婄雲到底多年修行,這會竟沒笑出來,隻是認真地點點頭,一副認同的姿態:“姑娘說得極是,於這事上,是婢子愚鈍了,不妥,不妥,必加以改進才是。”


    “倒也不必。”錦心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已經很聰明了,隻是與我比起來還欠一些罷了。”


    婄雲強壓住自己忍不住上揚的唇角——小時候的主子竟然這般有趣!


    正說話間,婄雲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嗤笑,二人齊齊去看,便見徐姨娘站在那裏,神情怪異,似是忍不住憋笑,又有些無奈。


    見二人看了過來,徐姨娘道:“沁兒啊,你這話我可記得了,等你長大了我再說給你聽,看你不羞紅臉的。”又對婄雲道:“你也不要總是縱著她,叫她真以為自己天下第一聰明了可怎樣是好呢?”


    錦心聰明她自然是知道的,如今錦心肚裏那些文字,都是她親自教導的,女兒天資異於常人她自然清楚,可——她心裏情緒也矛盾得狠。


    一是怕女兒被身邊人縱得張狂,露出聰明勁來,她的女兒她自己清楚,錦心小小年紀便可以看出雖然聰穎但胸無大誌,不似尋常聰明孩童誌向高遠,她的女兒最大的人生目標就是守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地做個小廢物。若要女兒如願,她就不希望女兒向外顯露出十分的聰明來,不然隻怕不能如願。


    畢竟,這世間為子女者多半不能事事自主,長輩們總是占著道理的。她對文老爺和文夫人都了解,寵愛兒女是有的,卻野心勃勃,自然不會縱容兒女浪費天資。就算是她,又何嚐沒有過希望女兒出人頭地的想法,不過女兒身子太弱,沒等那想法在心裏生根發芽,先就被掐滅了。


    二也是怕女兒被縱得自以為是,成了“傷仲永”之流,再性情驕縱行事張揚,隻怕會惹來禍患。


    幸好,這幾年她冷眼看著,女兒性子雖不似尋常閨秀柔順溫婉,倒也不是心裏沒譜的,倒是若是低嫁,尋個人品敦厚老實的男子,也不是拿捏不住。


    徐姨娘這一番慈母心腸不好與外人言說,錦心也沒法跟她說——娘啊,不是你閨女聰明,是那些東西你閨女學過啦!就算失憶成了半個小傻子,也不可能真傻啊!再者說……您想要個人品敦厚老實的女婿的願望怕是要破滅了,您那女婿,滿肚子彎彎繞繞黑壞水,真不是啥老實人。


    可惜錦心如今是懵懵懂懂什麽也不知道,雖然隱隱知道自己對那些學的東西一點即通,是因為那種莫名的熟悉感,但這也不妨礙她驕傲一下啊!


    人不驕傲枉少年嘛。


    她還是隻是驕傲,又不輕狂。


    入學之後,被徐姨娘拉著念叨的錦心托著下巴如此想到,然後又頓了一下——這詩是誰的來著?先生也沒講過啊。


    隻說當下,徐姨娘在榻上落了座,小桔子奉茶來,她擺擺手使小桔子放下,對錦心道:“你爹爹明日便要到家了。”


    “爹爹要回來了?怪不得方才瞧姨娘在樓下急色匆匆的。”錦心笑容一下生動起來,美滋滋地道:“也不知阿爹會給我帶什麽新鮮玩意。”


    “就想著玩。”徐姨娘略減愁容,笑著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外頭那些事,她自然不會與女兒言說。


    但等走出女兒的屋子後,徐姨娘輕歎一聲,與周姨娘道:“如今秦王去了,世子是要承襲王爵的,方家得勢,大姐兒的婚事怕是要有波折了。”


    “姨娘的意思是……可方家鬧那一通,可不就是因著三小姐瞧不上世子?世子心中不會有芥蒂嗎?”周嬤嬤一驚。


    徐姨娘緩緩搖了搖頭:“你哪知道,方家可不止有三小姐一個待字閨中,能得了一個親王女婿,方家便是舍出些臉麵來又何妨?何況如今他家宮裏添了位賢妃娘娘,正是得意的時候,秦王府也不得不給兩分顏麵。”


    “可仿佛到底是王府啊,方家也隻是出了個賢妃。”周嬤嬤疑惑道。


    徐姨娘歎道:“賢妃不緊要的是賢妃晉位的緣故,又是因此緣故便得以晉位,若是真誕下一位貴子,那方家……隻怕要不了得了。”


    皇嗣尚未問世,便先晉位四妃,若生下來真是為皇子呢?


    這些話徐姨娘心裏轉了幾轉,卻也無人能夠細說,轉頭間忽見胡氏往後走去,邊走還邊探看左右,叫人瞧著無端覺著有幾分鬼祟。


    徐姨娘擰擰眉:“胡媽媽做什麽?”


    周嬤嬤也探頭一看,皺眉不解道:“她這幾日神神秘秘的,倒說得了個好藥膳方子,要給姐兒煲湯,許是要去預備呢吧。”


    徐姨娘聽了,微微放下些心,卻還是道:“胡氏此人,上不得大台麵,到底不如盧氏穩重。”


    屋裏,婄雲聽到這話,驚覺不好——在心裏一盤算,如今比她知道的前世當年還早了兩個月,不過此生主子與這胡氏素來疏遠不和,或許也是因此,叫胡氏比前生更早動了這心思。


    她定了定神,與錦心附耳幾句,錦心欣然點頭,“去吧。”


    婄雲欠了欠身,退下時徐姨娘見她往出走,問:“你做什麽去?”


    “給姐兒煲的甜湯這會應該好了,我去取去。”婄雲微微低頭,徐姨娘笑道:“不錯,你有心了,沁兒這幾日不打咳嗽了,可見你的方子是真有效驗的。若還需要什麽醫書,隻管說便是了。”


    婄雲點點頭,穩步向後頭去了。


    婄雲再回來時,手上果端著一碗甜湯,錦心仍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柳絮出神,聽到她回來的動靜也沒轉身,淡淡問:“出什麽事了?”


    “……主子?”婄雲一頓,旋即狂喜:“您又‘醒’來了。”


    錦心道:“累得很,怕是清醒不了多久,你要盡力替我調養身體,我總覺著,這些年記憶一直沒有融合,甚至我時醒常昏,都是因著這身子太弱,承不住我,隻能承受我的一部分神智,不然也不至於叫我連記憶也保不住。”


    倒是性子留住了,上輩子憋的狠了,這輩子的性情與前生幼時可謂大變。


    仔細想想,感覺倒也不差。


    婄雲連忙點頭,又一麵警惕著周圍一麵答道:“胡氏恐怕是要生事了,我方才走近去嚇了她一下,她那一包藥灑了,我暗暗確認,確實是調過方稀釋過的罌粟粉。”


    “哼,我倒她能沉住多久氣呢。”錦心輕哼一聲,望向天邊,掐著手指算了算,道:“三月裏了,那東西也應該到京中了,算來,那件事也該發了。那頭事發,江南這邊也勢必會嚴查,就這一二日,把胡氏掐住吧,以太太的心智,能看出這事不簡單,胡氏勢必要進官府,也算是幫金陵知府一把,謝他上輩子施以援手過。”


    婄雲沉著地點點頭:“奴婢省得了。”


    “你……不必如此恭敬拘謹。”錦心眉目溫和,“這麽多年,我不把你當婢仆。”


    婄雲幹脆地跪下:“能為主子效力,是屬下三生有幸;能常伴於主子身側,乃是屬下畢生所求。”


    願為您效忠,萬死不悔。


    錦心頓了頓,把後頭諸如希望婄雲不被限製於自己身邊的言語咽了回去,輕歎一聲,聞聲道:“也罷了,我累得緊,怕是醒不了多久了,胡氏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有什麽事可以直接和我說,無論我有沒有記憶,對你的信任都一如既往。”


    婄雲深深點了點頭:“奴婢知道。”


    她眼中泛起淚花,錦心剛想寬慰兩句,又覺著一陣陣的頭疼,向身後的憑幾上倚了倚,閉目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這次清醒的時間很短,但即便如此,錦心再睜開眼時也覺著陣陣的乏力,向窗外伸手抓住兩朵柳絮,又轉手撒開。


    心裏頭各種情緒交雜平白叫人心煩,莫名而來的思念叫她心情不大好,拍了拍手上的灰,“累了,想睡一會。”


    婄雲微微低頭,被支出去拿點心的小嬋捧著一碟子乳酥回來,便聽到這話,忙問:“您要在榻上歪著,還是床上睡去?”


    “寬衣吧,這塊風怪冷的。”錦心頓了頓,又吩咐:“打盆水來。”


    小嬋和婄雲被錦心指使的團團轉,樓下,徐姨娘被文夫人叫去,說起次日文老爺歸來之事。


    文夫人交代徐姨娘籌辦家宴,徐姨娘打量文夫人麵色,想了想,還是輕聲道:“烈火烹油,盛極必衰。況且人若輕狂,便非善事。您看如今方家煊赫熱鬧,可宮中還有個出身清貴的中宮皇後娘娘呢,況且宮裏的娘娘哪位是好相與的?方家行事猖狂,也不知能顯赫多久。”


    文夫人微怔,旋即笑了:“你平日寡出言語,偶爾有一二句,倒也稱得上是醒世之言。這道理你我明白,可方家卻未必明白,咱們家這段日子,是要低調些行事了。”


    正說話間,秦嬤嬤來回:“太太,秦王府鄭娘娘打發兩個婆子送一份禮來。”


    “鄭娘娘?”文夫人眉心微蹙,旋即反應過來——秦王府那位幽居禮佛多年的王妃娘家可不是姓鄭,後來她娘家壞了事,她逐漸不顯於人前,算起來,文夫人與她少年時也是見過兩麵的,此時竟也還愣了一愣。


    這稱呼倒也是合宜,如今秦王薨逝,王妃是叫不得了,世子尚未襲爵,叫太妃也不合禮製,自然以姓氏加“娘娘”二字稱呼。


    想來這往後的日子裏,這個稱呼會多次被提起。


    文夫人按了按眉心,命道:“傳他們進來吧。”


    第十四回 豆綠牡丹


    秦王府那位鄭娘娘使人送了厚禮來,一匹素色暗花紋織錦,一支淨白和田玉的玉蘭花頭釵,隨禮附來的還有一盆花葉極繁茂的豆綠牡丹,度其枝骨蒼勁,宛若小樹一般,葉色碧濃,花色是極清雅的豆綠。


    此時正值牡丹花期,從盛開的花朵到花苞,一株花苗上竟有十數朵之多,花苞色如綠豆,嬌嫩嫵媚,盛開的花朵較花苞顏色更淡,日光照耀下隱似乳白,清新典雅,不落俗套。


    文夫人眼界開闊,前頭兩樣尚且平常,見到那一盆花,卻不由微微一怔,“這花不養上十幾二十年,是絕無這等盛況的。何況……牡丹之花,尊貴典雅,倒不是咱們這等人家承受得住的。”


    被遣來送東西的婆子衣著整齊很是體麵,此時聞言忙道:“這株牡丹是當年娘娘自京都帶來,在庭前精心養了十餘年,今晨特意吩咐老奴帶來給文大姑娘,這也是我們哥兒的意思。”


    文夫人頓了頓,溫和地問:“見嬤嬤言語行事不同於常人,從前卻未見過。”


    婆子笑道:“老奴是娘娘打京裏帶來的陪嫁,從前在何老夫人身邊伺候的。”


    “原是老太師夫人調.教出來的人,果然不凡。”文夫人笑容更溫煦了兩分,命人看坐奉茶來,又溫聲與婆子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這花果然是極好的,但我們家這小門戶,我們家蕙心性子軟弱,經不住大場麵——”


    “夫人。”婆子開口打斷,語氣依舊恭敬溫順,卻很堅定地道:“我們娘娘喜歡極了貴府大姑娘。夫人您算來是我們老太太的本家女孩兒,我們娘娘說了,您教養出來的女孩,定不會差。”


    文夫人定了定心神,緩緩道:“恐怕門庭低微,不足堪配王府,豈不貽笑大方?”


    她話說得不明不白的,婆子卻明白了,笑著道:“老奴隻是個傳話的,主意是我們娘娘與小爺拿定的。我們娘娘還吩咐老奴送一張帖子給夫人,邀夫人三日後過府一敘。”


    文夫人抿了抿唇,最終還是輕笑著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三日之後,我一定登門,吊唁老王爺。”


    “老奴告退。”婆子緩緩起身行了一禮,文夫人使了個眼色,秦嬤嬤忙上前引婆子出去,袖中攏著沉甸甸的荷包,自然是有用途的。


    王府的人走了,文夫人眼簾微垂,半晌沒言語。


    徐姨娘起身來道:“夫人,我也去了。”


    “……你去吧。”文夫人點了點頭,囑咐道:“明日家宴,不邀外客,族中也無人前來,低調些辦著。”


    徐姨娘略一欠身:“妾身省得。”


    從正院中出來,周嬤嬤扶著徐姨娘往花園的小徑中穿去,待漸到清冷處,方低聲道:“姨娘,方才王府來人那話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越聽越糊塗呢?”


    “我一開始看那禮物也糊塗呢。”徐姨娘道:“聽夫人的話頭,我才想起來,依例,尋常妾室是不可佩牡丹的,即便王府次妃也是一樣。還有那素錦、白玉釵……王府的意思是,無論方家如何得勢,他都要定了咱們家大姑娘了。”


    見周嬤嬤仍不明白,徐姨娘無奈一歎,道:“如今王府那位小爺可正是服父王喪期,這東西是孝期穿戴的,又許以牡丹,你說是什麽意思?”


    “哎喲,那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周嬤嬤喜道:“那可真是絕好的出路了,可我瞧太太怎麽不高興呢?”


    徐姨娘瞥她一眼,“你以為這就是絕好的出路了?事還沒定呢,如今隻有秦王府的態度,可方家眼看得勢,又怎麽樂意失了秦王這尊貴的女婿?宮裏有娘娘是有娘娘,若是家中再添一位親王正妃,那就更加光耀門庭了。他們怎麽舍得放手。方家得勢,王府朝中無勢,又能耐方家如何呢?宮裏那位動一動,保不準,就有聖旨給秦王賜婚了。”


    周嬤嬤又是一驚,又要張口,被徐姨娘淡淡一個眼神止住,看了看四周才後知後覺閉口,二人安靜地走過周姨娘的住所“素微閣”,來到平樂堂秦姨娘的屋室前,進去說了會話。


    文老爺次日歸來,文府自然熱熱鬧鬧地預備了起來,不過文夫人囑咐凡事低調,倒也沒有準備得太張揚。


    錦心一覺睡到下午,與弟弟文從林玩了一會子,天色便不晚了。再到文夫人房裏請了安,用過晚膳,回來時天色昏暗,幾位姨娘同住府邸西苑,算是同路,相伴而行,自然而然地說起了文夫人院裏多出來的那一株牡丹。


    梅姨娘出身書香之家,父親曾考中過秀才,可惜早逝,留下梅姨娘母女與一個幼弟,母親身體孱弱、弟弟年歲尚幼,家道逐漸難以支撐。


    正巧那時文夫人有孕,雖然文老爺房中已有了徐姨娘、秦姨娘這兩個自幼服侍婢女出身的妾室,但為防外人口舌,文夫人還是在外替文老爺納了一房良妾。


    這裏必須說明一下,文夫人的要求是家世清白,最好識字但不能太聰明,性情溫婉者為先,挑來挑去,就挑到了梅姨娘身上。


    鄰裏之間一打聽,知道梅姨娘不是多事的人,又念過書、能識字,心甘情願不是被逼的,文夫人便選定了她。


    人進門之後才發現,倒是不多事,瞧著也是一副一身文墨氣、清雅出塵的模樣,其實極愛熱鬧,東家長西家短來了不過三五日打聽得清清楚楚,氣質全靠一張臉來撐著。


    這會府裏有這樣大的一個“熱鬧”,她自然不能錯過。但文夫人積威深重,又是這種事情,她還不大好明目張膽地說,隻能道:“今兒瞧太太院裏那株牡丹看得可真是極好,聽聞還是秦王府那位娘娘從京中帶來的陪嫁,果然咱們這些人見識短淺,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未心挽著錦心的手在後頭慢慢地走,自然也聽到梅姨娘這話,便與錦心咬耳朵:“聽說那話可是秦王府鄭娘娘的陪嫁,從京都帶到金陵,養了十幾年,怎麽舍得就這樣送了出來?”


    “怕唄,方家不是得勢了嗎?萬一咱們家為避風頭霍亂,直接給大姐姐遠遠定親了呢?”踩在石子路上,錦心漫不經心地隨口說道,一麵抬手想要折花,又因為身量不足連最矮的花枝都折不下來,登時就氣鼓鼓地停住腳步。


    未心見了,噗嗤一笑,剛要抬手替她折下一枝杏花,便見錦心身後的一名青衣婢女已經快步上前,抬手折下那一枝花,雙手奉與錦心。


    這花枝若是生手來折是會有些困難的,最好是用剪刀來剪,徒手折花著實有些費力,這婢子手下動作卻頗為幹脆,一別一扭借了個巧勁,花枝已斷,瞬息之後,那一枝紅似胭脂的杏花便落在了錦心懷裏。


    “好俊的手法,真該叫書巧與她學學。”未心隨口道:“前兒出來逛院子,想折一枝梨花與我阿娘,偏生又忘了帶剪刀,我和書巧使了好久的力氣才把花折下來。你難得出去一回,可真是帶回寶貝來了。”


    錦心得意地一笑,未心又道:“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咱們家又不是什麽累世清貴,於秦王府也並無益處,他家怎麽就看準了咱們大姐姐呢?莫非——莫非秦王世子對咱們大姐姐情根深種?”


    後頭那句話是附在錦心耳邊,聲音很低很低地說出來的,這種話畢竟不好亂說,叫人聽到傳出去,又是一場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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