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薑暖懵懂,歪著腦袋朝他笑,缺牙說話漏風還說不快。


    害怕顧淮左拿了護身符就走,薑暖連忙抓住了他的手,軟聲軟氣道。


    “媽媽說護身符開了光,不能給別人。我現在給顧家哥哥了,以後誰來保護我呀?”


    —


    後來,薑暖一無所有,父親被帶走了,媽媽連夜消失,她站在大院前看著門被鎖上,周遭圍觀的人朝她指指點點。


    拉著一個行李箱,茫然無措的站著,好像除了站著她也不知道做什麽,該朝哪個方向走。


    那個時候,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往箱子裏裝什麽,公職人員催促著她快點收拾好行李搬出這裏。


    她帶走了父母送她的禮物,還有顧淮左送的,可是太多了,多到裝都裝不下。


    旁邊監督的人將少女裝好的貴重禮物全部倒出來,嚴厲告誡,隻允許她帶走普通衣物。


    到最後,薑暖也不知道箱子裏裝了什麽,大概是淚水吧。


    就被拉扯著帶出了這個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她從正午站到了傍晚,從人群議論紛紛到四下寂靜無聲。


    對麵是一張熟悉的靠椅,椅背後是大片木芙蓉花叢,花瓣重疊,絢爛盛放,巴掌綠葉中穿插遍開,粉白如霞,是灰蒙天空裏的唯一色彩。


    薑暖哭紅的眼眶又癢又痛,站在門口,從午後到傍晚。又餓又渴,不知道爸爸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裏,他們還會不會來接自己?


    這是她最關心的,她還有家嗎。


    夕陽落地,銀灰色的天空布滿魚鱗狀的雲朵,金色的光芒從昏暗裂隙裏透出,彌漫的色彩如同瑰麗的油畫,潑墨便是一場遲到的晚霞。


    來接她的人是顧淮左。


    少年身上穿著白色襯衫,是一中人手一件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卻格外好看。


    他就站在這一片比人還要高大的木芙蓉前,白襯衫被夕陽染成了熾烈的金粉色,身軀清瘦細長,臉龐背光的瞬間褪去了青澀,落出少年內斂的棱角,俊美深沉。


    隻是她麵朝漫天霞光,視線模糊了他的容顏。


    顧淮左背朝夕陽朝她站的方向走來。


    以為不會再有眼淚流出來的眼眶,在他靠近的一瞬間,無助地頭痛流涕。


    淚水暈濕了眼中的光,她依舊沒看清顧淮左臉上的表情,隻顧著哭去了。


    就記得她手碰到了少年的後背,襯衫都被汗水浸濕透了,身上也不是香香的。散發著陽光暴曬過的汗味,是她第一次見顧淮左如此狼狽。


    —


    一道強烈的燈光照來。


    白光刺目,薑暖瞳孔瑟縮,瞬間回過神來,下意識抬手擋在額前。


    眯眼,目光透過指縫看向光的來源,是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停靠在路邊。


    熟悉的車型,薑暖認出來人。


    在八個小時前,顧淮左喊她上車,她沒有理會。


    薑暖從公安局出來後坐公交車回到城北市區。


    她許久沒回來過了,出於懷念,走了很遠一段路,又在山腳的超市買了酒。


    上山路上,涼鞋不堪重負的斷了鞋帶,她慢悠悠地走回了家門口。


    這裏才是她的家。


    隻是可惜,再也不會有人替她開門了。


    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薑暖坐在靠椅裏,手指握緊了啤酒瓶,抿唇盯著那輛黑色的小轎車。


    也許是酒喝得太多,麻痹了神經,薑暖腦子嗡嗡作響,宛如失聰般難受,每一根神經都變得又粗又圓,血液在脆弱如紙的血管裏沸騰,讓思維尖銳起來的同時,放大了所有負麵情緒。


    比如此刻,她心尖猛然一陣瑟縮抽痛,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情緒包裹的嚴嚴實實。


    怕豪車裏的男人在生氣,更怕他這麽晚來找自己是為了帶回去,宣泄怒火。


    她是顧淮左圈養的女人,就這樣不聽話的跑了,主人一定不高興。


    是她得意忘形,仗著顧淮左施與的自由而恣意妄為。


    是她一直沒搞清楚兩個人之間的地位關係。


    他和顧絕最初的禮遇一樣,都不安好心。


    顧淮左是第二個顧絕。


    不受控製,也無法抑製,薑暖心中生出一種可怕的想法,遍體身寒,連看向轎車的眼神都變得陌生而驚恐起來。


    不對,顧淮左和顧絕不一樣,隻是長得相似罷了。薑暖替顧淮左找到借口,讓自己能夠得以喘息的借口。


    如果是顧絕,早在公安局裏,他知道自己去過風海,還和方尋攸有聯係時,鋪天蓋地的巴掌就會甩在她臉上。


    顧淮左呢?


    薑暖瑟瑟發抖地看著遠處,沒哭。隻是嗓子幹啞難受,哽咽著吞了口水。


    她應該謝謝顧淮左,至少沒打她,沒有當眾辱罵責備她下賤。


    垂下了眉眼,低下了挺直的脖頸,落出一副溫順聽話的姿態,想要討好對方一樣。薑暖腦子猶如漿糊,捏著酒瓶的手已經在顫抖了。


    瓶裏的液體蕩漾回旋,掀起了小小波瀾,映照她戰栗的心思。


    現在走過去,顧淮左會生氣嗎…他已經生氣很久了吧。


    薑暖踟躕猶豫,心尖難受,頭也跟著疼,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害怕歸根結底隻有一個——是顧淮左會怎麽打她。


    —


    隔著車窗看了她許久,顧淮左的心情從最開始的緊張鬆了口氣,變成了自責心疼,最後在煙草香裏歸入了平靜。


    他想起這些年和薑暖少有的幾次爭執,激烈的情緒到最後都化作沉默,被彼此心態消融。


    不甘心變成了刺,紮在心底,在下一次爭執前瘋狂的叫囂,主導了情緒的上方。


    猛吸了一口煙,掐滅指間亮著火光的煙頭,將半截長煙彈出窗外。


    他開門下車。


    依舊穿著白天的黑色襯衣,平滑工整的衣服修身英俊,領口多了不合時宜的褶子,少了顆珠扣。


    橘黃的路燈隻暈亮了電線杆下的一小塊地,月光在腳下織成一片冷寂無聲的光芒,他邁出沉穩的步伐,朝抱腿坐在長椅上的女人走去。


    身影落在身後荒蕪野草裏,目光朝前,筆直而專注。


    薑暖朝長椅另一邊讓了讓,屁股下的布料將椅凳上的灰塵擦的一幹二淨,手腳也沾上黑色的灰,將膝蓋埋頭抱緊。


    一米六五的成年人此刻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皮鞋踩過小腿高的雜草,踢開腳邊的空酒瓶,瓶口濺出的幾滴酒水打濕了他的鞋麵。


    像顧淮左這種金枝玉葉的男人,穿過的鞋襪都是香的吧。


    怎麽能被殘酒弄髒。


    低垂的視線掃過,薑暖盯向他鞋麵的酒水,思緒隨著鞋麵的水珠蔓延擴散。


    顧淮左最不喜歡衣服被人弄髒,他會生氣的。


    驟然慌神,薑暖俯身用手去擦拭男人鞋麵的酒漬,手還沒碰到,下巴就被一隻涼薄的大手掐住。


    顧淮左站在她麵前,身形高大。


    月光照在兩人麵孔上,薑暖小小的身影投在他黑色衣服上,幾乎融為一體。


    她低下眉眼,不敢去看男人臉上的表情,從他手指的力道就能感受到主人在生氣。


    “薑暖,”他說,唇瓣淡薄的粉色,抿成了一條複雜的弧線。


    冷冽的晚風突來,不合時宜的吹進人心裏。


    算準了我要來找你是吧?他方要問出這句話,卻被薑暖搶先打斷。


    “對不起。”她聲音細若蚊絲,氣流聲哽咽發顫,弓著瘦背朝後靠縮。膽怯地望向麵前男人,紅紅的眼眶裏兜著一汪水,隨著她吐字不穩的氣息,跌跌撞撞的落了下來。


    她不敢眨眼,就這麽看著他,卻發現男人臉色更加難看了。


    薑暖害怕他和顧絕一樣會打自己,立馬轉過頭,脖子一縮,至少不要打自己的臉。


    心上劃過下意識的念頭:要是被打的鼻青臉腫了,顧淮左看見了會更生氣。


    巴掌大的小臉上盛滿了顯而易見的恐慌,害怕的都哭了。這樣誠惶誠恐的情緒,顧淮左太熟悉了。


    已經有兩年多沒從薑暖身上看到這中奴顏婢膝的卑微姿態。


    顧淮左自然眉頭緊鎖,鬆開了鉗製住她下巴的手。


    適才發現他指間的力道過重,在她下巴處留下了指印。


    黑瞳一黯,眼中染上些微內疚與自責。


    薑暖緊閉著雙眼,咬緊咯吱咯吱響的牙關,卻沒等來巴掌。


    良久後,她緩緩地側過頭,委屈紅腫的眼尾打開,瀲灩水光的眸子朝男人看去,一邊安靜的哭,一邊與他四目相對。


    顧淮左安靜地看著她,垂在褲腿邊的手被月光打照的白皙透亮,微微顫抖。


    從知道薑家要垮台的時候起,十五歲的少年告別了金枝玉葉的溫室,似足下荒草,爭一朝一夕,爭歲暮短長,發了瘋的去成長,去學習這個世界的規則,去提升自己的價值與能力。


    隻害怕年歲太短,來不及長大,來不及替薑暖撐起這個世界的瓊樓玉宇。


    眼前薑暖露出擔驚受怕的表情,很難不讓顧淮左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


    眼中壓不下的戾氣與恨相同,是沒辦法去消融的,在鴉青濃密的睫毛下叫囂,暗湧掀瀾。


    心,痛苦到了極點。


    顧絕在過去沒少把薑暖打的鼻青臉腫,有時當著顧淮左的麵對薑暖粗暴動手,拳打腳踢。


    顧淮左本就看顧絕不順眼,何況他敢打薑暖,當即將顧絕狠揍了一頓。


    後來,叔侄不和的事鬧到顧老那裏,顧絕看在顧老麵子上,請侄子去雲山別墅做客。


    不想,看見籠子裏被打遍體鱗傷的薑暖,顧淮左又怒又恨,狠狠地盯著顧絕。


    顧絕手拿刀叉切牛排,笑容優雅,宛若紳士:“阿暖有話跟你說,你不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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