?”


    “他要那麽多金銀做什麽?”楊寧非眨了眨眼睛:“刑部尚書家…還在西城。”六部尚書,就他家不住東城。清貴如蒙老爺爺,都在汪香胡同安的家。


    小兒還真問到點上了。老太君看向大孫子:“你說他貪了,但進奎文家在西城,進出也簡樸,貪了又不花用…怪!你說他沒貪…挺像那麽個樣兒,可外放近二十年,做了四年署釧布政使。


    能拿的不能拿的,一點沒拿,又未免太幹淨了,幹淨到…假。”這也是她為何會覺進奎文藏得深的緣故。


    楊寧非扒著自個的小肉臉:“您說得我都想見見這個進奎文尚書了。”楚小叔說祖父和二叔不會有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會有事?


    自楚小叔走了,他就沒再夢到祖父被火燒。這是不是意味著楚小叔會救了他們?


    腦袋一耷拉,楊寧非想去遼邊,可是…兩腿叉開,屁股一沉,他還是蹲會馬步吧,目前就這個最實在最能定他的心。


    老太君瞧曾孫那樣,不由露了笑:“好了,我也緩過神了。咱們等著,南邊一直沒動靜。現在西北有消息了,南邊應也快了。你爹和瑜西若真的…那信也就在這一兩個月。曉曉…”


    “祖母安心,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先帝駕崩尚未過百日,家裏也不見鮮亮。”費曉曉眼睛還紅著,又舀了一口參湯喂老太君:“等會就掛白帆。”雖然晦氣,但消息傳回來了,總不能不掛吧?


    “好。”老太君歎氣:“希望…一切如咱們所願。”


    碎花胡同暖熙院裏,謝家母女又聚到了一塊。謝紫靈現在是完全信了獨眼老僧之言了。永寧侯父子竟戰死,新科狀元楚修撰折筆投戎了。長姐被賜婚給雍王那日,她都沒這般震驚。


    “再等幾日。”鄒氏手捂著心頭:“皇上還未任命新的北伐軍主帥。”若楚陌能一舉奪得,那有些事就得安排起來了。


    “母親,女兒不想與人為妾。”就算那人是“文王”轉世,後院裏她也不願低人一頭。


    鄒氏斂目:“不會的。你忘了高僧說的,文王轉世,吉星高照,天乙隨之。楚府那位該是有喜了。”不然哪來的天乙?


    “您是要…”謝紫靈心一緊,盯著她娘。鄒氏眼睫微顫:“咱們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口走。能活下來是幸,不能活也隻能認命。”


    “這能得手嗎?要是被發現,不會結親不成結成仇吧?”最近她有意在丫鬟麵前提了幾回楚修撰。那幾個丫頭臉都泛紅,直說楚修撰娘子是積了幾輩子的福才得此郎君。


    謝紫靈早聞趙家清晴亦戀慕那人。趙清晴眼都長頭頂上了,竟不在意楚修撰寒門出身,由此可曉楚修撰模樣是真的出眾。再加“文王”,她…臉上泛熱,紅粉爬上了兩腮。


    “法子是人想出來了的。”鄒氏端了幾上的茶小抿一口,她生紫靈傷了身子,不能再生了,膝下就兩閨女。幾個妾室倒是爭氣,一個比一個能生,還大半是兒子。


    總有人說她命不好,她以前也是這般想。可後來…閨女漸大了,相貌越發出挑,她心境慢慢變了。誰說生閨女,命就不好了?


    有母憑子貴,就沒有母憑女貴嗎?若閨女能成那頂尖尖的貴主,她這個親娘走到哪不是被簇擁著?紫妤被賜婚給雍王時,她也風光了一段日子。隻後來先帝立了東宮,雍王蟄伏。她不想給閨女添麻煩,少出門了。


    再說那些妾室,生兒子有何用?年輕時,個個恨不能都紮根在肅寧,伺候老爺。等兒子長大了,想要記嫡,她們還不是要來她跟前跪著伺候?


    誰叫她是雍王的嶽母?老爺也拿不了她的主意。


    記嫡?可以呀。把她伺候好了,她將那幾個小子全記在名下,然後叫他們繼續鬥。鬥出個一二三了,她閨女勢成,瞧得上就接著使喚他們。別把他們當人,就當狗,誰厲害、乖巧聽話誰就能跟著吃肉。


    鄒氏輕掀眼皮:“咱們不髒手,就算被發現了,罪也是別人頂。至於楚陌…靈靈,你不懂男人。他們啊…”垂目下望杯裏舒展開的嫩芽,“能得萬人之上,絕不屈居人下。”


    謝紫靈凝眉:“可高僧也說了,楚吉氏乃吉星,‘文王’沒了她的襄助,會不會大損?”


    “你從小運氣就比旁人好。”鄒氏笑得溫婉:“一家子往京郊踏青,你放個紙鳶,線斷了,紙鳶掉了下來。你去找紙鳶,竟發現了一個溫泉眼。靠著你,為娘僅用了一千八百兩銀,就在京郊圈了個溫泉莊子。


    你十一歲還在肅寧發現了一鐵…”及時打住,她有點太高興了,端起茶杯喝茶,“不要妄自菲薄。你爹是肅寧總督,楚修撰心存大計,自會衡量。”


    那吉氏出生小門小戶,能予他什麽助益?


    “那姐姐呢?”謝紫靈為難。


    鄒氏沉凝兩息,喃喃道:“前朝黎氏推翻趙王朝後,為名聲保了趙王朝一脈。左不過是換個皇帝,繼續做王爺王妃。難道你這個盤梧桐樹上的親妹妹,還能眼睜睜地看著姐姐死?”


    光她不願不行,得看“文王”是什麽意思。謝紫靈展眉笑之,現在想這些都太早了。西北才開始打…而她再有幾個月就十六了,希望楚修撰別讓她等太久。


    這兩母女在臆想著好事時,三禾胡同張府裏,張仲正憂心不已。他把二兒叫來,一遍又一遍地問,問著同樣的問題。可惜都不得答案,氣急敗壞地大罵。


    “那藍花真是個廢物,給我造下天大的麻煩,報個事卻報得不清不楚。說楚陌將丫鬟踢傷,傷哪了沒說,傷多重也沒說。被踢傷的丫鬟哪去了,更是一字未提。隻說會拳腳功夫,拳腳功夫也是分的。”


    左手食指撫過一撇胡,張恒寧實不懂父親在怕什麽:“爹,您別自尋煩惱,傷身傷神了。楊文毅、楊瑜西都是練內家功夫的厲害主兒,還不是死在戰場上了。楚陌折筆投戎於咱們來說,最好不過。做個監軍,躲在人後,還有幾分活頭…”


    “你閉嘴。”張仲凝目:“楚陌沒你們想得那麽簡單。他心思縝密,若無算計沒本事,絕對不會折筆立誓。”


    一折筆,就等於是舍了文士路子。


    “難道他還能靠那三腳貓功夫,拿了北伐軍的兵權?”張恒寧嘲笑:“那楊文毅、楊瑜西的戰死豈不成笑話了?”


    張仲怒瞪笑得跟傻子沒兩樣的二兒,沉默不語。


    被這般瞪,張恒寧立馬歇了笑,收斂情緒:“爹,兒子錯了。”


    “楚陌、楊文毅是你能取笑的?”張仲厲聲:“為父在你心裏也是下流人物?”雖不喜楊文毅,但其鎮守邊關二十年,如今又戰死沙場,他敬重。而楚陌…能把張家、趙家打擊得支離破碎,也絕非等閑。


    他一小小舉子,哪來的臉笑話那二人?


    “兒子隻是覺楚陌做文士還行,武將…就他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成什麽事兒?”


    張仲肚裏的火蹭蹭地往上冒:“武將就一定要五大三粗嗎?領兵布陣,靠的是‘謀’。個□□腳再好,也不能多長幾雙,能敵得過幾人?謀為上,戰略戰法懂不懂?”


    “懂…懂的。”


    “你懂個屁,滾。”


    張恒寧不敢遲疑,趕緊退出他爹書房。站在簷下大吐氣,他真覺楚陌對父親的影響太大了。以前遇事那般沉穩的主,剛竟罵了髒。他冤得慌,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父親跟大姑是越來越像了。


    書房裏,張仲平複著激蕩的心緒,老臉上的皮肉掛拉著。膝下那麽多兒孫有什麽用?沒一個立得住的。閉眼後倚,靠在椅背上養神。


    永寧侯父子戰死沙場的消息傳開了,京裏人心惶惶。就在所有眼睛都盯著東城時,一輛青蓬馬車自西城浣麗街兩號巷子駛出,往西崮門去。


    因著車主人,守門的城衛隻簡單查了下,就放行了。京外十裏豐寧亭,馬車停下,一布衣老頭出來,右眼無神左眼凝望著前路。


    車中傳出一醇厚的男音:“不要再回來了,京城非你能來的地方。”


    “你還是沒拿定主意嗎?”老頭垂在身側的手收緊。


    車中人沉默片刻,道:“前塵過往,該放下還是要放下。執迷不悟到最後,隻會是自取滅亡。”


    “你天天對著坐在那把黃金龍椅上的人,能甘心?”老頭笑了,不再停留也不等車中人的回答,大步往前,抬手擼下頂在頭上的假發,扔至一邊。左眼下望,皮鬆弛,但也掩不住眼尾略寬的折痕。


    久久,青蓬馬車裏的人輕語,似自問:“甘心嗎?”


    晚上,吉安吃到了楊小爺說的燕窩粥,品了又品,有點點腥,但放了桂花枸杞,壓住了味。明天可以試試用牛乳燉。


    “你們放的是燕窩嗎?”楚鎮中想不明白了,這東西沒滋沒味的為什那麽貴:“這不就是雞蛋清?”


    吉孟氏也覺得像:“雞蛋清煮熟了比這好吃。”不過聽說燕窩滋補,可以隔三差五給丫兒燉一盅。


    “沒雞蛋羹好吃。”楚鎮中用了兩碗,拿了一張酸菜肉餡的餡餅咬了起來,解膩。


    “下次燉雞湯,放一些,肯定鮮。”不甜不鹹的,周老管家也吃不下去,真是賤命。以前緋雲院那位三天來一盅,吃了還想吃。這福,他不好享。說句實在話,碗裏的燕窩粥,還沒地瓜苞米粥香甜。


    吉忠明點頭:“雞湯好喝。”


    一鍋燕窩粥,幾個主子吃完了還剩小半鍋。這七月的天也不能留,吉安讓廚房和幾個丫頭趕緊分吃了。


    在園裏溜達了小半個時辰,回屋洗漱。收拾清爽了,才往榻上一趟,吉安就見辛語拿著本什麽來了:“怎晚上看書?”


    “這會您閑著,我也沒事,就依姑爺吩咐的來。”辛語站到榻邊,翻開書一臉嚴肅。


    “等等,什麽吩咐?”她怎麽不知道?


    辛語抬首:“是姑爺吩咐華四叔轉達的,讓我沒事的時候,給您念念書。”


    胎教嗎?吉安一下子來了精神,讓辛語往她肚子那站一站,手覆上小腹:“好了,你可以開始讀了。”


    “人之初性本善”


    吉安閉目聽著,在心裏默默地跟著念,不一會嘴裏生津液,為什聽到“馬牛羊雞犬豕”,她想到的不是牲畜,而是…烤串?有些東西不能想起來,一想起來滿腦子都是。


    吞咽了下口水,吉安手指輕彈小腹,腹誹著:“裏麵那位住客,你爹還在邊關打仗,咱們能不能想想他?他打仗,風吹雨淋吃糠咽菜;我們在家安安穩穩,大魚大肉。不太好吧?”咕咚又咽了一口口水。


    辛語停下:“姑,你想吃啥跟我說,我去給你弄。”


    屋裏靜默了足有五息,吉安不做掙紮了:“今晚的燕窩粥少點味道,我現在想吃烤肉。”在心裏對遠方的那位,真誠地說上三聲“對不起”。她不想吃,但嘴在流口水。


    “我會,正好冰庫裏有牛肉、羊肉,還有殺好的雞。”辛語合上書,因著南邊、西北動亂,方管事怕亂到京城,就花大價錢買了冰,堆了冰庫。方大娘幾個,近日沒少往家裏扒拉東西。


    “缸裏有魚,要殺一條嗎?”


    “好。”吉安下榻,再對她相公說聲抱歉,暫時不能與他同甘共苦了。遠在遼邊的楚陌,日子也沒吉安想得那般差。他們奪回了北望山嶺,這會營地裏正殺著馬,都是漠遼重傷的駿馬。


    救不活了,楚陌便下令殺了吃肉。


    這幾天,與漠遼大小交戰十七場,北伐軍是見好就收,傷亡極少,軍隊士氣已經上來了。天天殺胡虜子的馬,吃馬肉,吃得噴香。現八副將,對楚陌是真心俯首了。


    “兄弟,你什麽意思,我一二品龍虎將軍不能夠當一副將?”主帥營帳裏,常威俠兩眼瞪得大大:“咱們押著軍餉一路從京城到遼邊,共患難的情誼呢?我上陣有犯慫嗎?”


    楚陌看著地輿圖:“軍餉進地倉,你就該回京了。”


    “我回什麽京城?”他絕對不會獨回,那是軍餉進地倉嗎?萬一事發,皇上要摘他腦袋滅他族怎麽辦?他找誰喊冤:“我跟你說,上了你這條賊船,你不回京,我絕不回京。”


    什麽賊船?遲瀟和陳二道對視一眼,同瞥向常威俠,陌哥不坑一般人。這大哥…怎麽被他盯上的?


    “我話撂這了,北伐軍的副將,我是當定了。”常威俠雙手抱臂,才打幾天,他已經殺了十六個胡虜子。照這樣下去,攢到最後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以後京裏誰再說他是吃幹飯的,他大嘴巴子就呼誰臉上。


    第86章 打仗


    既然不走, 那就讓他當吧。楚陌招諸位過來。


    散在四處的八副將和遲瀟、陳二道立馬往案邊聚集。常威俠自占了一塊地兒:“你們誰也別想攆我我。”魏茲力總說自個是腦袋綁在腰上,他呢?腦袋也綁在褲腰上,還不是自個的褲腰。


    “沒人攆得走你。”癟嘴陳副將拄著拐, 笑嗬嗬地打量起這位出生就享盡祖蔭的二品龍虎將軍。常威俠的名在京裏誰人不知,其父常明是禦前帶刀侍衛, 熙和十二年春獵,前朝餘孽林中行刺高祖。


    當時高祖落了單, 身邊隻有常明。是常明拚死護了高祖,高祖脫險,他卻沒了命。常明媳婦那會懷胎六月, 聞訊悲傷不已, 強撐了兩月餘, 生下孩子便跟著去了。


    常威俠沒滿月就享四品明威將軍俸, 而立之年升了二品龍虎將軍。雖然隻是個名頭, 但其享得兢兢業業。在朝上,可謂是不遺餘力地攬活,這回總算攬著了。


    其才來那會, 他實看不上, 心裏頭難受。想自個在西北拚死拚活,就差把命搭進去了,年近五旬, 還隻是個四品副將,很不服。比楚修撰攜旨來時, 更憋悶。


    楚修撰再不濟,也是個文狀元,他常威俠算什麽東西?但現在改觀了,幾場仗一打, 陳副將心裏頭不悶了。


    常威俠不像京裏那些官大爺,他不端身段,吃喝不講究,給什吃什。有話就說,性子耿直,跟軍中他們這些老粗沒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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