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再說這些管什麽用呢,大老夫人心裏一陣兒煩躁。


    自打出了封後的旨意,原是他顧府好端端的的姑奶奶,卻住進了梅庵嚴家,大老爺顧知誠這些時日,在家裏就一點兒好臉色都沒有,先是恨恨地痛罵了二老爺顧知明一頓,接著就責令她與二弟妹一道,無論如何都將顧南音接回顧家,好讓皇後娘娘從積善巷發嫁。


    大老夫人雖同顧南音交往不多,也勝在交往不多,沒什麽齟齬,倘或溫言軟語地好生勸說一番,也許能將顧南音勸回家也說不得。


    她歎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忽然想起一事來,驚起了一身冷汗,捉住了芬致的手腕問道:“幾個月前,四姑奶奶是不是來找我的?”


    芬致霎時就想起來了,麵如土色,“……說是顧珙領著太師府的那個程務青,強要見她女兒,同您要個說法。那個時候您推說不在,也沒見。”


    大老夫人冷靜了一下,道:“前幾日宴請上,我瞧著她待我倒還好,似乎同我沒什麽芥蒂。”


    芬致也道:“說起來,該是瑾大奶奶辦事辦的好,聽說了這事,將顧珙狠狠地打了一頓,送回如皋老家去了。說不得皇後娘娘能念您這一份好。”


    大老夫人立時就放下心來,打心底感謝起自己這位兒媳婦來,“到底是出身如皋的名門,眼界就是比老二家的媳婦高一些。”


    這一廂長房大老夫人在車轎裏忐忑不安,後頭的馬車裏,二老婦人杜氏卻滿臉的不情願,心裏窩了一口氣。


    “天老爺不開眼,一個姨娘生的破落戶,也不知使了什麽狐媚手段,勾搭上了陛下。原以為當個皇妃頂天兒了,沒成想竟成了皇後?當真是太可笑了。”


    一旁隨侍的衡二奶奶卻滿心的後悔,聽見婆母這般說,不由地投去了一個怨恨的眼神。


    “當初太師府上出了事,兒媳就說要去同四姑奶奶緩和緩和關係,您又不讓。上回在嚴家的宴席上,您又那麽說話……這下好了,還不曉得四姑奶奶願不願意見咱們。”


    二老夫人心裏發虛,麵上卻不顯,一個眼風掃過去,厲聲道:“你自己為太師府保媒拉纖的,如何還怪到老身頭上了?至於上一回,我一個應她嫡母的,在自己女兒麵前,愛說什麽說什麽,如何還有錯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她從廣陵被休回家,無依無靠的,是顧家給了她容身之所,怎麽,如今還落不下好來了?”


    “一點小事就離了家不回來,傳出去她的名聲好聽?都說母儀天下母儀天下的,她本就是個和離大歸的破落戶,再傳出去一個不孝父母的名聲,我瞧她如何母儀天下!”


    衡二奶奶聽見婆母這般說,萬念俱灰。


    這個時候還這般振振有詞,一時進了嚴家門,說不得會被攆出來,門外圍著這麽多百姓,怕是晚間就能傳遍整個金陵,丟死人了。


    “兒媳勸母親一句,如今四妹妹眼看著就要入主中宮,母儀天下,您若不放下身段來,今日怕是積善巷的大門都回不去。”


    二老夫人哪裏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不過是逞一時嘴快罷了,聞言不說話了。


    也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護衛才通傳他們進去,二位老夫人將下了轎,便聞聽身後有動靜,一回身,顧家大老爺顧知誠、二老爺顧知明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顧知誠如今乃是兵部尚書,又因守誠之功封了少師,他今日下了朝,便喊上二弟顧知明,急急往梅庵嚴家來,此時見老妻與弟媳也在,這便板著臉負手進去了。


    一行人被迎進了正廳,分坐在椅上各懷心事,沒過一時,便見那門廳處,那如今歸於嚴家的女孩子煙雨,同顧南音手挽著手進來了。


    眾人不免有些尷尬,倒是大老夫人乖覺,先行下拜,口中喚了一聲皇後娘娘、公主殿下萬安。


    其餘人不管情願不情願,到底是隨著大老夫人一起,跪拜顧南音與煙雨。


    煙雨有些惶恐,從前這些顧府上的長輩們在自己麵前,都是嚴肅不苟言笑的存在,此時跪在自己的麵前高呼,倒叫她有幾分無所適從了。


    顧南音忙叫芳婆與雲檀將諸人扶了起來,分扶上了座,這才笑著說:“諸位都是我的至親,倘或也要行此大禮,倒叫我的心不安了,往後可使不得了。”


    大老夫人口中說著是,再往顧南音身上望,隻覺得顧南音坐在那上首,一雙彎彎的眉眼含笑,明明還是從前那般端麗不俗的容貌,可今日看起來,她卻周身發著依約的光,像是坐在雲裏霧裏一般。


    是啊,即便顧南音說著這般大禮使不得,可從今往後再見,她便是大梁的皇後,還要同在陛下的即位大典上一起走向至尊的寶座,她們隻能仰望,再不可隨心所欲。


    二老婦人唯唯諾諾地跟在後頭,不敢再發一言,來時馬車上的狂妄念頭被壓在內心嘴深處,再不敢向外探頭。


    這正廳外,親軍衛的衛兵五步一站,站成了肅殺的石像,曾經被她視作螻蟻一般的庶女,如今端坐上首,那不可褻瀆的高潔模樣,令二老夫人膽戰心驚。


    她一言不敢發,隻默默縮坐在椅中,聽大伯同顧南音開言。


    “皇後娘娘,臣有一事相請。”顧知誠蹙著眉,艱難開口,“可否在積善巷發嫁。”


    顧南音不動聲色,依舊笑看大伯父。


    “臣忙於公務,平日裏不曾過問府上的庶務,隻知皇後娘娘一向在西山麓斜月山房居住,如何如今竟在梅庵這裏……”


    顧南音生出幾分好笑來。


    其實她對這位大伯父並無幾分惡意,包括長房一家,都與她無什麽恩怨往來,退一步說,即便是二老夫人對她、對煙雨的那些小手段,如今看來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


    她笑著搖搖頭,拒絕了大伯父的提議,笑看向自己的父親二老爺顧知明。


    “父親,當初金陵府送來戶籍遷移的文書,您看過也一力讚成,如今我的戶籍早已遷出積善巷,同煙雨一道兒,上在了梅庵嚴家。”她語聲溫和道,“不好再從積善巷發嫁了。”


    顧知誠哪裏能知曉還有戶籍遷移這等事,聞言眼前一黑,停了良久才看向顧知明。


    二老爺顧知明原就是個不管事的,前些時日因為太子謀逆一事被牽連,好容易才被保了下來,這些時日在家裏養花喂鳥的倒也自在,乍聽得自己的女兒要當皇後了,高興的跟什麽似的,卻沒成想被自家大哥給押了過來。


    他點點頭,到底有幾分沒底氣,“大哥,皇後娘娘的戶籍遷出一事,我的確知道,也是我極力讚成的……”


    顧知誠的眼風掃過來,他的氣勢又弱了幾分,“那時候程太師府上逼的緊,教皇後娘娘為難了,便想帶著女兒回廣陵去,我雖是個庸才,平日裏不能護著幾分兒女,卻也不能攔著她護自己的女兒……”


    顧南音聞言一怔,有幾分觸動。


    顧知誠卻是眼前黑了又黑,萬沒料到自家這二弟是來拆台的,他剛想說話,便聽老二媳婦在後麵開了口,也不似從前那般刻薄了。


    “皇後娘娘,從前都是母親的不是,為著一些小事刁難於您,心眼比針鼻還小,也是母親耳根子軟的緣故……您大人有大量,還請原諒母親罷……”


    二老夫人說著,涕淚直下,往前跪倒在顧南音的身前。


    她家老爺平日裏看著不聲不響的,這個時候竟然過來充好人了,說不得就要將所有的錯處都賴在她頭上,這個時候她還是要趕緊認錯為好。


    顧知誠眼前又是一黑,卻見二房的侄兒媳婦周蘅也是撲通一個跪地,哭道:“皇後娘娘,好妹子,從前也都是嫂子的不是,您母儀天下,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就寬恕嫂子罷。”


    蘅二奶奶哭著說話,心裏也有幾分計較:公爹和婆母兩人一個極盡慈愛,一個認錯認得快,就剩她一個了,還不跪地認錯等著背鍋嗎?


    顧南音長舒了一口氣,教芳婆來扶人,芳婆看不過去了,冷著臉說道:“二老夫人、二奶奶,大喜的日子,您二位來這裏哭算怎麽一回事?”


    顧知誠眼前再一黑,別過頭不再往這裏看。


    顧南音雖還未顯懷,但此時卻感覺到了肚皮一緊,煙雨注意到了,忙為她輕輕揉了揉虎口。


    “這些事都過去了,外祖母、舅母無需再提了。”她嗓音清雅,仔仔細細同他們說話,“在哪裏發嫁,一憑我娘親的意願,二憑官府戶籍。這裏雖名為嚴府,實則是我娘親自立門戶的所在,諸位還是莫要混淆為好。”


    小女兒聲音柔潤,不急不徐的語調,可卻擲地有聲,無人敢反駁。


    二老夫人、衡二奶奶不敢再哭,在侍女的攙扶下,坐在了椅上,再聽煙雨說話時,便有幾分羞慚了。


    當初她們視為草芥的小孤女,似乎從來都沒有屈服過。


    那一日顧南音困與廣陵與金陵之間的河上,二房上下將她審了個地朝天,無論如何威逼,她縱使怕的渾身發抖,都不曾屈服過。


    倘或從那個時候起,她們能將輕視之心收起來,說不得此時便是和和美美的場麵。


    顧知誠勉強開言,又問了一句:“皇後娘娘,不知您……”


    他頓住了,不敢問下去,顧南音舒了一口氣,微笑著看向諸位顧家的親人,並無半分的不耐。


    “我女兒說的對,如今我已自立門戶,該當由自己的家中發嫁,大伯父無需再問。”她語音緩緩,像是釋懷了一切,“世人皆知我出身金陵顧府,從哪裏發嫁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大伯父還是不要在意了。”


    第122章 .雪衣豆沙我想和你,在焰火下親吻


    金陵顧氏出了位皇後娘娘,倒火了貢院街的一間小道觀。


    也不知是誰傳出來,當年這裏有個老道士,為皇後娘娘看了個麵相,隻說她造化在後頭,故而這些時日裏,道觀門前人滿為患,人人都想找活神仙算一算命數。


    顧南音從來都是個主意大的人,即便同積善巷理清了芥蒂,到底還是不願回去,定下來由梅庵發嫁。


    聘金則是在十月初六那一日送過來的,除卻兩萬金以外,還有各色束帛、玉璧等等,送聘禮的隊伍綿延不盡,在金陵百姓的沿途圍簇觀望下,一直送進了梅庵嚴家。


    在圍觀的百姓裏,有一個頭包布巾的老嫗,佝僂著身子縮在人群裏,她從擁擠的人縫裏看出去,看到連綿不斷的馬車,幹涸的眼睛裏就有幾分不明的意味,說不上來是羨慕還是嫉妒。


    她扯了扯一旁的年輕姑娘,啞著嗓子輕問道:“勞您駕,敢問皇後娘娘的閨名,可當真叫做顧南音?”


    老嫗敢問,年輕姑娘卻一臉惶恐地甩開了她,不敢回答,那沿街巡視的金陵府衙役卻聽見了,斥了一句老嫗:“膽子倒是不小,皇後娘娘的名諱也是你能提的?”


    雖得了一句斥罵,又被攆走了,可這老嫗到底是知曉了皇後娘娘的名和姓,登時麵色一片慘白,回頭看了看那奢華的聘禮隊伍,跌跌撞撞地往背人的偏僻後街去了。


    後街有個著棉布衣裳的年輕姑娘迎客上來,見老嫗麵色慘白的,忙扶住了她,埋怨道:“……費了十兩銀子來金陵,就為打聽這一句,您心裏頭可舒爽了?”


    那老嫗捂著胸口不言聲,那年輕姑娘也許是越說越氣,聲音都帶了幾分憤恨。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嫂嫂從前在咱們家時,您是怎麽揉磨她的?您吃飯的時候她站著,沒事就叫過去罵幾句,大哥哥打她時,您在一旁不勸著也便罷了,還叫婆子上去拽嫂嫂的頭發,讓哥哥狠命地打……”


    “如今打聽明白了,痛快了吧?眼下嫂嫂做了皇後,可算是活出頭了,我替她高興!”


    老嫗一言不發,咬著牙走不動了,坐在路沿上就抹眼淚,也不敢大聲咒罵,隻恨的牙齒都快咬碎了。


    “這是什麽世道!你爹爹哥哥死了,咱們娘兩個艱難度日的,那賤蹄子竟成了皇後!”


    年輕姑娘聞言,氣的一跺腳,回嘴罵道:“這是什麽世道?爹爹為什麽貪墨,還不是您在後頭貪得無厭?哥哥為什麽死?也是您放縱太過!家裏明明不是什麽權貴之家,卻將哥哥寵的無法無天的!您若是再這麽不分青紅皂白,女兒也走,犯不著帶著您這個拖累!”


    老嫗如今體弱,全仰仗著這個女兒養老,聞言隻氣的胸口疼,卻是一言不敢發了。


    那年輕姑娘氣了一會兒,到底是自己親娘,也隻能蒙著眼睛管下去,隻連拖帶拽地將自己老娘領走了。


    這老嫗是誰,正是顧南音從前的婆母,當年這惡婆娘縱著自家兒子打罵妻子,直將顧南音逼得沒了活路,拚死拚活地才逃了出來。


    廣陵謝家七年前犯了事,男丁全發配到了苦寒之地,家中一應值錢的物事全充了公,老嫗隻得帶了十來歲的小女兒,回了鄉下老家艱難度日,這七年來,常常是上頓不接下頓的。


    好在小女兒如今長大了,也能支應一二,否則照著這惡婆婆的脾性,早餓死了。


    這小女兒名喚謝瀅,顧南音剛來的時候才七八歲,一向同嫂嫂親近,這些年又長大了些,越發覺得自家母親的荒唐惡毒來。


    封後的旨意下達全國,這惡婆婆乍聽得顧南音的名字,險些沒嚇死過去,緩過來之後便非要往金陵來確認一番,如今千真萬確地知道了,自有難言的嫉妒怨恨不提。


    下了聘禮之後,時日過的飛快。


    到得十一月初十那一日,新帝的即位大典舉行,陛下親領文臣武官祭祀天地、宗社,以示受命於天地祖宗,與此同時,皇後由大梁門抬進,同陛下攜手走上禦殿,接受群臣萬民的拜賀。


    其後改元永初,減免賦稅,大赦天下。


    到得晚間,便在宮中宴請文武百官,最是圓滿不過。


    雖說大赦天下不假,可太平門外,刑部的牢獄裏,那盛實庭還關押著。


    他行刑的日子乃是十一月十九,眼看著便要大限將至。


    今日是陛下的登極大典,普天同慶的日子,盛實庭坐在黑寂的獄中,須發長至胸前,那蓬亂的頭發裏露出的眼窩深陷,哪裏半分還有往昔清雅文氣的樣子。


    這些時日以來,他夜不能寐,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死去的冤魂,直將他折磨成了人幹兒。


    鐵欄杆外立著個姑娘,正是程知幼。


    她彎腰將漆盒裏的飯食拿出來,一樣一樣地放進了欄杆裏,看著裏頭隱在黑暗裏的盛實庭,到底還是落下淚來。


    “爹爹,今日是女兒最後一次看您了。廣陵嚴家的案子翻案了,從前那位首輔傅耕望的案子也翻了天……祖父投了大獄,那些湖阜派的叔伯們沒一個肯伸手,我娘沒了希望,打算帶著我回湖熟老家去——”


    “不是娘親不來看您,她原本還拚了命的要救您出去,可是那一日,我哥哥叫人送了回來,沒了舌頭殘了四肢,意識也不清晰,養了許久,陸陸續續地同娘親比劃了好多,娘親便死了心……”


    “爹爹,我也恨您,可我有時候一想到您要死了,我心裏不知道為什麽,也難受。”


    “嚴家的那位姐姐,如今封了公主,今日陛下的登極大典上,她隨在皇後娘娘的身邊,真真是絕世的風采,爹爹從前對她不住,如今賠一條性命,洗掉罪孽,幹幹淨淨地托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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