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小溪匯成江河,一個個失去親人的憤怒者匯成一隻隊伍,而後又匯聚成一片海洋。這大海泛起了風暴,巨浪向著議會大廈席卷而來。


    ……


    在護國公的要求下,議會在早晨召開了緊急會議。


    然而與往常一樣,議會大廳再次成了派係間互相撕咬的鬥獸場。天主教議員聲稱這是宗教迫害的又一高潮,這場大火毫無疑問是新教徒的陰謀。而新教徒則指責天主教徒自己召來了天罰,如今卻倒打一耙,跑來誣賴信仰國教的忠誠臣民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議會的大人們卻把這寶貴的時間用在扯皮上。


    當議會的衛隊長驚慌失措地跑進大廳時,大廳裏的議員們正風度全無的隔著一道走廊互相辱罵著。一些居高臨下的後排議員甚至借助自己的地利優勢,將文件朝著對方那邊投擲過去。


    衛隊長來到正在徒勞地敲著桌子,試圖恢複議會秩序的議長身邊。他彎下腰,低聲在議長耳邊說了什麽。


    議長的臉色頓時大變,他扶著桌子的邊沿,掙紮著站了起來。


    “安靜!都安靜!”他的臉漲的通紅。


    “安靜!保持秩序!”衛兵們也開始鼓噪起來,他們用長戟敲擊著地麵,發出“咚~咚~”的巨大響聲,壓製住了爭吵的聲音。


    人群終於暫時恢複了安靜,但看上去依舊憤憤不平,那被強行壓製住的敵意隨時都會重新爆發出來。


    “衛隊長有話要說。”議長因為剛剛的大聲喊叫而劇烈地咳嗽著,他的臉上的肥肉如同觸了電一般顫抖著,一隻手伸手去夠放在桌子上的杯子,另一隻手則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示意衛隊長說話。


    “諸位議員。”衛隊長走到大廳中央,鞠了一躬,“天主教徒正在向議會進軍,他們要求議會嚴懲縱火者。”


    議員們驚愕地互相張望著。


    “那些在大火中受到損失的新教徒也在從另一方向向議會推進。他們聲稱是天主教徒招來了天罰,要求天主教徒賠償損失。”


    “你們必須守住這座宮殿!”一位肥胖的中年議員尖聲叫道。


    “這如同是打算用樹枝和石子搭成的大壩擋住洪水一樣。”衛隊長瞥了那臉色慘白的胖子一眼,“如果各位依舊留在這裏,我無法保護諸位的安全!”


    議員們又吵吵嚷嚷起來。


    “天主教徒必須為這種叛逆行為負全責!”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新教徒的陰謀!”


    衛隊長絕望地望向窗外,那巨浪的腳步正越來越近,即將踏上國會的階梯。


    ……


    憤怒的浪潮沿著各條大街湧向威斯敏斯特,自從將近兩百年前的瓦爾特·泰勒暴動之後,已經再沒有過這樣的景象了。災民們舉著他們從廢墟裏搜羅來的能做武器的東西:被煙熏黑的尖頭木棍;幾把生了鏽的砍刀;或是從房屋的殘骸裏扒出的碎磚爛瓦。


    兩股浪潮如同火與水一樣,從城市的兩頭向同一處湧來,而這兩股浪潮的交匯點正是斯敏斯特宮。兩種宗教的信徒們互相咒罵著,同時共同詛咒著議會大廈裏的達官貴人們。


    把守議會的是一支五百人的衛隊,此時士兵們正站在鐵欄杆後麵,舉著火槍和長戟,恐懼地望著怒吼著的人群。這些士兵們曾直麵過炮火,鐵騎和利劍,然而再猛烈的炮火的轟擊,也無法比的上此時人群的震天怒吼。


    在會議廳裏,不同派係的議員們終於停止了爭吵,恐懼讓這些過去的仇人們縮在一起,臉色蒼白的顫抖著。


    護國公的臉色也和他的同僚們一樣顯得慘白,然而這並不是由於恐懼,而是由於憤怒。對於當政的大臣而言,無論這種暴亂的原因是什麽,最後所有人的怒火都會指向他。而如果局麵徹底失控,無論是國王還是議會都會很樂意把他作為祭品拋出去,用他的腦袋去平息外麵那些暴民的怒火。二十年鞠躬盡瘁,最後卻隻能做一個被立起來吸引火力的靶子,還要因此而感謝恩典!護國公的牙齒緊緊的咬著,怒視著因外麵的怒吼而微微震顫的玻璃窗。


    在他身後不遠處,加德納主教同樣臉色蒼白,這次他是真的有點害怕了。當他應瑪麗公主之命掀起這股浪潮的時候,他可完全預料不到這陣巨浪會把他帶到今天這個境地。如今國家已經到了內戰邊緣,而一旦內戰爆發,教士和文官的地位,就會迅速被劍和盾取代了。更不用說如今他的生命都危如累卵,以他的名聲一旦落到暴民手裏,無論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恐怕都很樂意在他腿上綁上鉛塊,然後把他從威斯敏斯特宮的塔樓上直接扔進泰晤士河裏麵去。


    主教的臉上冒出大顆的汗珠,他伸手去解開衣服最上麵那顆勒的自己透不過氣的紐扣,然而那紐扣卻解不開。他猛力一扯,那顆紐扣崩開來,滾落到某個角落去,頃刻間便不見蹤影。他大口呼吸著,如同一個溺水者突然被衝上岸邊一樣。


    外麵衝天的喧鬧聲更加響亮了,好像是一隻巨獸正在醒來,正打著響鼻,伸展著自己的四肢,感知著自己所具有的力量。


    一個士兵從門外闖進了房間,血正在從他的頭發間流下來。“先生們,外麵的暴民已經抵達國會大廈的門口,他們正在砸門。”他看向護國公,“衛隊長先生讓我問閣下有何指示?”


    “我有什麽指示?”護國公閣下咬牙切齒的說。


    “是的閣下,就快沒時間了。”那士兵用手捂著腦袋,表情痛苦。


    “衛隊長先生手下有多少人可供他調遣?”護國公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大約有五百人。”那士兵遲疑了片刻,回答道。


    “派一百人留守議會,讓他帶著剩下的四百人去把那些流氓給我驅散!”護國公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嚇人的巨響。


    “您瘋了嗎,先生?”加德納主教尖叫道,“您這是幹什麽?您要讓我們大家都一起完蛋嗎?”


    “請讓我指出一點。”護國公臉上帶著駭人的獰笑,他的嘴唇氣得發白,不住的抖動著,“這間屋子裏隻有我做過軍隊的統帥。”他拔出劍來,周圍的議員連忙後退躲避。


    “先生,求您了,別做不理智的事情!”加德納主教從靈魂深處叫喊著,他伸手抓住自己政敵的衣袖,“這簡直就是自殺行為!”


    外麵傳來一陣吱嘎聲,鐵門轟然倒地。那些鐵柵欄被從地下拔出來,扭彎,然後砸斷。暴民們的歡呼聲震耳欲聾,仿佛要把宮殿的屋頂整個掀起。


    ”準備!“士兵們舉起長戟和槍,指向衝進庭院的暴民。武器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如同一片由鋒刃構成的叢林。


    議員們驚恐地從窗戶裏探出頭去,“別開槍,別開槍!”他們驚慌失措地喊叫著,但並不是擔心人民的安危,而僅僅是害怕會被激怒的暴民們衝擊來撕成碎片。


    突然,王宮的方向傳來一陣號角聲,人群暫停下來,遲疑地看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國王陛下駕到!”這聲音從那號角聲發出的方向傳來。議員們驚疑不定地互相張望著。


    那狂暴的海洋逐漸變得平靜下來。人群讓開一條通道,一輛裝飾著皇室徽章的馬車在區區幾名騎兵的簇擁下向議會駛來。


    馬車在已經被扭曲成一團的鐵柵欄前停下。一位騎士翻身下馬,走到馬車前,打開車門。


    國王從馬車裏探身出來,他臉上帶著有些憂鬱的表情。


    剛才還在騷亂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那些剛才還是凶惡的暴徒的市民們摘下帽子,向國王陛下行禮。


    跟在愛德華身後的羅伯特鬆了一口氣,國王的威望依舊深入人心,那些中世紀的農民在麵對貴族時,把國王當作他們的保護者,當今的國王依舊受到這過去的傳統的蔭蔽。當人民將貴族和議會當作敵人的時候,他們依舊對國王抱有著崇敬,而這是國王目前為數不多的倚仗之一了。


    議員們如同一群受驚的鵪鶉一般,從窗戶裏探出頭巴望著,惴惴不安地注視著下麵的場景。幾萬隻眼睛注視著年輕的國王,幾萬隻耳朵豎起來準備聆聽他要說的話,那將決定他們的命運,甚至是整個王國的命運。


    第71章 雷霆


    愛德華環視了一圈那些穿著破衣爛衫的市民們。那一張張臉帶著麻木,憤怒或是悲哀的表情靜靜地望著他,如同那些古羅馬神廟裏的石像一般。


    侍衛們搬來了幾個木箱,在人群前方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演講台。有人從國會大廈的議員入口處找來了半塊被扯爛的地毯,鋪在上麵。國王走上那簡陋的台子,本來用來盛放橙子的木箱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


    國王聽著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作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昨晚燃燒的煙味。


    “我是你們的國王。”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我知道昨晚發生在你們身上的可怕悲劇,我徹夜未眠地望著東區那被火焰的顏色照亮的地平線,我看得到你們蒙受了巨大的災難和不幸。”


    人群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啜泣聲,許多人的眼睛裏又流出了大顆的淚水。


    “我知道你們要來議會做什麽,我也理解你們心裏的憤怒。”


    “這個莊嚴的機構本該是表達民意的神聖場所,可事實上,她的成員們卻隻顧自己的私利,把這個神聖的殿堂變成了肮髒的政治鬥爭的舞台。他們有責任避免這樣的悲劇發生,他們辜負了你們,也辜負了王冠的信任。”


    “議會不能代表我們!”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怒吼。


    愛德華轉過頭看向發出這聲音的方向,那裏站著一個個子高大的年輕男子。周圍人都用有些不讚成的眼神看著他,他的臉上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滿是青黑色胡茬的臉龐漲的通紅,看上去如同一個熟透了的李子。


    “你叫什麽名字,先生?”國王和顏悅色地問道。


    “阿爾弗雷德·龐森比,先生……哦不……我是說……陛下,請陛下……恕罪,我不該打斷……您說話。”這年輕人剛剛的一聲大吼是出於一時的義憤,如今反應過來不由得尷尬萬分,說話也結巴了起來。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龐森比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撓了撓腦袋。


    愛德華也微微笑了笑,“您為什麽這麽說呢?”


    龐森比先生咬了咬牙,讓自己定神。“議會裏的老爺們,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那些上議院的老爺們因為他們的頭銜而進入議會,而下議院的那些紳士純粹是因為他們有錢。我們區的那位議員,威廉·布裏特先生,從來沒到這一帶來過,而他卻成了這裏的議員,僅僅是因為這一帶的土地都是屬於他的!他在自己的那些爛泥地上搭起一些該死的破棚子,我們為了有片瓦遮身就得把我們大半的工資交到他的手裏!現在聽說他竟然還要讓我們來賠償他的損失!”


    人群發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噓聲。議會大廈裏,那位被點名的布裏特先生嚇成了一灘爛泥,癱軟在自己的座位上。


    “議會不過是這些達官貴人們的俱樂部罷了!這些貴族和紳士們隻知道敲骨吸髓,哪裏會在乎我們的死活!”龐森比突然單膝跪地,“陛下!您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了。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從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曾經跟著護國公的軍隊去過蘇格蘭,為這個國家受了三次傷……我隻希望能夠得到公正的對待!”


    天主教徒們歡呼聲如雷鳴,而新教徒們則略有些沉默,許多人的臉上露出不讚同的神色。


    “陛下是英國國教的領袖,怎麽能為天主教徒張目……”有新教徒低聲嘀咕道。


    “無論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都是陛下的子民!”有人立即反駁道,“難道不正是我們之間的分歧,給了那些野心家以可乘之機嗎!”他的話引起了一陣讚同,並沒有人覺得一個貧民窟的普通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有些不同尋常。


    愛德華微微鬆了一口氣,那埋伏在人群裏的侍衛幹的出乎意料的好。宗教的衝突隻會導致自相殘殺,最好還是把兩撥人的怒火都引導到一個國王選定的地方去,例如說……議會。人民的力量如同朱庇特的雷霆,既然議會把它拋棄在地上,那麽它自然而然也就歸撿起它來的人所有了。


    “你是做什麽的,龐森比先生?”國王又轉向那個高大的年輕人。


    “我父親原來是威爾特郡的農夫,直到有一天一個管家傳來赫特福德伯爵的命令,讓所有的佃戶都打包滾蛋,因為他要用這些土地來養羊。”龐森比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們沒有辦法,隻能到倫敦城來碰運氣,然而城市裏滿是我們這樣的失地農民。還有那該死的《反流浪法》,一段時間內找不到工作就成了犯罪!我們隻能去接受那些工資微薄的工作。”


    “我的父母進了一家紡織作坊,我的哥哥出海去碰運氣了。而當時赫特福德伯爵,如今是護國公了,”他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要出征蘇格蘭,於是我就加入了軍隊。”


    “後來蘇格蘭的仗打完了,於是我們每個人拿了二十個銀幣,就被趕回了家。我母親那時候已經病入膏肓了,紡織作坊一天要工作十四個小時,賺到的微薄薪水除去房租之外根本不剩下什麽,還欠了一屁股債……那些錢都用來還債和治病了,但她還是沒挺過去年冬天……”那壯漢的眼眶有些發紅。


    “你家裏還剩下什麽人嗎?”


    “我父親昨天被塌下來的房梁砸到了腦袋……上帝保佑他。至於我的哥哥,他坐船去了新大陸,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龐森比先生,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遺憾。”國王從台子上走了下來,走到依舊半跪在地上的龐森比麵前,向他伸出了手。


    周圍傳來一陣驚訝的吸氣聲。


    大顆的淚珠從龐森比的眼裏落下,他用自己袖子上幹淨的地方猛地擦了擦手,把自己的手搓的通紅。他虔誠地捧起國王的手,如同那是什麽稀世珍寶一樣。他輕輕地吻了陛下的手,“哦,陛下……陛下……”那壯漢已經泣不成聲。


    站在國王身後的羅伯特微微皺了皺眉頭。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要給你提供一份工作。”國王將他拉了起來,“羅伯特子爵正在為我編練一隻禁衛軍,既然你有在軍隊服務的經驗,我想請問你是否願意加入?”


    人群中傳來一陣輕聲的驚呼,許多人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這走大運的年輕人。


    龐森比渾身顫抖著,“是的陛下,是的……我的生命從今以後都歸您所有了……”他眼睛裏冒著狂熱的火苗,看著國王的眼神如同看著降臨人間的大天使一般。


    羅伯特臉上的表情更加僵硬了,他走上前來,不經意地擋在國王和龐森比之間。


    國王又看向那些用同樣的期待和崇敬眼神看向自己的人群。


    “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大家庭,而一個家庭裏的成員要和睦相處,就必須要做出妥協。”國王誠懇地說道,“我無法保證每個人都滿意,但我向你們保證,我會盡力讓議會達成一份盡可能公正的妥協案……如果你們能夠接受的話,就請讓我們一起攜手,把平靜和安寧帶回到這片土地上!”


    人群安靜了片刻,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國王陛下萬歲!”。


    議會的玻璃窗在歡呼聲當中震顫,議員們一個個臉色蒼白。國王馴服了這股狂暴的浪潮,朱庇特的雷霆已經被他握在手裏,而議會則落入了仰人鼻息的境地。四百年前貴族們趁王權衰弱之際所得到的特權,在國王和庶民的聯手下,已經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


    護國公臉色鐵青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對麵亨利八世國王的巨幅畫像,畫像裏的國王莊嚴的站著,可在護國公看來,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上似乎帶上了一絲微笑,就如同是在嘲諷他一般。也許他在寫遺囑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從某種角度看起來,權力的舞台與賭場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一個賭徒贏下了一把,那麽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通常都會吉星高照。然而當他贏下十幾把之後,突然浪潮轉向,於是他開始輸錢,先是小把地輸掉,最後越輸越大,直到輸光。


    潮流是什麽時候開始轉向的呢?護國公也說不清楚。他隻知道他已經開始輸錢了,並且如果這種壞運氣持續下去,那麽他很快就會輸得精光。沃爾西輸光了,克倫威爾也輸光了,在這場遊戲裏你輸掉的不僅僅是財產,頭銜或者是權力,還有自己的腦袋。


    從議會的窗戶裏可以看到,國王在人群的簇擁中向議會的大門走來,他經過之處的人群都跪在地上,如同膜拜複活的基督一般。


    “國王陛下萬歲!”這聲音如同凱旋的號角聲一般回蕩在首都上空。


    在議會的大門前,受傷的衛隊長一瘸一拐的走到國王麵前,向陛下行禮。


    “您回去休息吧,先生。”國王說道,“您需要醫生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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