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您所願,大人。”那仆人不斷的點著頭,讓羅伯特想起一隻啄木鳥正在橡樹上打孔。


    小仆人跑了出去,過了五分鍾時間,他捧著一個銀盤子,上麵放著參加舞會時穿的禮服,再次回到房間裏。


    “公爵大人說他五點半靜候您的到來。”


    羅伯特點了點頭,示意他為自己換裝。


    這身舞會的繁複禮服,包括黑色繡金線的緊身衣和暗紅色的鬥篷,插著白色羽毛的帽子上用別針掛著幾顆閃爍的鑽石。那仆人用了整整二十分鍾才把這一身行頭為主人穿戴整齊,又在他胸前別上一枚用寶石打造的胸針,形狀是一枝攀緣在橡樹樹幹上的玫瑰,這是羅伯特上次生日時國王送給他的禮物,玫瑰是王室的象征,而橡樹則是羅伯特受封為萊斯特伯爵時國王令紋章院頒賜的徽章,因此這胸針的含義自然不必多言。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剩下五分鍾,穿戴整齊的羅伯特終於離開自己的房間,穿過縱貫整座宅子的長廊,來到大宅的另一側翼。


    公爵的貼身仆人已經在門口恭候,一看到少爺的身影,他立即迎上前來,“大人,公爵大人正在等候您的到來。”


    羅伯特點了點頭,隨著他進入了公爵套房的前廳,來到公爵的書房門口。


    仆人敲了敲門,將房門推開,“大人,羅伯特大人到了。”


    首席大臣正坐在寫字台前,手裏拿著一根羽毛筆,在桌上的一厚遝文件上寫寫畫畫。見到兒子進來,他抬起頭微微點了點,權做致意,同時用眼神示意羅伯特坐在他對麵的扶手椅上。


    羅伯特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在他身後那仆人已經識相地退出房間,把房門輕輕關上。


    公爵依舊伏案工作著,筆尖傳來與紙張摩擦的沙沙聲,他飛速地在那文件上寫下一行行批注,紅色的墨水看上去如同鮮血一樣,在紙上凸顯著。


    過了幾分鍾的時間,公爵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羽毛筆扔在一邊,抬起頭來。他微微轉了轉椅子的角度,讓自己麵對著羅伯特。


    “感謝您準時前來。”公爵說道,“很抱歉讓您等了我一會,然而有一份外交急報我剛剛看了一半,你知道,寫這些批注必須一氣嗬成,否則後麵再重新開始的時候,就會忘記自己之前的想法。我很抱歉,然而我想向您保證,我們的談話不會拖延到六點以後的。”


    “我很理解,您不必致歉。”羅伯特點了點頭。


    “為了讓我們的談話更有效率,”公爵接著說道,“我建議我們免去那些冗長無聊的客套,以直來直去的方式對話,這樣更節約時間,您同意嗎?”


    “我很樂意如此。”羅伯特回答。


    “那我就直入正題了,您對於伊麗莎白公主是怎麽看待的。”


    羅伯特微微皺了皺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以為我們說好,以直來直去的方式對話的。”公爵露出一個有些嘲諷的微笑,“那我就說的更明白一點,您對迎娶伊麗莎白公主作為您的妻子這件事是怎麽看待的。”


    “您說的可真夠直白的。”羅伯特冷冷地說道。


    “我也期待您以相同的方式回應我。”公爵同樣冷冰冰地回敬道。


    “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說了。我知道您希望從一樁這樣的婚姻裏得到什麽,然而您所想的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這樁婚姻隻能導致災難。我們已經和王室攀緣的太深了,這樁婚姻會觸碰到陛下的紅線……我希望您不要對此有所疑惑。”


    “是陛下跟您講的嗎?”公爵聳了聳肩膀,“想必是的,而且他也期待著您把這句話帶到我這裏來。”


    “您認為是就是吧,希望您認真考慮這句話。”


    “我已經考慮過了,然而我得出的結論卻完全不同。”公爵說道,“我依舊認為這樁婚姻是很有價值的一步棋。”


    “有價值到讓您把陛下的聖眷棄之不顧?”


    “君主和繼承人的關係,是這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了。”公爵站起身來,在屋裏踱著步子,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羅伯特講話,“他們之間在權力的分享上是天然的敵人,然而在維護王朝上又是天然的盟友,處理好這樣的關係需要雙方都有著足夠的精明和政治手腕。陛下是個聰明人,他必然會因此對我不滿,也許會開始提防伊麗莎白公主和我,然而他不會拋棄我的,因為他還用得著我,也用得著他的姐姐。”


    “陛下如今的宗教平衡政策,僅僅是靠著他個人對兩種宗教不偏不倚的態度才得以維持,然而這就是一個火藥桶,隨時都可能爆炸……瑪麗公主如今是天主教一方的領袖,如果我們能夠和伊麗莎白公主聯手,讓她作為我們派係的旗幟,那麽我們就有了成為新教徒領袖的機會,到那時連國王都要忌憚我們三分。現在您說說,這是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您別忘了,我們有今天的一切,全是靠著國王陛下,如今您卻想著和陛下分庭抗禮?”羅伯特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父親的眼睛,“您就是這樣回報陛下的恩德的嗎?您的忠誠去哪裏了?”


    “恩德?忠誠?”首席大臣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大笑,“在政治上哪有什麽恩德和忠誠可言!一個政客表現的知恩圖報,隻有一種理由,就是他的這種做法能為他換來更大的利益。我親愛的兒子,恕我直言,您雖說如今身居高位,卻算不上一個政治家。”


    “我也不想當政治家。”羅伯特的聲音冷的如同結上了霜。


    “可您的那位……”首席大臣臉上露出一絲惡意的微笑,“我該怎麽講呢?‘好朋友’,或者按希臘人稱呼這種關係那樣——伴侶?他可是位政治家,而且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他生來就是幹這個的,他們都鐸家都是這樣,天生就是冷血的殺手。”


    羅伯特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幅度之大讓那把椅子差一點就要翻倒在地,“您這是什麽意思?”他臉上血色頓失,聲音因為緊張而聽上去比平時尖利許多。


    “別那麽驚訝。”首席大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自己兒子的反應,“這基本上算是個公開的秘密了,別把別人都當成傻子。”他用手指指了指羅伯特的胸前,羅伯特低下頭,發現首席大臣的手指正指向他胸前那漂亮的胸針。“您比皮爾斯·加弗斯頓幸運的多,您的‘朋友’並不是愛德華二世那樣的軟弱笨蛋,沒人敢傳他的閑話,貴族們對此都噤若寒蟬,更不用說誰敢借此發難了。”


    羅伯特低著頭,一言不發,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胸針上的寶石,仿佛想要從中汲取力量一般。


    “這種希臘式的關係,也許教會會頗有微詞,然而我一點也不在意。”首席大臣聳了聳肩膀,“然而令我擔心的是,您似乎忘記了他首先是國王,在你們的這種關係當中,他處在絕對主導的地位,如今您在他的庇護下順風順水,可您畢竟做不了王後,如果有一天他對您喪失了興趣,您又打算如何呢?”


    羅伯特依舊以沉默回應。


    “我之前告訴過您,陛下需要盡快成婚,我是為了你們兩個好。”首席大臣循循善誘地接著說道,“如果他現在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那兩位公主和格雷家的女孩們,就再也不是什麽奇貨可居了,王朝的未來將被鞏固,而我也可以安心做國王的首席大臣……一個沒有繼承人的王朝就是一艘下沉中的船,您不能怪罪這船上的船員各自逃生,這是人的本性。”


    “正如我剛才說的那樣,陛下是一個一流的政治家,我說的這些他完全明白,然而他如今依舊沒有結婚的打算,隻能說明他對您的確是不同尋常,我要為此向您祝賀。”首席大臣輕佻地說。


    羅伯特抬了抬眼皮,權做回應。


    首席大臣並不以為忤,“所以您看,您如今處在一個尷尬的地位,成為了王朝延續最大的障礙,恕我直言,這可不是什麽好地位,如果我要是您,我就會認真考慮和伊麗莎白公主聯姻的建議。”他微微停頓了幾秒,“其實……與公主結婚並不意味著您和陛下關係的終結,我曾經和公主就此坦率交換了意見,她對此表現的……十分大度,對您的自由她會充分尊重,當然是建立在您尊重她的自由的前提之下。”


    羅伯特終於抬起頭來,他臉上混雜著震驚和厭惡的神色,讓首席大臣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首席大臣因為自己兒子的目光感到頗為不自在,語氣也陰冷了不少,“您和國王並不是宮廷裏唯一一對……這樣的關係,您和公主的聯姻僅僅是出於政治考慮,與其他的毫無關係,這樣的婚姻多的是。”


    “您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羅伯特咬著牙,他的身體在怒火的作用下微微顫抖著,“別說您隻是為了不仰人鼻息,您已經有了王位的第三繼承人做您的兒媳,如今還希望王位的第二繼承人做您的兒媳。難道您的野心是無止境的嗎?什麽時候您才會滿足,難道您真的對王位有所圖謀嗎?”


    “請您注意您說的話,年輕的先生。”這回輪到首席大臣自己勃然變色了,“提出這種指控之前,應當慎重考慮一番,這是我給您的忠告。”


    “請您也別把別人都當成傻子。”羅伯特用自己父親的話回應道,“您的這些舉動,看在旁人眼裏,就是試圖染指王位的明證。如今陛下不過十七歲,您就如此著急考慮繼承人的問題,難道看上去不像是有所圖謀嗎?更不用說第一繼承人始終是瑪麗公主,您如今計劃力捧伊麗莎白公主,您又打算用什麽手段把那位那不勒斯王後陛下拉下來?打一場內戰嗎?”


    “幾年前,我曾經問過您一個問題。”首席大臣重新走回到自己的書桌前坐下,“如果有一天,您需要在達德利家族和國王之間做選擇,您會怎麽選呢?”他淩厲的眼神如同劍鋒一樣,幾乎要把羅伯特捅個對穿。


    “您為什麽要帶著我們的家族站到國王的對立麵呢?”羅伯特的眼裏滿是血絲。


    “這個決定並不是我做出的,而是陛下。”首席大臣輕輕敲了敲桌子,“他選擇和整個貴族階級為敵,而我們家族正是這個階級的主要成員,事實上我可以自豪地說,是首屈一指的成員,自然而然,我也被貴族們視作他們當然的代言人。”


    “這個國家的貴族多是些庸碌之輩,”羅伯特不屑地說道,“不僅如此,他們還貪婪至極,多少土地,權力和財富都填不飽他們的胃口!”


    “然而任何君主都需要貴族的支持,貴族階級才是支撐起王權的柱子,是這個國家君主製度存在八百年的根基!”首席大臣也動了氣,“您的國王拉攏庶民,和貴族分庭抗禮,還打造一支隻受他自己控製的禁衛軍……無非就是羅馬時代凱撒玩過的那些老花樣,想想他是什麽下場!您給庶民以權利,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他們過去曾經是順服的臣民,然而有了權利之後就會覺得您賜予他們的禮物是理所應當的,畢竟他們那麽多,貴族和國王那麽少。今天他們可以不要貴族,明天他們也會拋棄君主製度,歸根結底,為什麽每年要花幾十萬金幣,讓某個頤指氣使的家夥僅僅因為流著些許征服者威廉的血液,就能過著奢侈的生活,還要騎在所有人的頭上呢!那時的動亂會席卷一切,曆史上最慘烈的叛亂和內戰在這場災難麵前都不過是孩子的遊戲罷了!”


    他因為激動而咳嗽了幾聲,又接著說道:“陛下如今威望正隆,自然不需要擔心,然而他的繼承人有這個能力嗎?當王權成為民眾的靶子,一個被閹割的貴族階級,如何能夠阻擋住那股浪潮?如果讓他統治這個國家三十年,那麽這種改變就不可逆轉了,等到他死後不出一百年,君主製的末日就要到了!”


    “您想的未免有些太遠了。”羅伯特生硬的回答道,“我想您更多的還是對於自己權力日漸消失的不滿吧,如今的內閣大臣們,不過是國王的秘書而已,和當年的權臣不可同日而語,這才是您最為介懷的。”


    “看來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您已經有回答了。”首席大臣冷靜而威嚴地說道,顯然是動了肝火。


    羅伯特沒有回答,隻是鞠了一躬。


    房間一角的座鍾敲響了六點,鍾聲在一片死寂的房間裏回蕩著,聽起來如同喪鍾。


    “正好六點了。”首席大臣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的激動隻是一片海市蜃樓般的幻象,“我信守諾言,不再耽誤您的時間了。”


    羅伯特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擰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在門外等候的仆人驚訝的探頭進來,“大人有什麽吩咐?”


    “把門關上。”首席大臣冷冷地說道。


    房門被關上了,首席大臣重新拿起那根羽毛筆,在紙上用力塗寫起來,毫不意外地,那張紙被筆尖劃破了,他慍怒的一折,那根羽毛筆如同風暴中的樹苗一般折成兩段,被他投擲進一旁壁爐裏燃燒的火焰當中,頃刻之間就沒了蹤影。


    第111章 繼承人


    在簡·格雷小姐婚後的兩個星期裏,這場婚禮成為了整個國家熱議的話題。與瑪麗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相比,這對新人在外形上和性格上都要討喜許多,婚禮的典雅和莊嚴也令有幸參加的客人們印象深刻。


    不乏有好事之徒,將這場簡單大方的婚禮,與之前瑪麗公主和西班牙的菲利普成婚時那巨大的排場相比。結論是顯而易見的:金錢和權利固然可以讓一位女士魅力劇增,然而卻終究比不上青春和愛情的光彩奪目。


    殘餘的秋天很快過去,當第一場雪落在倫敦城成片的黑色屋頂上時,國會也宣布休會,直到下一年的春天才會重新召開。然而在國會閉幕前,議員們投票通過了將蘇格蘭和愛爾蘭並入英格蘭王國的《聯合法案》,從今以後他們將合並為大不列顛和愛爾蘭聯合王國,而在明年開春時,一百二十位蘇格蘭議員和八十位愛爾蘭議員將會抵達倫敦,與四百名英格蘭議員組成新一屆的議會。


    王國全境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曆史上第一次,這片島嶼上的人們被連為一體,過去的敵人如今化幹戈為玉帛,成了肩並肩的兄弟。然而事實上,實際情形並非如此其樂融融:蘇格蘭議會那些為自己國家獨立的消亡而憤憤不平的議員們僅僅是因為客觀的賄賂和刀劍的威脅才閉上了嘴。而在英格蘭一邊,近兩百名議員要把自己的位子讓給蘇格蘭和愛爾蘭的代表,有趣的事,在最終議席重劃的名單裏,那些失去自己席位的議員們大都有著與國王不同的政見,陛下正好借助這個機會將他們從議會當中徹底掃地出門。


    隨著議會的閉幕,聖誕季也隨之而來。與往常一樣,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貴人們,在聖誕節前一周就陸續抵達首都。瑪麗公主也離開赫斯登莊園,與自己的丈夫一起回到了宮廷;新婚燕爾的簡·格雷小姐同樣和自己的丈夫吉爾福德勳爵一起回到了首都,這還是他們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麵前。


    根據國王的命令,宮廷在十二月二十二日,移駕倫敦城郊外的漢普頓宮,今年的聖誕慶典將在這裏舉行。


    與幾年前相比,漢普頓宮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之前的紅磚宮殿為中心,國王開啟了巨大的擴建工程,目前雖然還在建設階段,但從那些已經完成的大理石結構也能看出整個工程的巨大規模。根據計劃,最終擴建完成時,整個建築群的規模將是之前的六倍,從而讓這座宮殿成為全歐洲最大的宮殿。宮殿後麵的花園也進行了擴建,連同附近的皇家林苑,總麵積已然達到一千五百英畝。


    在陛下的規劃中,這座宮殿將成為王國未來的政治中心。這樣做的目的之一自然是為了從空氣汙濁的市中心搬出了來,數百年間城市一直是動亂的源頭,市民階級如今雖然是國王最大的支持者之一,但他們自古以來就桀驁不馴。比起市中心的白廳宮而言,郊外的漢普頓宮顯然要安全的多。這裏距離市中心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實在是一個理想的所在。


    而建造這座建築,另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則是為了進一步馴化貴族階級。對於貴族們而言,如果說國王的禁衛軍和政治改革是大棒,那麽這座宮殿就是國王給他們的糖果。未來王國當中有地位的貴族們,都將與國王一起住在這座奢華至極的宮殿裏,而他們每天生活的中心,就是如同蝴蝶一般圍攏在陛下身邊,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得到國王的聖眷,得到陛下賜予他們的權力和地位。同時,維持在這座宮殿裏應有的排場,需要一筆巨額的開支,而這都需要貴族們自己掏錢,畢竟讓他們把錢花在服飾和珠寶上麵,總比花在建造城堡或是招兵買馬上要強得多。而當他們的收入無法承擔這筆開支的時候,有王室背景的銀行家們就會湊上前來,給他們一筆慷慨的貸款,讓他們就此隻能仰陛下的鼻息,否則就隻能破產並身敗名裂。而陛下也會時不時賜予那些討了他歡心的人一筆慷慨的賞賜,也許是頭銜,或是官職,土地和津貼,目的自然是讓所有人都熱心地參與到這場遊戲當中來,直到他們把褲子都賠的幹淨為止。


    晚上九點鍾,用完晚餐的來賓們陸續開始入場,最初抵達的是那些沒有資格住在白廳宮的貴族們,他們從倫敦城裏的居所遠道而來,一路上穿過禁衛軍的層層崗哨。隨著政治形勢日益緊張,漢普頓宮四周的戒備也愈發森嚴,兩個營的禁衛軍就駐紮在宮殿周圍,幾天前還調來了一隊瑞士籍的衛隊,這些雇傭兵素以忠於職守而為世人所稱道。


    九點半開始,那些住在宮裏的貴人們也開始陸續抵達舉行慶典的海神大廳,這間剛剛落成的大廳四周的牆壁上貼著威尼斯水晶玻璃做成的鏡子,讓兩百枝白蠟火炬燃燒產生的光亮愈發耀眼奪目。大廳的天花板上畫著手握三叉戟的海神尼普頓,正掀起滔天的巨浪,而圍繞在他四周的,則是臣服於他的各大陸的代表,他們身著各式服裝,向海神鞠躬致意,而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海神的那張麵孔上的五官,實在是和國王頗有些相似。


    大廳朝向花園的另一側,是十幾扇巨大的落地窗,上麵凝結著厚厚的水霧,時不時有聚的足夠大的水滴,從玻璃窗上一路向下流淌,在身後留下一道道淚痕似的尾跡。外麵的花園被厚重的積雪覆蓋,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彩燈,在蕭瑟的北風中閃爍著。


    晚上十點,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王室成員進入了大廳。國王陛下在六名手持長戟的侍衛開路下入場,他身著禮服,胸前佩戴著嘉德勳章,在他身邊陪同著萊斯特伯爵羅伯特·達德利和陛下的私人秘書威廉·塞西爾爵士。國王的臉上帶著微笑,向眾人點頭致意,然而那些常年混跡於這名利場當中的細心者們,都看出了國王那微笑麵具下的疲倦和心事重重。


    貴族階級以冷淡和禮貌的態度,歡迎陛下的到來。他們一絲不苟地行禮,看上去恭敬而又順服,然而那一雙雙眼睛裏透露出的冷漠和抗拒,卻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瑪麗公主身著酒紅色的長裙,挽著西班牙的菲利普的胳膊,跟在國王的身後。與前去赫斯登莊園度蜜月之前相比,再次出現的瑪麗公主看上去氣色仿佛比兩個月前離開時更加差了許多。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粉,仿佛稍微動一動臉上的肌肉,那些香粉就會如同受了潮的壁畫一樣,成塊成塊的剝落。然而即便如此,那倦容和灰白的神色,卻怎麽也遮掩不住。毫無疑問,這在人群中引來了一陣驚訝的低語,幾乎是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瑪麗公主的反常。


    瑪麗公主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身著一身西班牙式的騎士服,兩隻眼睛冷漠地看著前方。他挽著自己妻子的那隻手臂不再如同剛剛結婚時那樣僵硬和無所適從,然而那動作看上去仍舊沒有任何的親密可言,而僅僅是在盡一份義務罷了。兩天之後,西班牙的菲利普將離開倫敦,乘船返回尼德蘭,從那裏動身前往米蘭,那裏西班牙和法國的另一場大戰已然是一觸即發。依據婚約的條款,西班牙的菲利普每年需要在英格蘭呆兩個月,陪伴自己的妻子,如今兩個月的時間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直到明年的秋天才會重新返回,如同那些在地中海和北方之間遷徙的候鳥一樣。


    突然,大廳裏的所有人一齊發出喝彩聲:伊麗莎白公主跟在自己的姐姐身後走進了大廳。二十歲的公主身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那張美麗的臉龐上優雅的線條素來為肖像畫家所癡迷,沒有人會反對,她正是這王國當中開出的一朵最嬌豔的玫瑰。伊麗莎白公主身著一身別出心裁的獵裝,藍色的裙子上用銀線繡著白色的玫瑰,灰色的天鵝絨鬥篷用鑽石搭扣扣著,旁邊是一個白色的玫瑰花結,上麵掛著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紅寶石。在大廳裏的眾人看來,她仿佛是剛剛從肖像畫裏走出的狩獵女神狄安娜一般,恐怕屋裏的每位男士都願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即使麵臨阿克特翁的下場也心甘情願。


    國王在禦座上落座,兩位公主和菲利普分別坐在國王兩邊的椅子上。


    首席大臣走上前來,他的臉色同樣有些蒼白,嘴角上掛著的那一抹微笑卻讓周圍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我代表在場的所有人,祝陛下聖誕快樂。”他深深鞠躬。


    國王看向首席大臣的眼光十分複雜,而後他又看向大廳裏的眾人,感受著屋子裏凝滯的氣氛。許多人低著頭,也許是不敢直視陛下的目光,更有可能則是不願直視。


    國王的目光最後又回到首席大臣身上,“我也祝您聖誕快樂,閣下。祝我所有忠誠的臣民們聖誕快樂。”他點點頭,示意公爵退下。


    二十名提琴手開始演奏起來,如同接到命令一般,人群自發地向房間的四周退去,將大廳中央讓出來:舞會開始了。


    國王朝著瑪麗公主伸出手去,瑪麗公主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似乎有些不適。然而她最終還是握住了陛下的手,站起身來。愛德華注意到,當她站起身來時,那動作看上去實在是有些不自然。


    在他們身旁,西班牙的菲利普也握著伊麗莎白公主的手,扶著她站起身來。王國最尊貴的兩對男女,將為這場舞會開幕。


    第一支舞剛一開始,國王就注意到瑪麗公主的舞步十分虛浮,如同是踩在棉花上一般。這使得國王不得不盡力掌握住兩個人共同的節奏,如同在風暴當中掌舵一艘受損的大船。


    “您感到身體不適嗎?”國王低聲問道。


    “謝謝您的關心。”瑪麗公主擠出一個笑容來,“不過是一些微小的不適罷了,也許是因為風寒吧,這種……”話還沒說完,她突然一個趔趄,就要滑倒在地上,愛德華幾乎也要被她一起帶倒,隻是因為眼疾手快才在最後關頭扶住了她。


    羅伯特連忙跑上前來,和國王一起將半昏迷狀態的瑪麗公主放在地上。另一邊,菲利普和伊麗莎白也走了過來。菲利普看上去臉上滿是猶豫的神色,仿佛是在考慮要不要走上前來,然而最後他還是停在了距離自己妻子幾步遠的地方。


    禦醫帕格尼尼博士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這位自從亨利八世時代就為王室服務的意大利老人,在他的職業生涯當中已經見識了許多,但王室成員當眾昏倒這種事情,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醫生從藥箱裏掏出了一個小嗅鹽瓶,湊在瑪麗公主的鼻尖下。


    瑪麗公主緩緩張開了眼睛,她微微張著嘴,似乎要說些什麽,然而卻發不出聲音來。


    “放鬆,夫人。”醫生用安撫的語氣說道,“您不需要講話,隻要放鬆就好。”


    幾個侍從已經拿來了一副擔架,他們把瑪麗公主放在上麵,迅速從大廳的一扇側門把她抬了出去。


    國王麵色陰沉地重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揮了揮手,提琴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然而他卻並沒有回到舞池裏的意思,顯然是失去了跳舞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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