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設在花海附近,男女分席而坐,離得不遠。


    她們到時,已有人入座,其中一名少女眼睛微亮,欣喜地招手,“夕珺!”


    “盼雁!”崔夕珺走到她身邊位子坐下,親熱地挽住她,“不是說好坐我的馬車一道來嗎,怎麽臨時變了卦?”


    蘇盼雁的笑容局促,含糊道:“嗯,有些事,便與其他人一道來了。”


    其他人?


    崔夕珺望向隔壁男席,不出所料地看見蘇盼雁的未婚夫溫如彬,便朝她揶揄地眨眨眼,“你們明年便要成婚了,怎的還遮遮掩掩?你大大方方叫上一句溫哥哥,我絕不會取笑你。”


    蘇盼雁的臉上不見羞澀,反倒褪去血色,撐起笑道:“夕珺,莫要開我玩笑。”她看向隔了一個位子的謝渺,訝然道:“謝小姐?”


    看來大家都很困惑她何德何能受邀來此。


    謝渺禮貌地頷首,“蘇小姐。”


    不待蘇盼雁多問,崔夕珺已主動解釋:“她今年也收到了花朝宴的請帖,盼雁,她不懂這裏的規矩,到時候有人問起,你隻說她是我的表姐,其餘的緘口不言。”


    蘇盼雁點頭,表示知曉,眼神仍時不時落在謝渺身上。


    謝渺打扮得當,不張揚,卻亦是明眸皓齒,落落大方。記憶裏,她總喜歡穿些鮮嫩的顏色,捏著軟糯的嗓子,嬌滴滴地往崔慕禮的麵前湊。


    如今卻……


    蘇盼雁輕咬下唇,不得不承認,她忌諱謝渺。


    謝渺與崔慕禮沒有血緣關係,卻是言正名順的表兄妹,同住在崔府,低頭不見抬頭見。不管崔慕禮態度哪樣,謝渺都能光明正大表達情意,不像她,隻是崔慕禮妹妹的好友而已……


    蘇盼雁黯然垂眸,心思飄遠。


    三年前,她在揚州的外祖家小住,女扮男裝去書齋閑逛,意外發現一本早已失傳的古書,她驚喜取之,不料有人先她一步行動——那人正是去揚州明輝書院走學的崔慕禮。


    她好說歹說,崔慕禮都不肯割愛,一怒之下,她將他痛罵一頓。誰知道第二天與表哥出去會友,竟然再次見到了他。她與他針鋒相對,話裏話外暗示他是個小心眼之人,沒想到一朝走失,差點落難之際,是崔慕禮趕走狂徒,將她送回了表哥家。


    彼時,她十四,他十六,正是初心萌動的年紀。


    她能感覺到他待她有些許特別,哪怕隻是零星的好感,便足以令她深陷其中,畢竟他在京中盛名已久,是人人都傾慕的存在。


    她控製不住地想靠近他,然而——然而——


    “菀菀。”溫如彬提著一籃子新鮮櫻桃走近,笑道:“這是我剛摘得櫻桃,你來嚐嚐。”


    眾人紛紛看向溫如彬。


    他相貌英雋,氣質溫潤,但許是身材過於纖細,看上去頗為羸弱。


    眾人都知曉他與蘇盼雁是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對蘇盼雁一心一意,明年便要完婚。


    少女們心底豔羨蘇盼雁的好運氣,麵上隻笑不語。


    蘇盼雁的態度恰到好處,不親熱,也不疏遠,“謝謝溫哥哥。”


    溫如彬走後,崔夕珺翹著蘭花指,撚起一顆紅潤剔透的櫻桃,遞到蘇盼雁的嘴邊,學著溫如彬的語調,柔情萬分地道:“菀菀,我剛摘得櫻桃,你來嚐嚐~”


    蘇盼雁神色複雜,伸手輕推她,“夕珺。”


    崔夕珺當她是害羞,謝渺卻了然,她此時心裏定不好受。


    一個是青梅竹馬、溫柔體貼的未婚夫,一個是怦然心動、才貌雙全的世家公子,換做是她,也會糾結該選哪一個好不好!


    謝渺完全理解蘇盼雁的五味雜陳,但她也要說一句,蘇盼雁的運氣不大好。


    前世她最終還是棄了崔慕禮,選擇與溫如彬成婚,但天不如人願,兩人和和美美不過半年,溫如彬便遭遇意外,倒黴催地傷到了那什麽——的根本,導致性情大變,不複往日柔情也就算了,竟還對青梅竹馬的妻子大打出手。


    一對佳偶成了怨偶。


    蘇盼雁忍了幾年,本想用柔情感化溫如彬,誰知道溫如彬意外得知妻子心中另有所愛,嫉恨之下,施虐愈演愈烈。不堪忍受下,蘇盼雁暗中求助崔慕禮,費足好大一番功夫,才成功與溫如彬和離。


    若說她不惦念崔慕禮是假,然而可惜的是,當時的崔慕禮已與謝渺成了親,她再想重溫舊夢,也隻能將愛意埋藏在心底。


    嗯,這是謝渺前世活著時的事情,待她一朝身死,說不定他們早已破鏡重圓,墜歡重拾。


    這叫什麽來著?撥亂反正。


    謝渺樂嗬嗬地想,也挺好。


    今生就更省事,她不會嫁給崔慕禮,蘇盼雁最好也別選溫如彬,就跟崔慕禮湊做一對,和和美美的成親生子,幸福到老。


    完美!


    謝渺一聲不吭的在腦子裏寫話本,期間,嬌客陸續入席。


    一群容顏姝麗,衣著精致的妙齡小娘子們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娓娓而談。


    能來花朝宴的均是京中高官之女,右相之女、工部尚書之女、光祿寺卿之女、右都禦史之女,等等等等……


    謝渺看得清楚,在場的小娘子裏,以右相之女辜幼嵐地位最高。辜幼嵐容貌美麗,性情嫻雅,待人進退有度,滿身大家風範。


    辜幼嵐對崔夕珺有種貼心可親的關照,蘇盼雁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都是適齡婚嫁的少女,對方心裏想的是什麽,她再清楚不過。


    京中貴族圈早有傳聞,右相夫人看中了風華無雙的狀元郎,有意與崔家共結兩姓之好。辜幼嵐待崔夕珺的友好舉動,不正是應驗了傳聞?


    幸虧崔慕禮因公出差,未來參加花朝宴。


    蘇盼雁的心暫時放下,隨之又是滿心酸澀:他總要娶妻生子,辜幼嵐貌美聰慧,出身高貴,與他甚是般配。自己有什麽資格與立場去與辜幼嵐爭……


    崔夕珺沒有注意到蘇盼雁的異常,與辜幼嵐聊得正歡,極為偶然間,會不經意往男席望去。


    謝渺盡量將存在感壓到最低,不欲惹起丁點關注。


    兩席漸漸滿座,獨有兩二人姍姍來遲。


    少女高鬢挽金釵,容色豔麗,身穿石榴紅金紋繡百蝶戲花坦領襦裙,腰係五彩寶石束帶,華貴逼人。


    青年俊美奪目,身形修挺,黼衣方領,唇邊一抹似笑非笑,長眸慵懶,隨意一瞥,便叫人臉紅心跳。


    俊男美女,瞬間吸引了全部注目。


    少女正是慶陽郡主,雖常年不在京中,卻是鼎鼎有名的一位。她父親是瑞王,母親是西域公主,出身高貴無比。當今聖上膝下皇子眾多,卻無公主安康成長,便對瑞王之女極盡寵愛,太後亦親自將她接進宮中教養,直到五年前才由她返回燕都。


    此番郡主到京,聖上早已言明,希望她往後能常在太後身邊侍奉。話中的意思,不就是讓她在京中擇婿,永留此地?


    眼下周三公子跟慶陽郡主一同出現……


    眾人暗暗咋舌,心道,一位是混世魔王,另一位亦是嬌蠻跋扈的人物,這兩人湊到一起,還不得把京城的天捅個洞出來


    第48章


    周念南的視線緩緩掃過眾人, 中間略有停頓,又悄然移開。


    慶陽郡主察覺到他的走神,惱得扯住他的袖子, “周念南,你聽到我方才說的話沒?”


    周念南奪回袖子,不耐煩地道:“郡主, 大庭廣眾之下, 注意注意分寸。”


    “大庭廣眾又怎樣?誰不知道你跟我好事將——”


    “郡主。”周念南眼神冷冽,微笑提醒:“禍從口出, 病從口入, 慎言。”


    幾年不見, 他仍舊這般不識時務。


    慶陽郡主笑容頓凝,隨即鬆了手, 自得笑道:“鐵板釘釘的事情,你便是不願又如何?”


    周念南懶得理她,顧自往男席而去。慶陽郡主眸中閃過薄怒,卻能若無其事地道:“後日是我的生辰, 皇嬸叫你陪我去逛廟會, 到時候記得來接我。”


    這句話,她故意說得清脆而響亮,眾人都聽得分明。


    她回過身,毫不避諱眾人目光, 紅唇輕斜,扶了扶鬢釵, 理所當然地坐到女席最中央。


    無論在哪, 她慶陽都要做最高調, 最受人矚目的那位。


    事實也是如此。


    不多時, 她身邊已聚集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娘子,言語親熱,阿諛逢迎。連辜幼嵐都暫時棄了崔夕珺,轉頭與她親熱地說起話。


    崔夕珺周遭瞬時冷清,她盯著被眾星拱月的慶陽郡主,回想其與周念南定親的傳聞,指甲險些掐破掌心。


    這位郡主是出了名的驕橫野蠻,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周三公子對她沒有好感,但她偏偏仗著身份尊貴,要強迫周三公子娶她——


    蘇盼雁多少察覺到她的隱秘心思,此刻見她滿臉妒色,心底一驚,忙小聲問:“夕珺,你還好嗎?”


    她借此提醒崔夕珺莫要失態,崔夕珺斂了眸,緊跟著,隱含期待地望向周念南。


    正巧他看過來,兩人目光相撞,崔夕珺不由心神怦然,忐忑轉眸。


    他在看自己嗎?莫非他也……


    周念南當然沒在看她,他在看某個一直裝瞎的姑娘。他好說歹說勸服了母親,讓她將謝渺加入花朝宴邀請名單裏,到場一看,謝渺不僅沒有歡喜鼓舞,反倒跟個影子似的,默默藏在崔夕珺背後。


    平時對他那麽能耐,遇到大場麵,卻顯得忒拘謹。


    周念南不著調地想道:嘖,得多讓她練練,免得以後扛不起侯府兒媳這個名號。


    *


    待右相夫人、定遠侯夫人及其他貴夫人們出現,右相夫人簡短致辭後,便由司禮宣布宴會正式開始。


    花朝宴行樂整日,節目諸多,精彩紛呈。


    先有百戲雜耍,吞刀吐火,險象環生。魚龍曼延,虛幻多變,引人入勝。再有歌舞俳優,連笑伎戲,逗得人捧腹開懷,喜不自勝。


    席備八珍玉食,美酒佳釀,賞樂的同時亦沒有虧待口腹。


    謝渺挑著將桌案上的素食都嚐了一遍,饒有興致地看熱鬧。


    現下已到貴家小姐們大秀才藝的環節,她們自小學習琴棋書畫,能歌善舞,通音曉律。或彈琴奏琵琶,或盈舞擊花鼓,或一展歌喉,餘音繞梁。


    貴公子們不甘落後,他們文思敏捷,能詩善詞,揮墨成峰,引水辟澗……


    其中以辜幼嵐的琴、慶陽郡主的舞及溫如彬的畫最為出彩。


    你問周念南?


    ……抱歉,周三公子懶得湊熱鬧,隻想抱著酒壺喝酒,偶爾偷看某人幾眼就行。


    定遠侯夫人暗暗氣結,轉念後,難免黯然想道:南兒生性頑劣,不知他那早夭的二哥,是個什麽樣的脾性……


    她閉了閉眼,壓下胸口鑽痛,用餘光看向謝渺。若說第一次見麵,對謝渺是漫不經心地打量,這次她倒是認認真真端詳。


    滿場熱絡裏,她安靜地佇坐。她的出身過低,低到不該出現在這裏。然而她神情自若,杏眸清澈,似乎不為這世人的喧鬧所染,自成一片天地。


    一如上次,出人意料的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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