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爺爺明麵上不想得罪秦家,實際上是怕三爺爺和大伯為個女人翻臉,由著三爺爺的暴虐脾氣打死了程月津,之後又對大伯遞.槍給三爺爺的事閉口不談。這裝聾作啞幾十年,把小輩們撫養成人,還真是辛苦父親了。”


    顧建華脖子上青筋暴跳,肌膚爬滿充滿怒意的紅色,高大的身軀瞬間緊繃成一條直線,握緊的雙拳貼著褲縫微微顫抖,死死地盯著麵容清俊的年輕人,聽他冷漠的撕開這些醜聞隱秘。


    顧淮左語氣漸入低沉,“顧榮崢這些年對顧絕照顧有加不僅僅是看在他是程月津的孩子的份上,是因為他心裏的愧疚吧。大伯他早就後悔了,後悔在程月津死後喝得大醉去找顧南沢,還將自己的配槍留在了顧南沢家裏。”


    “夠了,”顧建華壓低聲音怒吼,“別再說下去了!”


    秦湘最終還是知道了顧榮崢和程月津有一個兒子,就是她所謂的小叔子顧絕!在這個年紀女人就算不用再為了家族考量,但為了麵子,五十多歲的她也絕不可能與顧榮崢離婚。


    至於顧榮崢要怎麽麵對突然間多出來的兒子是其次,重要的是他會如何看待一直知情的自己和顧老爺子。


    顧建華滿心複雜,閉眼深深吸了口氣。


    書房裏靜的隻餘下呼吸聲,拳頭摩擦西裝褲的窸窣動靜。


    顧淮左從容淡定的從熨燙筆直的西裝褲的兜裏掏出煙盒,拿起一支手工卷煙叼在嘴邊。濃密的睫毛隨著低頭攏火點煙的姿勢而垂下,在清冷白皙的俊美麵孔掃下一片晦暗的陰影,點了火,根根纖長的睫毛又刷開了狹長的雙眼,映著底下那顆霧靄如墨的藍,冷冷清清的。


    有人在暴怒又頹然的邊緣,有人無所顧忌的抽著煙,書房緊逼低壓的氣氛全罩在這對父子身上,就連香煙飄散的白霧都揮之不散,凝結。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顧建華突然發問,憤怒到瞠大了一圈的眼球望向姿勢慵懶抽煙的男人,“讓顧家身敗名裂,分崩離析,就為了替薑暖討回公道?你早就不想要這個家了,是、不、是——?”


    夾在顧淮左指間的煙緩緩從唇邊拿開,唇似想揚起,又覺得諷刺無比。


    他們總習慣於在女人身上尋找突破口,而忽略問題的本身。三爺爺打死老婆的事怪程月津搞婚外情,顧絕身世曝光的事怪薑暖。這一瞬間他仿佛被這間四分五裂的、沉甸甸的大屋子壓住了身軀,喉嚨間的喘息被按下,顧淮左心上蔓延開愈加疲乏的疲乏。


    片刻後,他抬手猛吸了口煙,選擇了沉默,冷寂而無聲的看著不再年輕的父親,吐出細嫋的煙霧,雲淡風輕。


    他不是早就知曉了父親和爺爺的心思麽。


    大家族想維持表麵的風平浪靜,也在盡力彌補對程月津的遺憾,所以才會縱容顧絕,同樣的顧榮崢也將長輩顧南沢的死歸咎於衝動的自己,讓顧絕成了無父無母的孩子,所以格外溺愛。


    但再多的親情也填補不了來自於雙親缺失的遺憾,童年目睹母親出軌婚外情、被父親活活打死,而一向敬愛有加的父親選擇吞.槍自.盡……外表越是溫柔聰明的孩子,內心就越早荒蕪成一片暗黑的洶湧旋渦,再往後餘生裏也盡情放肆,複刻著他名義上''父親''的所作所為。


    顧淮左也曾想過這件事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隱瞞下去,哪怕他再恨顧絕,是不是也應該顧全所謂的大局。


    如果他們真的有將自己的話當真,那顧絕就不會回國,今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以至於到現在,他們還自以為是的認為讓不服管教的自己從致行下台,從顧家權力中心遠離,就能調和這一切的矛盾,就能讓顧家繼續繁榮昌盛的走向下一個百年。


    而他親手撕開的假象,也隻是為了兌現賭命去換的約定——我不想在國內看見他。


    如果有人違背約定,讓他在國內再次遇上顧絕,那他一定會讓顧絕明白——誰是他的兄弟,誰又是他的親生父親?


    與顧建華結束了再聊不出更多意義的談話,顧淮左從書房走出去,開門一抬眼便看見一張與自己七八分相似的麵孔,就一動不動的站在門邊。


    顧淮左見他一副等候多時的模樣,落在木質雲紋把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將厚重的大門帶上了,並未再邁出一步。


    兩人對峙在這扇通往書房的大門前。


    顧絕單手插兜,要笑不笑得掛著嘴角,如星如月的雙眼壓著一層水紅的霧光,卻沒有半分濕潤的意思,臉色白的泛青,額前烏黑的碎發似乎許久沒打理了,遮在眼上,如一片揮散不盡的烏雲。


    他抬了抬這段時日愈加清減消瘦的下頜線,連著筆直優美的脖頸,襯衫領子鬆開了兩粒,套著意式手工西裝。顧絕扯開嘴角:“你讓開。”


    顧淮左知道他不是衝自己來的,而是衝書房裏的人去的。他沒讓,一步也沒動的擋在父親的書房門前。


    屋裏的傭人比往日少了許多,這個時候大都戰戰兢兢的保持沉默,生怕麵部不聽話的露出一個表情而成了黑雲密布的火藥桶裏的火柴星子,刺啦一聲響——


    顧絕點了煙,收回煙盒時想到什麽,朝對麵站著的年輕人遞過去。


    顧淮左手指修長,不同於顧絕的蒼白,瑩潤而光澤,接過一支煙。


    顧絕瞥了眼他身後背靠的木門。


    眼中情緒掩不住深藏的洶湧,微抿著的唇沒有血色,抿了抿,又鬆開,掀開上唇似想說什麽,最後又合上,壓緊了唇角。


    白的透明的手指抖了抖,顧絕旋轉著小巧精致的火柴盒,又刮亮了一根火柴,遞上前。


    顧絕的目光依舊沉重,最後選擇從書房門上移開,他望向顧淮左:“一支煙,陪我走走。”


    顧淮左垂眼,淡漠的視線掃向那抹竄起的火苗,燃燒過後的木柴餘下黑色的炭,火苗漸漸熄滅,隻餘下暗藍色的光點忽高忽低的跳躍。


    他抬手,在火柴徹底熄滅涼透前,點了指間的細煙。


    入口便是濃鬱的煙草香,複雜古樸的韻味。和顧家一樣,站在權力的頂端太久,某一種意義上的苦澀難忍,他用力吸了口,率先離開了這條朝著外麵的走廊。


    在顧淮左離開後,顧絕抬手敲了敲書房的門,緊繃著手,薄薄的皮膚拉扯的發白發紅,敲在厚實沉重的木門上,一下兩下,咚咚咚的響……


    沒有人開門。


    他一反常態的沒有用憤怒的拳頭去砸門踹門,壓抑著骨子裏屬於名義上父親——顧南沢的教唆。


    他恨顧榮崢,恨顧南沢,恨顧老當家做主,恨顧建華隱瞞多年!


    而在過去的記憶裏,顧榮崢也好,死了的顧南沢也好,顧老和顧建華……這些都是用心待他成長的親人。


    顧淮左手裏的煙抽到一半,身後響起皮鞋踩踏的規律節奏聲,抖下煙灰,抬頭看了眼愈加黑沉的夜色。


    與站在二樓欄杆扶手處的李青容打了個照麵,顧絕便離開了,穿過富麗典雅的長客廳,出了院子,看見站在路邊樹下的男人,指間還亮著未抽完的細煙。


    顧絕頭一次覺得這裏的一切令他熟悉,除去自家,他來過最多的地方就是顧老這裏,隻是一隻腳踏進院子,就能令他感受到血緣間的溫情。


    而樹下站立的男人也早不是當初的少年,他也像是終於記起,以前來顧老這裏拜訪或是度過漫長孤獨的寒暑假時,小大人顧淮左就常常站在這棵青棠樹下等他過來,有時候也會帶上那個靈秀清美的小姑娘。


    那時節的烈日下,樹枝交錯,開滿了粉色絨花,絨花落在小姑娘頭頂黑亮的發絲間,一晃一閃,是那樣好看。


    顧淮左在等他出來,看了眼披上大衣的人,他掐了還剩一小截的煙,朝外走去。


    顧絕亦跟著。


    又是一條令人無比熟悉的下山路,在路前方沿著往左的岔路口繼續走,是一片圓盤似的大湖。


    “以前都是我帶你們來這的。”顧絕開口,許是太久未說話,迎麵的寒風將他的聲音吹成冰冷的哽咽,細聽又是荒蕪的悵然。


    他抽出插兜裏的手比劃了下,“竹西還那麽小,就算我們走的再慢,她也隻會跟在身後,追著跑。”


    路上亮起成串的路燈,顧淮左站在湖邊,沒說話。


    顧絕一個人說了許久,大都是以前的事,他來顧家過年小住,顧家四個孩子,附帶著隔壁院子裏的沈逢和付嫣,熱鬧極了。


    後來,他也走到顧淮左站著的湖邊,樹立的大石頭。湖與岸的連線邊結了一層霧白色冰,平滑圓整的像是一輪倒懸的月,映在湖水裏,和舊年歲裏炸開的煙花一樣,隨著哨響聲升空,劈裏啪啦的炸亮了夜幕,燃燒的火花絢麗多彩。


    如果他能更早知道程月津的悲劇,知道顧南沢並不值得他去尊重敬愛,知道怎麽做一個不被所愛之人恐懼憎惡的人——他真的想健康的、正常的去說愛,就算不會被接受,也不會走上父輩的老路,讓心愛的女人重複著自己生母的悲劇。


    可是不會。顧絕清楚的了解到,如果他更早知道自己是程月津和顧榮崢的孩子,早就顛覆了世界觀,該如何麵對所謂的‘大哥’、‘二哥’他們,這十幾年感受到的親情也都會蕩然無存,他會滿心怨恨,恨不得毀了顧榮崢和沉甸甸的顧家!


    他長大了,在顧老的偏愛下,在‘大哥’、‘二哥’的友愛照拂中,除了內心深處的隱秘偏執。幾十年的培養,他也清楚作為顧家人的責任。


    顧絕一直在乎顧家的利益,站在一個陣營,為了後百年的繁榮昌盛而努力。


    要不是薑暖。


    或者說,要不是顧淮左。


    過去的恨和偏執,讓他理所當然的覺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顧淮左回國後開始毀滅的。


    此刻來想,就算是在那時候,顧淮左使了不入流的手段逼他出國,也沒告訴他這麽恐怖的真相:顧榮崢才是他的親生父親。


    至少在那個時候——三年前,顧淮左和他顧絕沒有任何區別,都是作為要掌握顧家權力的棋子之一,被顧家選擇,懂得顧全大局。


    是不是自己沒有回國,關於身世就永遠不會被提起,他也永遠不會知道摧毀他過去認知的真相,甚至他的為人、脾性、一舉一動都充滿了罪惡,連呼吸都肮髒無比。


    他一閉眼,腦中就是那個男人用皮帶抽死程月津的畫麵,鞭笞的鮮血在地板上塗塗畫畫,女人尖銳的咒罵與慘叫像是盛夏的蟬鳴,聒噪又令人心驚肉跳……直到夕陽穿過綴花窗簾,他才鬆了口氣,視線順著橘紅色的晚霞映滿青玉地板上的暗紅色,和一動不動的她。


    他在做什麽。


    他想起來了,他被‘父親’勒令在桌前畫畫。


    白紙上,是用紅色水彩筆塗成了人,紅色的長發,紅色的臉頰,還有一條布滿整麵速寫本的紅裙子,在女人身下綻放成大紅花。


    他,甚至都不願意喊她母親,因為顧南沢說她是一條養不家的母.狗,一心想著外麵的男人。


    母.狗。


    這個充滿了貶低和對人性惡趣味侮辱的詞,他曾用在薑暖身上,懷著和顧南沢一樣的心情,重複著一樣的行徑,去彰顯如何用暴.力和強製的愛去征服一個女人,為奴,圈養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


    薑暖隻是心平氣和的勸他去買一條狗,至少,不犯法。


    顧淮左點了根煙,又遞給顧絕一支。


    顧絕像一塊石頭,發青發冷的矗立著,在冬天的夜晚,如地獄深淵。


    直到一支白色精致的手工卷煙出現在灰白如夜的視線中。顧絕垂眸眨了眨幹澀發酸的眼眶,抽離思緒,輕笑了一聲,點煙吸了一口,轉頭看向年輕人,“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顧淮左道,“九歲。”


    比顧絕意料中的要早許多,他想問,卻又沒問,最後隻說:“我想見薑暖一麵。”


    顧淮左沒說話,隻是冷清的俊臉一沉,在燈光下身上煙火氣息驟然冷下幾分。


    顧絕此刻已然不在意對方的占有欲,比起自己,一個正常人更適合薑暖。他自言自語道,“她不願意見我,我很抱歉,關於過去對她造成的傷害。”


    顧淮左皺眉,淡然抽著煙,凝視湖麵,夜裏的風吹過樹立筆直的路燈,投下的明亮光圈裏有了點點斑駁的飛雪。


    “如果可以,請你替我跟她說一聲,對不起,”顧絕嗓音低啞,利落轉折的喉結艱澀滑動,布滿血絲的雙眼充斥著複雜情緒,沒了往日盛氣淩人的大男子主義,頹然不足以形容他。


    “是我發自內心的歉意,這一輩子都償還不了,無法彌補的傷害。”顧絕眼簾一涼,冰絲絲的寒意潤濕了眼眶,抬頭看了眼遙遠的雪花,他聲音悲傷而溫柔了三分。


    “像我這樣恐怖的爛人,下水道裏的老鼠……都是她避不可及的噩夢。”


    話語聲頓了頓,他又吸了一口,繼續望著遠處落下的純潔白點,聲音與夜裏的風一起,不驚擾雪花的曼舞旋落。


    “希望,往後的她隻有美夢,一生喜樂,再不用擔驚受怕。”


    顧淮左彈去煙頭覆住火光的煙灰,吐出輕嫋的煙霧,融於雪霧中。


    他不是薑暖,也無法原諒顧絕。


    但如若可以,他想守著九歲的秘密直到百年入土,絕不向第二人提起。


    十幾年守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不累也不辛苦。隻是在不知不覺中,讓身邊的人,錯的越發離譜。


    月上中庭,雪花紛紛揚揚,湖邊落了許多煙蒂,空空的煙盒被雪花覆蓋,一吹就散。


    顧絕和顧淮左各自離開。


    顧淮左在夜色裏上山回了顧家老宅,顧絕驅車下山,背離的風雪在兩人身後刮的越來越大。


    一直留住到第二天傍晚,顧淮左與清醒過來的顧老說了會兒話,爺爺確實年紀大了,這件事折騰消磨著命數。老爺子對這個不服管教的孫子自然有氣,言辭滿是責備……但事情出了就要想辦法解決,怎麽收場。


    好在顧淮左心裏門清,接下來要應付的場麵和難題都在計劃之內。在與父親談完話後,他才離開顧家,回了濯華山上。


    薑暖散完步從湖邊回來,走在鵝卵石小路上,路旁是修剪整齊的綠葉灌木,被昨夜落下的白雪鋪蓋的整整齊齊。


    她穿著鵝黃色的長款羽絨服,包裹住細長的小腿,揣在兜裏的手機一整天都沒響過,明明昨天顧絕還跟她瘋狂發著道歉消息。


    不過她也沒多想,隻迎著風艱難的往回走,餘光正好看見從前麵院子進來的人,岑言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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