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獅子與風笛


    第31章 雨夜


    福斯灣如同一個喇叭,從北海深深插入蘇格蘭的腹地。與首都愛丁堡所在的熙攘繁盛的南岸相比,福斯灣的北邊則要幽靜許多,漂亮的小鎮子坐落在山丘和森林之間,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也使得這裏成為了蘇格蘭達官貴人們最為喜愛的休閑之所。


    強勁的海風裹挾著北海的風暴,從東邊滾滾而來。這是一個冬天的午夜,海風冷的刺骨,冰冷的雨水如同簾幕般籠罩了整個地區。在福克蘭小鎮裏,村民們早已經緊閉門窗,屋子裏攏著爐火,躺在溫暖的被子裏,聽著外麵風暴敲擊窗戶的聲音。當一陣馬蹄聲傳入他們的耳朵裏時,這些幸運的人都在心裏同情著這位可憐的旅行者。


    喬治·道格拉斯爵士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雨水,他感覺冰水正順著他鬥篷的縫隙往他的脖子裏灌。縱馬穿過小鎮時,他幾乎分辨不出道路的所在,好幾次幾乎撞在房子的籬笆上。天空中沒有一絲亮光,爵士隻能按著記憶裏的方向向前疾馳著,冰冷的雨水像刀子一樣打在他的臉上,他暗暗地咒罵了一聲。他胯下的馬喘著粗氣,路上滿是爛泥,可憐的馬疾馳了快十幾英裏,如今實在是跑不動了。


    道格拉斯爵士拍了拍馬的脖子,“再加把勁,老夥計。”他睜大眼睛,試圖尋找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標,然而雨水如同簾幕一般把他整個地包裹了起來。他用雙腿夾了夾身下的馬,繼續向前跑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道格拉斯爵士已經感到渾身都僵硬了,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不住地打著寒戰,自己下半身的衣服全是泥巴,鬥篷也被樹枝刮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當前方橡木林的盡頭出現他熟悉的亮光的時候,他不由得在心裏讚美上帝。


    福克蘭宮原本隻是蘇格蘭國王的一座狩獵小屋,經過斯圖亞特王朝接近兩百年的擴建,如今這裏已經成為了一座法國文藝複興式的離宮。道格拉斯爵士策馬穿過橫跨艾登河的小石橋,暴漲的河水幾乎已經淹到了橋麵。當他抵達宮殿的大門時,門口的守衛舉著蠟燭,試圖看清來人是誰,然而這燭火不到片刻就已經熄滅了。


    “把門打開!我有急事要覲見陛下!”道格拉斯爵士大喊道,即使風聲也不能遮蓋住他渾厚的嗓音。守衛聽出了來者的身份,連忙打開了鑄鐵的大門,讓風塵仆仆的爵士進來。


    爵士策馬穿過優雅的英國式花園,如今是十二月,花園裏已經隻剩下枯枝敗柳,小路上鋪滿了被狂風吹斷的枯枝落葉,在花園的另一麵,現任國王在幾年前建造的法式網球場也變成了一個鋪滿了爛泥的泥潭。爵士來到宮殿建築的大門前,縱身跳下馬,把韁繩扔給了跑出房子的仆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宮殿裏黑乎乎的,許多燈都沒有點燃,雖然宮殿的外表已經被改造為流行的文藝複興式樣,但內裏還是一座中世紀的石頭城堡。走廊裏擺著一副副盔甲,最早的可以追溯到為蘇格蘭贏得獨立的國王,“勇敢的心”羅伯特·布魯斯。他的畫像就掛在盔甲的旁邊,盔甲的影子落在畫像的臉上,讓羅伯特國王的臉看上去顯得有幾分陰沉。,仿佛在不善地盯著來訪者,責怪他們打破了宮殿的安靜。


    道格拉斯爵士走過塔樓的入口,這裏通向過去君王的寢室,一百多年前羅伯特三世國王的兒子大衛就被他篡位的叔叔活活餓死在這裏。然而爵士隻是走過這個入口,並沒有上去,而是走入了一條新的走廊,這條走廊在不久前剛剛竣工,直通新建的符合流行風格的新的國王寢宮。


    爵士走到國王的寢宮門口,發現裏麵傳來一股濃濃的藥味,他走到門口的侍從麵前,“陛下如何了?”他問道。


    “恐怕……就在這幾天了……”十幾歲的年輕侍從的眼眶有些發紅,雖然十幾個醫生還在忙忙碌碌,但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完全是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竄,對於國王的病情完全是毫無頭緒。“醫生說,陛下得的是霍亂……”


    “霍亂嗎……”道格拉斯爵士苦笑一聲,其實人人都清楚,國王患的顯然是心病。兩周前的索維莫斯戰役中,一萬八千蘇格蘭軍隊被三千英格蘭士兵打的落花流水,一千多人被俘,還有數百人淹死在艾斯克河裏,連國王的儀仗都成了英格蘭軍隊的戰利品。在不遠處觀戰的國王匆忙逃回了福克蘭宮,在回來的路上他就開始發燒,而當禦駕終於抵達離宮時,國王已經無法自己走下馬車了。索維莫斯戰役不光擊垮了蘇格蘭王國,也徹底摧毀了她的國王。


    道格拉斯爵士走進房間,屋子裏暗沉沉的,隻有床的附近點著蠟燭。爵士撥開掛在房子裏的帷幔,發現國王的床邊圍滿了大夫。“陛下。”道格拉斯爵士走到床前,單膝跪地。


    蘇格蘭國王,斯圖亞特王朝的詹姆斯五世正躺在床上,看著醫生割開他的血管,為國王進行放血治療。他抬起頭,爵士注意到國王麵容憔悴,臉色灰敗,一點看不出來他今年不過三十歲。“道格拉斯爵士。”國王有氣無力地說道,“您又給我帶來什麽噩耗啦?”他笑了笑,然而他瘦的脫了形的臉卻讓這個表情看起來異常怪異。


    “我給您帶來的是喜訊,陛下。”道格拉斯爵士的語氣當中卻完全沒有喜悅的感覺。


    “喜訊?”國王咯咯地笑了起來,如同一隻城堡頂上的烏鴉,“還會有什麽喜訊?”國王十七個月還在繈褓之中就即位為王,他的童年在無數野心家的包圍當中度過,而當他終於親政之後,他掀起了一係列改革,打擊那些視法律如無物肆意妄為的貴族,改革財政,建設海軍,修建彰顯威儀的新建築,然而兩周前,英格蘭人僅僅用了一個小時就向他證明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他人生的一切追求都不過是鏡花水月,一百萬人口的蘇格蘭無論如何都無法抗拒六百萬人口的英格蘭的意誌。與其說國王得了病,不如說他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動力。“說吧,爵士,我如今還有什麽不能承受的呢?”


    “陛下,王後今天生產了,孩子非常健康。”爵士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決定和盤托出,“是一位公主。”


    “我的女兒?”國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喜,然而瞬間就被絕望所代替,“一個女孩子!”他長歎一口氣,看著天花板,上麵畫著蘇格蘭的守護者,聖安德魯斯,正把王冠獻給羅伯特二世,斯圖亞特王朝的開創者,而國王的身邊是一群歡慶的天使。難道這是天意嗎?他大笑了起來,幾乎要流出眼淚。


    “陛下,請您冷靜!”慌了神的醫生們連忙取來鎮定劑,裝著鴉片的小金瓶子被抵到國王的鼻子下,然而卻被國王伸手一把打翻。“魔鬼與之相伴!”他的臉漲的通紅,“它隨一個小姑娘而來,也會隨一個小姑娘而去!”斯圖亞特王朝的王位來源於羅伯特·斯圖亞特娶了羅伯特·布魯斯的女兒瑪格麗公主,絕嗣的布魯斯王朝把王位拱手讓給了斯圖亞特家族,而現如今,同樣的命運也要降臨在斯圖亞特王朝的頭上。


    “陛下不必擔心,事情還沒有到那種地步……”道格拉斯爵士試圖寬慰一下已經油盡燈枯的國王,卻發現自己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就要死了,爵士。”國王仿佛被人抽空了力氣,他不再掙紮,而是虛弱地靠在靠背上,“我一歲半的時候就做了國王,如今我的女兒怕是要打破我的記錄了。”他苦笑著看著道格拉斯爵士,“我的舅舅,我可怕的舅舅,我的女兒逃不出他的掌心的。”道格拉斯爵士實在是無法反駁,國王的舅舅,英格蘭的亨利八世一貫對蘇格蘭虎視眈眈,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大好良機。


    “還有法國……”國王劇烈地咳嗽起來,爵士連忙上前幫國王坐直身體,“我的妻子,啊,我野心勃勃的好妻子!毫無疑問她會成為我女兒的攝政,那時她會找誰尋求幫助呢?當然是她法國的娘家。”國王喘了幾口氣,“英格蘭,法蘭西,兩隻猛獸,我可憐的女兒,勃艮第的瑪麗和布列塔尼的安娜的命運就要降臨在她的頭上了!”這個時代裏富有的女繼承人就如同抱著金子在鬧市裏的孩子一樣,受到所有人的覬覦。勃艮第的瑪麗在父親死後為了避免國家落入法國手中,被迫嫁給哈布斯堡家族的馬克西米利安,她的國土也成了哈布斯堡帝國的一部分。布列塔尼的安妮本來有的婚約被法國國王暴力撕毀,她被迫連續嫁給兩位法國國王,以生下一個能夠同時繼承兩國王位的繼承人,最後死於頻繁的流產和分娩。新出生的小公主的命運已經注定了,即使她如今還在繈褓當中,不諳世事。


    醫生們又拿來一瓶鎮定劑,這次他們成功將瓶子放到了國王鼻子下方。國王終於平靜了下來,“爵士,回去吧,去王後那裏,告訴她我很高興,謝謝她。”國王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索著,“這個十字架是我母親的遺物,她是從她的母親,也就是現在英格蘭國王的母親,約克的伊麗莎白那裏得到的。把它帶給我的女兒吧,我作為父親祝福她,雖然我想我們應當是沒有機會見麵了。”他又劇烈的咳嗽起來,道格拉斯爵士注意到國王的嘴角有一絲血色。


    道格拉斯爵士單膝跪地,從國王的手裏接過那精美的十字架,把它放在心口,“陛下,我一定不辱使命。”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蘇格蘭所有的貴族都宣過誓,永遠忠誠於您和您的繼承人,公主殿下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女王,讓蘇格蘭徹底獲得自由和獨立!”


    “好啦,好啦,喬治……”國王虛弱地笑著,“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但你也沒必要安慰我了。你看的和我一樣清楚,那些大貴族早就對我不滿了,他們做夢都想回到過去那種無法無天的日子……我的女兒壓製不住他們,我的妻子也做不到,她隻能與他們交易,把他們的特權還給他們,希望獲得他們的支持來保住我女兒的王位。”國王向道格拉斯爵士伸出手,道格拉斯爵士連忙用兩隻手握住國王的手,他發現國王的手冷的如同一塊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所做的一切,一切的改革,都是徒勞……”國王望著他的朋友,“他們不會放過你的,我的朋友。”道格拉斯爵士深受國王信任,是國王一係列改革的得力幹將。“走吧,離開這裏,趁我還沒死,去法國,去德意誌,去西班牙,意大利或者隨便什麽地方,隻要別留在這裏,他們會把你的腦袋插在愛丁堡城堡的大門上。”


    “去吧,把我的禮物帶給我的女兒,然後明天就離開。”


    “永別了,我的朋友。”國王擠出來一個淒涼的微笑。


    道格拉斯爵士已經滿臉是淚,他站起身來,對著國王深深鞠了一躬,“上帝保佑您,陛下。”他不再說話,靜靜地轉過身,走出了國王的寢宮。


    道格拉斯爵士沿著原路向宮殿的大門走去,走廊裏陰森森的,爵士感覺比來的時候更加陰冷了,之前已經快要熄滅的爐火如今已經隻剩下灰燼了。他走到了宮殿的門口,仆人已經為他牽來了馬,還拿來了一件新鬥篷。


    “天氣這麽壞,您不如明早再動身吧?”仆人指著依舊風雨大作的外麵,詢問道。


    道格拉斯爵士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有國王交代的任務要去完成。”他穿上新鬥篷,從仆人手裏接過韁繩,跨上了馬,策馬衝進雨幕當中。當他走到宮殿前院,正要走出院子大門時,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風雨中的宮殿,整個宮殿黑沉沉的,顯得無比淒涼蕭索,正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騎著馬離開了宮殿,再也沒有回來。


    第32章 粗暴的求婚


    三年後,1545年9月9日。


    斯特靈城堡的小教堂雖然經過了修繕,然而與其它國家的大教堂相比還是顯得寒酸了許多,對於今天這樣一個重大的日子而言,顯得尤為簡陋。


    首相兼攝政大臣阿倫伯爵詹姆斯·漢密爾頓雖然僅僅三十歲,但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這三年來他的工作幾乎是舉步維艱,而為了為今天的加冕典禮湊足資金,他幾乎搜刮幹淨了已經可以跑老鼠的國庫,然而這一切看上去依舊如此寒酸,他也隻能用“在蘇格蘭,莊嚴的價格並不如在其他國家那樣昂貴”這種理由去安慰自己了。


    賓客們來了不少,本來就狹小的教堂已經幾乎是無立錐之地,他們互相交談著,使得這個小禮拜堂嘈雜如同倫敦的泰伯恩市場。許多人都急於見證一位年僅三歲的女王的加冕,這一場景在之後幾個月會成為整個歐洲所有客廳裏最受關注的新聞。一個三歲的女王!她恐怕連權杖都拿不穩吧。因而毫不奇怪這些嘰嘰喳喳的賓客當中的許多人是帶著看笑話以至於幸災樂禍的心態前來觀禮的,而其中最明顯地就是站在最前方的英格蘭大使拉爾夫·薩德勒爵士,他嘲諷的意味已經溢於言表了。


    阿倫伯爵看了一眼趾高氣揚的英格蘭大使,三年前的戰爭使英格蘭人在蘇格蘭王國取得了超然的地位,不僅如此,《格林尼治條約》還宣布蘇格蘭的小女王,瑪麗·斯圖亞特,將在成年後嫁給英格蘭王位的繼承人愛德華王子,這無疑是宣布了蘇格蘭作為獨立國家生涯的倒計時,而英格蘭大使館自此之後幾乎就成為了蘇格蘭的第二權力中心,拉爾夫爵士在那裏四處勾結對攝政會議不滿的貴族,致力於削弱蘇格蘭王國的權威,在加冕典禮之前的這段時間,這位大使變的尤其活躍,阿倫伯爵微微閉了閉眼睛,毫無疑問英格蘭人正在醞釀著什麽,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要到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是女王的母親,攝政王太後瑪麗·德·吉斯,這位出身法國名門吉斯家族的貴婦人穿著孀居女性的黑袍子,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守寡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法國的朗格維爾公爵路易·德·奧爾良,在他們三年的婚姻裏她生育了兩個男孩。當她的第一任丈夫死去時,蘇格蘭國王恰好要為自己選擇一位續弦妻子,而她作為法國與蘇格蘭聯盟的象征,也成為了蘇格蘭的王後。她履行了王後的職責,為蘇格蘭誕下了繼承人,然而這繼承人並不完美,因為她是個女孩。


    瑪麗·德·吉斯走到阿倫伯爵身旁,伯爵發現她看上去又衰老了不少,那保養的很好的臉上似乎出現了幾道皺紋的影子。“陛下。”他微微鞠躬。


    “伯爵大人。”王太後微微點了點頭,她身上的疲態盡顯。她湊到伯爵耳邊,悄聲說道:“英格蘭大使要求在加冕禮後覲見我。”她看上去有些不高興,“這是什麽意思?”王太後實在是被英格蘭大使嚇怕了,每次他都會趾高氣揚地向她提出各種各樣令人難以滿足的要求,仿佛蘇格蘭已經是英格蘭的傀儡一般,前段時間他甚至要求英格蘭在愛丁堡駐紮兩千名士兵,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保護她和她女兒的安全。王太後本來想以加冕禮後諸事繁忙的借口拒絕英格蘭大使的覲見要求,但她覺得還是與攝政大臣交流一下為好。


    阿倫伯爵的眉頭皺了起來,難道果真是這樣?“我得到了一些消息。”他難掩臉上的憂色,湊到王太後耳邊,輕聲說了什麽。


    王太後的臉一下子變的蒼白,“這……這怎麽可以……”她的雙手無意識地絞著手中的帕子,“您說的是真的嗎?”


    “這隻是我的猜測,我希望不是真的,夫人。”


    “那怎麽辦?”王太後有些慌了神,“我去拒絕英格蘭大使,說我……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他……”


    伯爵苦笑一聲,“這拖延不了什麽的。”他看著王太後變得有些六神無主,“不過我也許已經找到了解決辦法……”他看著王太後麵如死灰的臉上又露出希望的光芒,好極了,再這樣來上幾次她就會把他當作救世主一樣言聽計從的。伯爵湊到王太後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


    “真的嗎?”王太後看上去十分驚喜。


    “是的,一切已經談好了……”伯爵沉吟片刻,“隻是還需要您的核準。”


    “批準,我批準!”她的聲音有些大,周圍的幾個人都被驚動了,伯爵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王太後立即放低了聲音,“我授予您全權,伯爵。”她眼睛裏閃著光,仿佛伯爵是降臨人間的天使一般。她對著伯爵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而是轉身站到了伯爵身邊。


    城堡塔樓上的號角聲響起,賓客們的喧鬧戛然而止,他們一個個都回到了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上。阿倫伯爵沿著教堂的走廊往外看,一輛裝飾著斯圖亞特家族紅色獅子的馬車緩緩停在了教堂門前。仆人們打開馬車的車門,一個頭發已經有些灰白的男人走下了馬車,他轉過身,伸出手向馬車裏,將一個小女孩抱了出來。


    瑪麗·斯圖亞特今年不過三歲,但她在六天大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蘇格蘭的女王,然而戰爭和隨之而來的財政危機使她的加冕禮被迫拖延到了三年後的這一日。宮廷總管林斯頓爵士抱著還不能走太遠路的小女王走進了禮拜堂的大廳。瑪麗·斯圖亞特穿著小號的禮服,她的脖子上係著深紅色的天鵝絨鬥篷,而鬥篷的下擺則是貂皮,看上去異常沉重。她小巧的脖子極為纖細,看上去似乎要被鬥篷的係帶勒斷。


    林斯頓爵士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裏的女王,他盡力挺直腰杆,想讓自己顯得更莊嚴一些,卻又害怕一不小心讓女王滑落,這使得他看上去有些畏畏縮縮,破壞了他竭力營造的莊嚴氣氛。他來到聖壇前,輕柔地把小女王放在王座上,他直起身子,卻並沒有離開,而是依舊伸手扶住女王,免得她從王位上掉下來。


    鞠躬的貴族們直起身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打量著他們的君王。瑪麗女王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白皙的皮膚和深金色的頭發,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天使。此時她正坐在她祖先曾經坐過的王座上,她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試圖爬到王座的另一邊去,王座對於她而言實在是太大了。林斯頓爵士在旁邊伸出手,盡力拉住小女王,”陛下,很快就結束了。“他湊到女王身邊,對著她的耳朵悄聲說道。


    小女王撅了撅嘴,似乎更加不滿了,她張開嘴,就要大哭起來,爵士連忙從口袋裏拿出幾顆糖,放到了女王的手心裏。小女王看了看手裏的糖塊,終於安靜了下來,開始吃糖,而林斯頓爵士也鬆了一口氣,但他依舊緊張的看著小女王,隨時準備伸手扶住她。


    看到此情此景的貴族們不由得露出怪異的表情,一個坐在王位邊緣,隨時會掉下來的女王!這難道不就是蘇格蘭王國如今的真實寫照嗎?如果扶住她的人一時不慎,她就會掉下來。從一把椅子上掉下來隻不過會讓這姑娘哭泣一會,而從王位上落下來,恐怕她就要粉身碎骨了。


    大衛·比頓紅衣主教走上前來,他詢問地看了一眼阿倫伯爵,伯爵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儀式可以開始了。樞機主教開始宣讀加冕誓詞,由於女王年紀太小,整個過程她的角色都由林斯頓爵士代勞,而她隻是坐在王座上,瞪著兩隻大眼睛,好奇地觀望著,偶爾再稍微晃一晃,讓正在宣誓的林斯頓爵士緊張一把。


    宣誓結束後,大主教走上前來,解開了瑪麗女王身上的鬥篷,開始進行塗油禮。從羅馬專程送來,由教皇親自祝聖的聖油被大主教輕輕塗在女王的背部,胸部和手掌上。天氣有些寒冷,油塗在身上的冰涼和不適感讓小女王開始哭泣起來,林斯頓爵士連忙又掏出幾顆糖塊,然而這次僅僅是糖似乎已經不足以安撫小女王了,她看向站在第一排的瑪麗·德·吉斯,“媽媽!”她哭叫著。


    王太後有些為難地看了看阿倫伯爵,伯爵微微搖了搖頭,王太後咬了咬嘴唇,並沒有動。倫諾克斯伯爵走上前來,試圖把沉重的權杖放到女王的小手上,然而卻被女王一把推開,無奈之下隻能由林斯頓爵士代勞。阿蓋爾伯爵捧著國劍走到女王身邊,大主教冒著被揮舞著雙手的女王打中的危險,將這把三英尺長的大劍係在女王腰間。


    阿倫伯爵走上前來,他手裏捧著王冠,威嚴地看了女王一眼,小姑娘仿佛是噎住了一般,一下子停止了哭泣,兩隻紅眼睛含著淚看著伯爵,伯爵歎了口氣,安撫地對小女王笑了笑。大主教從伯爵手裏接過王冠,這王冠對於女王來說太大了,因而瑪麗的頭上已經被帶上了一個天鵝絨的飾環,樞機主教所要做的就是把王冠固定在環上。林斯頓爵士把女王扶正,這一次女王沒有掙紮,倫諾克斯伯爵和阿倫伯爵走上前來,親吻了女王的麵頰。


    “上帝保佑女王。”他們單膝跪下,向女王宣誓效忠。


    “上帝保佑女王!”貴族和教士們將他們手裏的小王冠放在了頭上,外麵的鍾聲響了起來,隨即愛丁堡所有的教堂裏的大鍾都被敲響了起來。“上帝保佑女王!”外麵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


    瑪麗·德·吉斯王太後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她疲憊地坐在了扶手椅上,侍女忙給她倒了一杯熱葡萄酒,她端起銀杯一飲而盡。真是漫長的一天,加冕禮還有之後的遊行,整整四個小時裏她穿著厚重的禮服,臉上的微笑因為時間太久已經僵硬了,揮動的右手也早已經發酸。她看了看窗外,太陽依舊十分明亮,但看上去已經偏西,她又看了看對麵的沙漏,下午三點了,距離晚上的宮宴還有四個小時,她還能休息一會。王太後伸出手,正要拉鈴叫仆人進來幫她更衣,脫下她身上這沉重的烏龜殼,然而外麵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進來。”王太後有些狐疑,這時候能有什麽事?


    王太後的女官長走進屋裏,對她行了一個法國宮廷的屈膝禮,“陛下。”她用法文說道,“英格蘭大使請求覲見。”


    “大使?”王太後有些迷糊,但她很快就想了起來,英格蘭大使的確表達過他希望在加冕禮後覲見太後,然而她並沒有批準,可他還是來了。太後冷笑了一聲,“看來薩德勒爵士真的以為他已經是這裏的主人了。”她的兩隻手緊緊握著椅子的扶手,青色的血管都露了出來。


    女官長低下頭,不敢回答太後的話。


    “請大使進來吧。”太後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疲憊,“去告訴阿倫伯爵,一切如他所料,請他盡力而為。”女官長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太後,這是什麽意思?然而太後隻是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一點沒有繼續解釋的興致,女官長隻能悻悻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分鍾,外麵傳來侍衛的通報聲:“英格蘭大使閣下,拉爾夫·薩德勒爵士!”


    房間的大門打開了,拉爾夫·薩德勒爵士走進房間。他是一個黑發的中年人,臉上總掛著嚴肅的表情,與其他總是掛著微笑的外交官截然不同。事實上他之前一直在軍隊服務,這也使他更習慣於下達命令,而不是平等協商,不過也許這正是亨利八世國王派他前來蘇格蘭的原因。大使走到太後麵前,行了一個軍禮,這禮節每次總令王太後感到如鯁在喉,但她依舊擠出來一個微笑,“歡迎您,大使閣下。”


    大使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陛下。”他冷冷地說,“我之前曾經向您要求在加冕禮後覲見,然而我並沒有得到回複,所以我就自認為您核準了。”他說著,自顧自的找了一把扶手椅,拖到王太後麵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王太後臉上的微笑凝固了,“您在蘇格蘭可不需要我的什麽批準。”她幽幽地說。站在門邊的女官長抬起頭看了一眼太後,每次她這樣說話的時候說明她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大使並沒有反駁,反倒是默認了這句話,他伸出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王太後氣的嘴唇發白,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有些疲憊了,大使閣下,晚上還有宮宴,如果您沒有急事的話我們不妨明天再談?”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事實上,我的確有急事。”大使微微頷首,“實在抱歉,必須要打擾您的休息。”


    “是啊,英格蘭國王陛下的事情都是天大的事。”王太後冷冷地說道。“那您有什麽事?”太後看上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如您所知,三年前的《格林威治條約》已經定下了貴國女王與我國王儲的婚約。”


    “是的,我每天都感謝上帝給我女兒賜了這樣一樁好姻緣!”太後諷刺地說。


    “我能理解您的激動和感恩。”大使好像沒有聽明白王太後語氣裏的譏諷,“然而要確保我們兩國地未來君主的幸福,以及我們兩國人民的幸福,這還遠遠不夠。”大使喝了一口杯子裏的酒,接著說道:“我國國王陛下一直非常擔心,您的女兒與他的兒子相隔如此之遠,他們之間並沒有感情存在的基礎,將來驟然結婚,難免會是一對怨偶。”


    “是啊,就像他和那個克裏夫斯的公主一樣。”王太後語氣當中的惡意已經掩飾不住了,“那可憐的姑娘,她隻做了六個月的王後,是不是?”


    “如果您指的是我國國王的妹妹的話,是的。”大使冷淡地說。國王把自己離婚的妻子變成自己的妹妹,這件事已經讓英格蘭王國成為整個歐洲的笑柄。


    “我國國王陛下要我向您提出建議。”大使接著說道,“他希望給兩個孩子更多的相處機會,因此我國國王陛下希望您能同意送貴國女王來英格蘭宮廷接受教育。”


    王太後的眼睛瞪大了,“您在開玩笑,先生。”她冰冷的說。


    “恰恰相反,陛下。”大使抬起頭來,絲毫不懼王太後憤怒的眼神,“英格蘭的宮廷是全歐洲最為華貴的宮廷之一,我國國王陛下會給他未來的兒媳最好的待遇,她可以活的像一位真正的女王。”他抬起頭環顧了一眼有些蕭條的宮室,太後的臉微微發紅,“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有女王之名,卻過的連一個英格蘭或是歐洲大陸的貴族都不如。”


    “讓蘇格蘭的女王去英格蘭接受教育?”王太後憤怒地站了起來,“沒有這種道理!我的女兒絕不離開她的王國一步!”


    “我國國王陛下也是為了您的女兒好。”


    “不,我的回答是不!”王太後渾身發抖,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請轉告亨利八世陛下,我感謝他的好意,但是……”


    “我很抱歉,夫人。”大使冷冷地打斷了王太後的話,“我想我國國王並不願意收回他的好意。”


    “這是什麽意思?”王太後問道。


    “意思就是您必須接受這份好意。”大使針鋒相對。


    “倘若我就是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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