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浮雕香爐上繚繞著淡淡的檀香,沐浴水聲不停地繚繞在諸侍耳畔, 卻無一人敢抬頭多看一眼。


    “郡主, 這已經是第十桶了, 您還需要再換嗎?”鶯兒雙手交疊於腹, 小臂上虛虛搭了條巾帕。


    裴青煙並未應聲,隻是將身子大半沒於水麵之下,蒸騰的霧氣將她白皙光潔的麵容潤至微紅,而那原本秀美的眉毛在此刻卻凝成一團,厭惡之色難以掩蓋。


    “不必了。”


    沉吟片刻, 伴隨著女子不耐的聲線, 唰的一聲水花四濺。


    水珠順著女子玲瓏有致的身材下滑又滴落, 纖細嫩白的長腿邁出浴桶, 鶯兒見狀立馬上前將巾帕覆蓋住她的身子。


    裴青煙玉指輕勾,將懸掛在一側的中衣挑起披於肩背, 又朝外繞去。


    郡主心情不好。


    這一認知使得外圍一遭內侍噤若寒蟬,臉上冒著虛汗,眼觀鼻鼻觀心, 不敢多發出一點聲音。


    “都退下罷, 看著礙眼。”


    裴青煙不耐地揮了揮手,內侍們皆如同赦免,連連彎腰,躬身退去。


    見她輕靠上了八寶琉璃榻,鶯兒立馬呈上了白皙剔透的羊乳, 將她那雙指白如蔥的柔荑輕輕置於其中,又細細澆淋。


    斜睨了眼鶯兒,裴青煙蹙眉問:“本郡主身上可還有那瘋婆子的醃臢味?”


    鶯兒笑道:“我們郡主身上此時怕是都快香到惹來蝴蝶了,哪還有那味兒?”


    聞言裴青煙的眉宇終於舒展了一些,可轉瞬便又想到了今日那老嫗虛扶著自己手臂的模樣,惡心之感頓起。


    眼瞧著自家郡主又開始皺眉,鶯兒連忙放下呈著羊乳的纏花瑪瑙盞,邊擦拭揉捏著那纖纖玉指,邊寬慰道:“郡主放心,那瘋婆子得寸進尺,奴婢早已遣人將她給……”


    說著鶯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郡主闊別京都十年,今日終於歸京,該有的排麵自然是一樣也不能少。


    可誰曾想那瘋婆子不僅不滿足於放她自由的條件,竟還想生生賴在那兒貪更多銀錢。


    哼,不過有了銀子沒命花,也是徒勞。


    聞言裴青煙眉梢稍鬆,向後慵懶倚著榻道:“倒也是因禍得福。”


    雖說與預期有所不同,但那結果卻超出了最初所想。


    “是。”鶯兒垂眸應著,又道,“郡主,今日祁公爺身在軍營,並未前來,可要明日再……”


    “不用。”


    祁朔。


    裴青煙不可抑製地伸手撫上了自己的心口,原來沉寂多年的心髒還是會因為這個名字跳動。


    隻是她太了解他,若他不願之事,纏得久了必會惹他厭煩。


    道理她都明白。


    裴青煙咬緊後槽牙,閉了閉眼,脖頸後仰長舒一口氣。


    京都,自己可真是離開太久了,許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


    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國公府沉默寡言的世子爺,而成了一位可獨擋匈奴的,真正的國公大人。


    可是——


    “你說他因賜婚而娶的那位夫人是何人?”


    鶯兒:“回郡主,是大理寺卿幺女,奚家小小姐奚蕊。”


    奚蕊。


    手指在塌邊摩挲著這兩個字,裴青煙眼底寒芒一閃而過。


    被迫娶的小丫頭片子而已。


    她可不覺得祁朔那樣的人會對這種黃毛丫頭有什麽別的心思。


    再者……這次回來,她也沒想著再走。


    ……


    城中醫館。


    老醫者滿臉凝重地為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的女子號脈。


    隻見她雙目緊閉,嘴唇毫無血色,單薄的身子甚至都不能將被褥撐起弧度。


    春月在一旁雙眼哭腫得像核桃,手卻緊拽著身旁男子的衣擺,小聲啜泣道。


    “季……季公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告訴世子爺,世子妃她……她是偷跑出來的,若被發現了怕是……”


    “.…..行,我不去。”季北庭頗有些無奈地瞧著自己那被拉扯住的衣角,“但是你先放開我?”


    方才路過,恰巧見著江予沐即將暈倒在地,便順手搭救了一把。


    但眼前之人好歹是安陽世子的妻子,自己這般已然不合禮數,便欲遣人通報給安陽侯府,卻不想被這小丫頭死死攔著,怎麽也不讓他走。


    春月抽抽嗒嗒,將信將疑地瞧著季北庭。


    “這位公子。”突然老醫者起了身,摸了兩把胡須,略有些指責地望向季北庭,緩聲道,“尊夫人此胎脈象虛浮,宜靜養,不可讓她悲傷過度。”


    季北庭:“.…..”


    “我……”


    “哎——”老醫者自顧自地歎了口氣,又上前開了藥方遞過去,並拍了拍他的肩,“老夫懂,年輕人嘛,難免容易氣血上頭,但對待夫人還需多些耐心和擔當,小兩口哪有什麽床尾和不了的事呐?”


    “……”


    “不過老夫倒也不是那個意思,雖尊夫人身孕已過了三個月,但她身體虛弱,有些事還是節製些,少來為好……”


    “.…..”


    老醫者還在絮絮叨叨,季北庭微闔眼簾,握拳抵著唇,聽地頭皮發麻,眉頭擰得像麻花。


    ……多少有點離譜。


    “公子?”


    老醫者的呼喚使得季北庭猛地抽回思緒。


    他看著老醫者那熱情到褶皺都堆砌到一起的臉,想伸手拿藥方的手微微顫抖,一時竟不知如何解釋。


    “大夫……”


    忽然一道虛弱的女聲打破了這室內莫名的尷尬,幾道視線瞬間轉過去。


    春月立馬上前扶住了撐著手臂想要坐直身體的江予沐。


    老醫者見狀十分識趣地又摸了兩把胡子,撩開簾子邁腿便往前堂走,末了還不忘說一句:“把脈抓藥共八十文。”


    季北庭:“.…..”


    江予沐白著臉拍了拍春月的手,輕聲道:“春月,你去外麵將銀子付了罷。”


    春月含淚點頭,可剛跑了兩步才發現今日出門匆匆,根本沒帶銀子在身上。


    “拿去,不用找了。”季北庭終於理清了思緒,並從懷中掏出幾兩銀子遞了過去。


    春月咬唇看向江予沐,見她輕輕頷首,便也沒再猶疑。


    “多謝季公子相救,今日出門匆忙,待妾身回府後定會遣人送還。”


    江予沐說著便想起身,可重心不穩忽有歪斜,季北庭心下一驚生怕她又出了什麽事,下意識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接觸令二人皆是一怔,江予沐似是被灼燒般猛地躺下拉起被褥遮住了臉,與此同時季北庭瞬間收回了手臂。


    他後退幾步,不自在地摩挲著手指,眼神朝外飄忽。


    女子的身子實在是太過瘦小,他不過是輕輕觸碰,便覺得那抹輕軟隨時都要破碎於掌心。


    可上次見她,似乎還沒有這般孱弱。


    默了默,季北庭聳聳肩,故作輕鬆道:“世子妃若因這等小錢損了自己與腹中的孩子,季某可真是……大逆不道。”


    聽她沒有回應,他咬咬牙,心中罪惡感又更甚了一籌,複而輕咳一聲,繼續道:“方……方才大夫的話世子妃應當聽到了罷,可需在下向世子轉述?”


    江予沐耳根微熱,緊了緊握住被褥邊緣的手,緩慢露出一雙眼,卻沒看他:“……多謝季公子,不用了。”


    這種事情被誤會,當真是……太過窘迫。


    邊說著,她緩緩上移靠著床榻,似是想到什麽,垂眸又道:“也麻煩公子別將今日之事告知世子,還有蕊蕊。”


    女子的聲音細柔低啞,輕輕地就好像羽毛般繚繞耳畔,仿佛下一瞬便要暈過去。


    季北庭不可察覺地微蹙了眉。


    似乎自己每次單獨見到她,便是這般忍氣吞聲,委屈苦難一個人咽的模樣。


    但她和奚蕊在一起的時候,倒是要比現在明朗許多。


    思及此,他試探道:“恕在下多言,世子妃分明可以倚仗國公夫人為自己謀劃,為何偏偏要瞞著她?”


    聽言,江予沐交疊的手掌收緊,忽地輕笑一聲,抬眸瞧他:“我既已嫁入蕭家,便是蕭家的人,需要蕊蕊為我謀劃什麽?”


    她雖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甚至含了絲絲悲涼。


    蕊蕊如今是祁公爺的人,以她的性子若是知曉了自己的事情必然會刨根問底。


    倘若容易便罷了,可她這裏如此紛雜錯亂,遠不是一兩句話可以理清。


    又何必讓蕊蕊去消耗公爺對她的寵愛,來解自己這一團根本解不開的結?


    江予沐淡淡的話語使得季北庭愣了愣。


    他不是不知道蕭淩少時的那些事情,相反,作為同他們一起長大的人,對於這些紛紛擾擾,可謂是再清楚不過。


    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眼前這位看著柔弱不堪的女子竟看的這樣通透,她字字句句在言自己,實際上卻並非在為自己。


    季北庭本無意窺探別人的家事,可麵對這樣純淨無暇的眸子,竟倏地有些於心不忍。


    “我……”


    他還想說什麽,外麵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尖叫,江予沐下意識往內瑟縮,再抬眸眼前人已然走了出去。


    “別怕,我去看看。”


    瞧著他的背影,江予沐雙腿蜷縮起,咬了咬下唇,也起身下榻,朝外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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