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鍾敲了十二下,已經是午夜了。


    先王後艱難地環視了一下房間,然而並沒有發現守夜的女仆的身影,那小姑娘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離開了。


    先王後感覺自己嘴裏的黏膜已經粘連在了一起,她伸手去夠床頭的鈴繩,試圖讓仆人給她送點什麽喝的。


    這時,她注意到在鈴繩的旁邊,恰好放著一個水晶瓶子,瓶子裏裝著看不出是什麽的液體。月光從窗戶裏照進來,給那瓶子裏的液體撒上點點銀光。


    先王後如同沙漠中看到清泉的饑渴旅人,抓過放在玻璃瓶旁邊的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她嚐出來瓶子裏的液體是橘子汁,但似乎比平時喝起來略有些發苦,但先王後進來喝什麽嘴裏都感到發苦,因此她也並不在意。她隨手把杯子放在櫃子上,等著仆人第二天來收走。


    過了片刻,先王後感到那種熟悉的暈眩感又回來了,然而這感覺並沒有之前那麽嚴重,事實上,這些天來每一次的眩暈都比起前一次來要輕鬆許多,如同海嘯過後的餘波,雖然有時候看起來還有些嚇人,但人人都看得出來最糟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她很快又昏睡了過去,當她醒來時天已大亮了,而她感到自己的神誌異常清明,這種感覺她已經許久沒有感受過了。


    四天之後,先王後的醫生終於宣布她無須繼續臥床了——她已經基本痊愈,而隨著預產期的臨近,先王後也應該多走動走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為即將到來的生產做些準備。


    當王後的妹妹赫伯特夫人得知先王後基本康複的消息時,這位夫人正在暖房裏,修剪一株盛開的白玫瑰。雖然外麵依舊是數九寒冬,可在這溫室當中,鮮花已經按照宮殿主人的命令而盛開了。


    來報喜的仆人話音剛落,赫伯特夫人就欣喜地扔下了自己手裏的剪刀。她提起自己的裙擺,跑出了暖房,如同年輕了二十歲一般。


    當赫伯特夫人氣喘籲籲地跑進先王後的寢殿時,先王後的醫生羅伯特·霍伊特博士正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赫伯特夫人喘著氣,向先王後行了一個屈膝禮,“哦,我親愛的姐姐,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您已經康複了,我說的沒錯吧?”


    先王後向自己的妹妹伸出一隻手,赫伯特夫人馬上將它握住,如同捧著一顆珍貴的寶石。“並不是完全康複,但基本上算是複原了。我說的對吧,博士?”先王後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醫生。


    這位曾經在我們的故事裏短暫露過臉,扮演了一個出場時間短暫卻頗為關鍵的角色的博士恭謹地鞠了一躬,“您說的沒錯,陛下。”


    “哦,非常感謝您,醫生。”赫伯特夫人語氣中的激動顯而易見,“您又一次救了我們,先是那樁陰謀,如果不是您及時通報,加德納主教可能已經得償所願了。”


    博士臉上露出有些尷尬的微笑,他臉上的八字胡子微微顫抖著,先王後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僵硬。


    赫伯特夫人恍然未覺,依舊自顧自的說著,“還有這一次,多虧了您精湛的醫術,我姐姐才轉危為安。那個無恥之徒真是喪心病狂,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會幹出這種事來……”


    王後適時地打斷了赫伯特夫人,“好了,我們別再說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我們應當喝一杯慶祝一下。”她看向醫生,“當然是在博士不表示反對的前提下。”


    “啊,您說的太對了!”赫伯特夫人笑著拍了一下手,然而她突然似乎想到了什麽,又轉向醫生,“博士,夫人現在可以飲酒嗎?”


    “小酌一杯是沒有問題的,事實上適量喝一點酒有助於夫人的血液循環,我完全讚同。”霍伊特博士笑盈盈地點了點頭。


    “啊,那太好了。”赫伯特夫人拉了拉鈴,一個仆人應聲走進房間,“去取那瓶馬姆齊甜酒來,就是威尼斯總督當禮物送來的那瓶,再拿三個杯子來。”


    “感謝您的好意,夫人。”博士連忙推辭,“然而我實在喝不了馬姆齊甜酒。”


    “您確定嗎?這可是二十五年的陳釀。”赫伯特夫人笑盈盈地說道。


    “我十年前會欣喜若狂地接受您的邀請。”博士歎了一口氣,“但我現在已經戒酒了。”


    “戒酒了?這可真稀奇。”


    “作為一個醫生,喝酒總是可能誤事。”


    “那您平時喝什麽?”


    “清水和檸檬水,夫人,有時候喝一點果汁。”


    “哦,我的天哪。”赫伯特夫人驚歎道,“您簡直和那些修道院裏的苦修士沒有什麽區別了,您這樣可是失去了很多樂趣啊,我親愛的博士。”


    博士已經收拾好了藥箱,他鞠了一躬,“我已經是個老人了,對老人而言克服這些肉體上的誘惑總是比較容易的。我祝您二位身體健康。”


    他說著就轉身走出門去,正好碰上仆人拿酒過來。


    那拿酒的仆人將托盤放在桌上,盤子裏放著一瓶剛開封的葡萄酒,和三個晶瑩剔透的水晶杯。


    赫伯特夫人揮揮手叫仆人退下,自己興衝衝地拿起酒瓶,往其中的兩個杯子裏倒了些酒。


    她拿起少的那一杯遞給先王後,自己拿起了較多的那一杯。


    “祝您健康,我親愛的姐姐。”她仰起脖子,把杯子裏的酒液一飲而盡。


    先王後也舉了舉杯子,喝幹了杯子裏的酒。


    “這酒喝起來有點苦。”先王後皺了皺眉頭,“不過現在我喝什麽東西都是同一個味道。”


    “您也這麽覺得?”赫伯特夫人用輕快的語氣笑著說道,她看上去如同一隻枝頭歡快的黃雀,在外人看來已經跨過了快活和輕浮之間的界限,“我也覺得餘味有些苦澀,他們還管這東西叫甜酒呢!”


    先王後有些驚訝於自己妹妹的表現,她抬頭注視著赫伯特夫人的臉龐變得越來越紅,血液正用上那蒼白的麵頰。


    “您怎麽了?”先王後疑惑地問道。


    赫伯特夫人伸手遮擋在自己的眼睛上,“哦,我的上帝啊,我感到一陣眼花……這太陽光可真是刺眼。”


    “可屋裏沒太陽啊?”先王後伸手指著窗戶,外麵的天氣陰沉沉的,看上去異常寡淡。


    “哦,這可真是奇怪。”赫伯特夫人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道。她伸手拉過一把扶手椅,徑直坐在了上麵。


    先王後伸手搭在了赫伯特夫人的胳膊上,“您這是怎麽了?您是生病了嗎?”她抬起那隻搭在赫伯特夫人胳膊上的手,放在了對方的額頭上。


    赫伯特夫人的額頭滾燙,汗珠正肉眼可見地從她皮膚的毛孔裏冒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先王後驚訝地喊出了聲,她兩隻手撐著扶手椅的把手,掙紮著要站起來去拉鈴。


    赫伯特夫人連忙如同彈簧一樣跳起來扶住了先王後,“您站起來幹什麽呀?”她嗔怪地說,“請您快坐下吧,坐下吧。”她一邊說話,一邊劇烈地喘著氣,如同那位從馬拉鬆戰場上跑回的信使剛剛抵達雅典一般。


    “可你在發著燒……還是請醫生來看看吧。”先王後有些焦慮。


    “沒這個必要,夫人,僅僅是屋子裏的溫度太熱了而已,這壁爐燒的有些太旺了,我得去跟管家說一聲。”她的兩隻手握的緊緊的,有些焦躁地揮舞了幾下拳頭。


    “還有你的呼吸,那是怎麽回事?你氣喘籲籲的。”


    “我剛剛太激動了,說真的,僅此而已,夫人。”赫伯特夫人說著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熱的大笑,先王後驚恐地注視著她,她的笑聲逐漸變得歇斯底裏起來,“您瞧瞧,我實在是太開心了,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控製!這可真是太愚蠢了。”


    赫伯特夫人脖子上的青筋凸顯了出來,她臉上的緋紅迅速消逝,如同太陽落山後的晚霞一般。她臉上的肌肉首先痙攣起來,隨即擴展到全身,她如同那些得了瘧疾的人一樣開始渾身顫抖。


    “哦,我這是怎麽了?”赫伯特夫人臉上僵硬的笑容逐漸被驚恐取代,“我的頭好暈,上帝啊,我什麽都看不見了……”她神經質地抽搐著,如同一顆在暴風雨當中左右搖擺的橡樹。


    她伸出手,試圖要抓住什麽東西避免自己跌倒。


    先王後連忙伸手扶住了她。


    赫伯特夫人的臉已經變了形,如同一具蠟質的麵具在高溫的炙烤下正在融化。她的眼球從眼窩裏凸出來,如同有人掐住她的脖子一般。


    “上帝啊,我不能呼吸了!”她的手在空氣中瘋狂地擺動著,如同那些溺水的人在水中拚命掙紮著。


    赫伯特夫人僵直的軀體如同一塊石頭一般,徑直倒在地上,先王後也被她帶的一齊摔倒在地。


    “救命,救命啊!”赫伯特夫人恐懼的喊道,這嘶啞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艱難地傳出來,她的脖子正在變得腫脹,仿佛一塊吸飽了水分的海綿正在不斷膨脹。


    像一隻被潮水衝上岸的魚一般,赫伯特夫人躺在地板上掙紮著,她的指甲抓在地板上,長長的指甲折斷了,餘下的部分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帶著血印的抓痕。她呻吟著,那蒼白的臉逐漸變得蠟黃,看上去仿佛被抽幹了鮮血一般。


    先王後驚恐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她感到自己的頭發都豎了起來,恐懼讓她整個愣住了。


    過了片刻,先王後終於反應了過來,她用兩隻手撐著地板,艱難的站了起來,走到床頭,死命地拉著鈴繩,幾乎要把那繩子拉斷。


    狠命拉了十幾下鈴後,她踉踉蹌蹌地跑到房門口,用力推開了那沉重的雕花木門。


    “醫生,醫生,快來啊!”她衝著空無一人的走廊歇斯底裏地喊道。


    第81章 香堇汁


    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離開的霍伊特博士擦著頭上的汗水,氣喘籲籲地又跑了回來。


    “怎麽了,夫人?出什麽事了?”他跑到房間門口時,恰好趕上先王後如同被抽走了靈魂一般,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


    他連忙伸出雙臂,讓先王後倒在他的臂彎裏。


    先王後的臉上滿是驚慌之色,她的臉色處於某種蠟黃與慘白的混合狀態,那有些發青的顫抖著的嘴唇顯然表示著某種災禍再一次降臨了這座不幸的府邸。


    如同胳膊上被綁上了秤砣,她艱難地舉起胳膊,顫抖的手指指向房間裏,“我的妹妹,她突然昏倒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請您救救她。”


    醫生連忙扶著先王後站起身來,回到房間裏。他扶著先王後在長沙發上麵坐好,然後連忙走到赫伯特夫人身旁。


    赫伯特夫人躺在地上,如同一條脫了水的魚一般在地上抽搐著。她臉上那可怕的表情讓醫生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夫人?赫伯特夫人?”他半跪在可憐的病人麵前,輕輕搖著她的肩膀。


    赫伯特夫人的牙關緊緊咬著,那灰白的嘴唇看上去絲毫沒有生氣。


    仆人們終於趕來了,他們站在房間門口,眼睛睜得老大,驚恐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


    “還愣著幹什麽!”醫生怒吼道,“快去拿催吐藥來!”


    一個仆人連忙轉過身,向廚房跑去。


    “還有你們,快過來把赫伯特夫人挪到沙發上去!”


    赫伯特夫人被挪到了沙發上,她開始恢複了知覺,那緊咬著的牙關終於鬆開,她呻吟著,抬起一隻手。


    醫生醫生伸手握住了那隻手,把它重新放回沙發上。


    “您感覺如何,夫人?”醫生問道。


    赫伯特夫人的聲音嘶啞,如同患了傷風一般,“請,請給我些水……”


    醫生快步走到對麵的一把小茶幾前,茶幾上放著一個水晶瓶,裏麵裝著半瓶清水。


    他拿起一個杯子,在裏麵倒滿水,輕輕抿了一口嚐了嚐味道,然後捧著杯子回到赫伯特夫人身邊。


    赫伯特夫人迫不及待地搶過杯子,把裏麵的液體一飲而盡。


    “我感覺頭好暈……上帝啊,我眼前一直發黑……”赫伯特夫人呻吟著說道,“我耳朵裏好像有人在開炮一樣……天啊,我究竟怎麽了……”


    “您之前有什麽不適嗎?”


    “沒有……什麽都沒有,一切都是從剛才開始的。”


    “您剛才幹了什麽?”


    “剛才……我喝了一杯酒,您記得的,那瓶馬姆齊甜酒……”赫伯特夫人艱難地伸手指向對麵小茶幾上的酒瓶。


    醫生眼裏精光一閃,他走到酒瓶前,湊在瓶口聞了聞,然後拿著酒瓶和三個杯子回到赫伯特夫人身旁,把它們都放在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


    先王後掙紮著站起身,走過來,坐在自己妹妹身旁,撫摸著她有些僵硬的肩膀,“究竟是怎麽了?”她也渾身顫抖著,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


    “赫伯特夫人的症狀看起來是中風。”醫生的聲音異常低沉。


    “中風?”先王後驚訝地問道,“可她根本不像是會得中風的人啊,不像……”


    她嘴裏說的話戛然而止,如同被美杜莎的腦袋變成了一尊石像。如果她剛才的神態算得上是恐懼,那她如今的樣子就可以稱得上是絕望了。


    赫伯特夫人又開始發作起來,“上帝啊……又開始了……”她緊緊握著醫生的胳膊,把那條胳膊掐的青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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