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叫她們是小姐的丫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呢。


    *


    周念南一臉陰沉地回到侯府,遣散侍衛,獨自坐在湖心亭喝悶酒。


    湖色瀲灩,亭幔輕迎,俊美青年身在其間,猶如天地精心描繪的一副畫,有奪日競月之輝。


    周念南卻滿腹心事。


    佳釀入口,品不到半分香醇,隻有無盡的苦澀不甘。


    為什麽?


    為什麽她能為崔二矯揉造作,能對那窮書生好言相向,卻不能給他幾分好臉色?他自認家世相貌不輸給任何人,可她偏偏——偏偏——


    他眉頭不展,執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為什麽不能是他!


    他是周念南,當今皇後疼惜的侄子,定遠侯府的三公子,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貴公子,他願意娶她,她不僅拒絕,甚至還說要出家當姑子!


    亭外有人走近,“南兒?”


    周念南慢悠悠地抬眸,不掩薄醉,“母,母親。”


    定遠侯夫人撩開紗幔,見到一桌狼藉,不禁美目染怒,“明日就要去羽林衛報道,你怎麽又喝上了!”


    周念南單手支著額頭,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說,我突然不想入羽林衛了,母親待如何?”


    定遠侯夫人呼吸一滯,狠狠戳了戳他的腦門,“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你當聖上與皇後是什麽人?金口玉言,既出無悔,你莫要當成兒戲來耍!”


    周念南身子輕晃,又笑嘻嘻地坐直,“開個玩笑而已,我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失約。”


    定遠侯夫人緊緊盯住他,好半天才放下心,緩聲勸道:“南兒,你不小了,當作出一番功績,娶妻成家,為侯府綿延子嗣。”


    娶妻成家?


    周念南挑起長眉,笑問:“聽母親的意思,是有中意的人選了?”


    定遠侯夫人坐到他身側的石凳上,試探地道:“慶陽郡主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經常與你一起玩耍,前幾年回了燕都,上個月才到京。”


    周念南輕飄飄地打斷,“母親中意她當兒媳?”


    定遠侯夫人裝作沒看出他的不悅,緩聲道:“慶陽郡主乃瑞王之女,深受太後與聖上喜愛,又與你自小相識,情分非比尋常……”


    “深受太後與聖上喜愛。”周念南喃語,眼神忽地銳利,毫無避閃地望著她,“那母親當初為何要見謝渺?”


    定遠侯夫人登時失語。


    為何要見謝渺?自然因為她是南兒特殊相待的第一位女子。別看他從小紈絝嬉鬧,在女色上卻從未起過心思,她一度懷疑,幼子是不是有那什麽之好——


    她曾經想,南兒若喜歡女子,隻要身世清白,無論是誰都由他去娶。但慶陽郡主回來後,皇後不止一次提到南兒的婚事,話裏話外都在暗示,若能得到瑞王支持,定遠侯府的地位定能穩如磐石……


    她心動了。


    那謝渺不過是崔家無血緣的表小姐,而慶陽郡主是瑞王之女,瑞王手握西境十萬兵權,兩相對比,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按理說,這番考量合情合理,但麵對南兒此時意味深長的問話,她卻覺得難以啟齒。


    “南兒,謝小姐她,她出身過低——”


    “她出身過低,比不上慶陽的一根手指頭,於是我便該為了侯府與姑母的未來,娶個活祖宗在家供著?”


    定遠侯夫人臉色尷尬,試圖解釋:“此言差矣,娶妻講究門當戶對,你與她——”


    “母親。”周念南摒棄平日裏的玩世不恭,直截了當地道:“我要娶謝渺。”


    不是想,而是要。


    定遠侯夫人聞言,心旌搖搖,思緒萬千。


    周念南倒上一杯酒,酒滿,晶瑩剔透的酒液溢出,順著桌沿潺潺滴落,淋濕一片青石板地磚。


    他道:“世間萬事,盈著溢,滿則虧。母親與姑母當懂得,盛極必衰,過猶而不及。”


    定遠侯夫人不由斂眸沉思。


    周念南望向亭外,視線落在湖旁栽著的櫻花樹林,喃喃自語:“花朝宴快到了啊……”


    第46章


    四月芳菲, 好春藏不住,牆斜杏花梢。


    花朝宴便定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春和景明, 百花齊放時。它最早是由前前朝最受寵的蕭貴妃提辦, 邀請三品以上官員家中適齡的公子小姐,到清月宮宴遊賞景。屆時, 洛陽會送來當地花神節選出的二十株精品花卉,開價競拍,價高者得,所籌銀錢將悉數捐贈與國寺, 用於為民祈福, 肅奉明禋。


    於上,花朝宴寓意深遠,福澤厚長。於下, 妙齡男女難得匯聚一堂, 共享花前雅事。理所當然的, 即便改朝換代,花朝宴亦雷打不動地延續至今。


    花朝宴每年均由京城舉足輕重的貴婦舉辦, 今年輪到的是右相夫人。提前幾日, 花朝宴的請柬便飛往京中有名望的各家府邸中。


    崔家自是當仁不讓。


    崔夕寧和崔夕珺參加過花朝宴, 收到請柬並不意外,出乎預料的是, 謝渺也收到了。


    對此,謝氏與崔夕寧困惑, 謝渺一頭霧水, 而崔夕珺則是怒火中燒。


    “謝表姐。”她將請柬扔到桌子上, 顧不得謝氏還在場, 口口聲聲地質問:“你一個九品縣令之女,爹娘都去世不知多少年,憑什麽去參加花朝宴?”


    謝氏坐在主位上,強忍住不悅,溫聲道:“夕珺,她們許是看在你祖父和父親的麵子上——”


    “那是我的祖父與父親,他們姓崔。”崔夕珺望著她笨重的腹部,直言不諱,“您肚中的確是父親的孩兒,但謝渺姓謝,與崔家毫無關係。”


    眼看謝氏的笑容褪去,神色變得尷尬,崔夕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是了,看到謝氏不開心,她便舒坦不少。


    按理說這是二房的家事,崔夕寧不該多言。但她與謝渺如今關係甚親,難免替她打抱不平,隻她剛想開口,便被謝渺的眼神攔了下來。


    謝渺揀起紅底燙金請柬,翻開仔細端詳,上頭清晰寫著八個字:敬邀謝家小姐,謝渺——


    她側眸看向崔夕珺,認真地建議:“夕珺表妹,說實話,我也不知為何右相夫人會邀請我參加花朝宴,要不然,你替我去問問?”


    崔夕珺:……問誰,問右相夫人?


    “你——”崔夕珺回過神,意識到她在調侃自己,抬手指著她,狠狠地跺了跺腳,“謝渺,你不要欺人太甚!等我二哥回來,我定要讓他知道你牙尖嘴利的真麵目!”


    說去唄,誰怕誰?


    謝渺深感無趣,越過她走向謝氏,“姑母,趁天色還早,我陪你去花園走走。”


    謝氏扶著她起身,與崔夕珺交身錯過時,失望溢於言表。


    崔夕珺還想追上去理論,被崔夕寧一把拉住,低聲嗬斥:“夕珺!二嬸身子重,你莫要再任性妄為。”


    崔夕珺眼中劃過茫然,隨即被憤懣不甘填得滿滿。


    *


    與崔夕珺分開後,崔夕寧去了趟李氏屋裏,母女倆敘話後,她便急匆匆地趕往海花苑。


    謝渺正在吩咐拂綠與攬霞晾曬經書,見她心神不寧地闖進來,忙問:“出了什麽事?”


    崔夕寧拉著她進書房,合上門後,慌張道:“阿渺,我母親打算給我說親了!”


    謝渺問:“哪家的公子?”


    崔夕寧道:“便是那右相家的五公子,幼年因騎馬摔傷了腿的那位!”


    謝渺撫額,心道果然。


    前世與崔夕寧定親的便是這位辜三公子,說起來,除去瘸了腿外加性情冷漠,這位辜三公子倒是未傳出其他聳人聽聞的傳言。前世崔夕寧自縊身亡後,辜三公子背上克妻的名號,可他並沒有記恨崔家,反倒在每年崔夕寧的忌日之時,會去她墳前祭上一束白菊。


    依她看來,辜三公子亦是位重情之人,這也是初時她勸崔夕寧與孫慎元各走各路的原因。


    謝渺甩開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直指要點,“大伯母要你去花朝宴與他相看?”


    崔夕寧點點頭,又猛地搖搖頭,“阿渺,你知道我心中隻有慎郎,我不願嫁給其他人!”


    謝渺拍拍她的肩膀,“冷靜,鎮定,你既然知曉大伯母的目的,屆時裝病推脫即可。”


    崔夕寧憂慮不減,仍心事重重,“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若母親再次安排——”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謝渺意有所指地道:“等東風到了,你與孫慎元的事也就成了一半。”


    崔夕寧追問:“何為東風?”


    謝渺一臉嚴肅,“此乃天機,不可輕易泄露。”


    崔夕寧失笑,牽過她的一綹青絲,往她臉上撓了撓,“壞家夥,就知道逗我!對了,你呢,要去花朝宴嗎?”


    謝渺用帕子掩著唇,手扶額鬂,氣息虛弱地道:“夜間露寒,我不小心著了涼,頭暈得很……”


    崔夕寧笑了一陣,又有些猶豫,“你我都裝病不去,豈不是隻有夕珺赴宴?”


    經她提醒,謝渺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她沒有收到請柬,是崔夕珺與崔夕寧兩人去參加花朝宴。崔夕珺在宴上不知為何與慶陽郡主起了衝突,過後,慶陽親自登門道歉,但崔夕珺也被罰禁閉祠堂兩月。


    謝渺不清楚細節,也並不好奇,橫豎她沒辦阻攔崔夕珺的行為。


    “沒事。”她隨口道:“不是還有蘇家小姐嗎?”


    *


    花朝宴前日,謝渺又“病”了。


    謝氏前來探望,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懨懨,盡顯病態。


    謝氏鬱悶至極,“怎麽又病了!”


    謝渺努力坐起身,靠在床頭,有氣無力地道:“姑母,是阿渺不爭氣,好不容易受邀去花朝宴,卻——咳咳,咳咳!”


    謝氏剛想勸慰,忽然瞥見她領口沾到的可疑白色粉末,再端詳她異常慘白的臉……


    她狐疑地眯眼,須臾,轉向拂綠與攬霞,厲聲嗬斥:“給我跪下!”


    攬霞和拂綠被嚇得一抖,連忙噗通跪下,“二、二夫人。”


    謝氏冷聲道:“你們二人該不該罰?”


    啊,二夫人發現她們幫小姐裝病了嗎?


    拂綠與攬霞不敢回嘴,磕頭道:“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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