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瀾心未心俱在,她有兩個“幫凶”,在她們的“脅迫”下,錦心不得不吞下一大碗粥,早飯之後癱在炕上便不大想動彈。


    婄雲將煮著消食茶的壺立在熏籠上,笑著問錦心道:“今兒可算多吃些了,午膳想出什麽?我這就囑咐廚房預備,有莊子上送來的好些菌子,都是暖房裏出的,我看各個品相不錯,您瞧怎麽做著吃了?……或者炒一盤菌子、或者燉個雞湯、或者包些小餃兒燒麥、再或者做碼子吃麵吃粉都不錯……”


    她恨不得當場給錦心把流水席麵的菜色都報出來,錦心一臉生無可戀,虛弱無奈地擺擺手,“你預備、你預備,都聽你的……”


    我認了還不行嗎?


    未心與婄雲言語兩句,問錦心身體如何,她看出錦心用過早飯後有些支不住了,過一會借機喚著婄雲出了屋子,憂心忡忡地問道:“你實話說,沁娘的身子是不是又不好了,膳後可有心悸乏力之症?入眠後還安穩嗎?”


    婄雲隻道:“姑娘的身子倒是還好,膳後有些無力這近年來都是一樣的也沒緩和過,但也沒往更壞了發展,這幾日服的湯藥中有安神的藥,入眠之後倒還安穩。”


    未心這才略略放下些心,婄雲微微垂首,看似是望著自己的足尖,其實目光根本聚不到一處去,眼中滿是憂色,甚至有些彷徨無措。


    便是她不說、閆老不說,其實他們兩個都能感覺到,錦心的身子有些從這幾年一直維持著的穩定狀態往下滑了。


    閆老使盡渾身解數開的方子也隻能略微穩定一下狀態,婄雲常感無措,好在一時半刻錦心的身子還沒壞到前世最後那個樣子,也隻有這點能叫她稍稍安心。


    便是能多留幾日,但兩個月對當下來說也隻是轉瞬即逝的時光罷了,隻聽聞正月末京中來迎親的隊伍就上了路,文家這邊一日日緊張起來,開始預備那些事。


    到底要從這邊出嫁,趙家又不在金陵,文家按理是可以在金陵這邊操辦一席招待賓客的,文夫人想討個熱熱鬧鬧送女兒出門的喜氣,故而早就親自籌備起來。


    或許將事情堆了自己一身,讓自己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也能讓她忘記稍微忽略女兒即將離家遠嫁給她帶來的悲傷。


    瀾心出嫁前兩日,趙家的人已經到了金陵,尋地安置下來,錦心聽聞是趙斐親自下江南來迎親的,這消息自然是先傳入瀾心的耳中。


    彼時姊妹三個正在錦心院裏後頭那個觀景台上下棋,瀾心與錦心對弈,未心在旁翻閱著上月的賬目,文夫人院裏的媽媽來報信傳話,瀾心聽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道:“有勞媽媽走這一趟了。”


    “未來夫君來到江南了,心裏是個什麽感受啊?”未心將手中賬本一合,悠悠走到瀾心身邊,笑著打趣道。


    瀾心看似悠然地落下一子,“還能有何感受?”


    瀾心倒是嘴硬得緊,不過錦心看得出她是有些或是喜悅或是緊張的心情了,落子的動作都急了一分。


    當下錦心與未心對視一樣,都看到對方眸中的笑意。


    半晌後,錦心見瀾心似乎因為她們二人長久帶笑的沉默有些羞惱的意思了,便笑著開口道:“好了,這也算是一件喜事,這樣,今晚我把藏著的海棠酒起出來,叫小廚房預備些小菜,咱們叫上華心,好生熱鬧熱鬧——還該叫人去請大姐姐才是,當年大姐姐出閣,咱們也是吃了這樣一頓。”


    “也是在你院裏,喝的海棠酒、吃的熏雞絲。”未心笑道:“我就打發人去傳個話,大姐姐近來無事,在王府中很是清閑,會樂意來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立刻將這事安排妥當了,瀾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到底也沒堅決地說出什麽拒絕之語來。


    迎親之日便在三日之後了,因為日子將近,怕她緊張傷心,瀾心才被允許出門來散散心而不是被拘在院中學習為新婦的種種,此時看著兩個妹妹帶笑的模樣,她繃著的心也鬆了鬆。


    未心行事一向爽利,說幹就幹,立刻囑人去王府送信去,下午蕙心果然來了,錦心交代小廚房裏錢嬤嬤預備出一桌酒菜來,又有四碟果子,就在西屋炕上擺下,換了一張大炕桌來,還在炕沿外又橫搭一條長幾,才堪堪安置下。


    第九十九回 很想很想麵對麵告訴他,我……


    今年飲的海棠酒是去歲釀下的, 未心她們都以為是錦心表姐送來的,其實不然。


    去歲秋月,錦心的莊子上送了一批東西來, 外人隻見其中有鄉野山貨薯粟菜蔬,卻不知其中有一箱裏是整整齊齊排滿的黑陶小酒壇。


    共計十二壇, 一路從京師運送到江南來, 在莊子裏改頭換麵變成一批“山貨”, 最終送入了錦心手中。


    恰合她與賀時年彼時分別已有十二載整。


    每年收到京中來的酒, 錦心都感覺自己好像受到了譴責,畢竟這酒的數量總是隨著二人分別的年頭而增長的。


    又或許,賀時年也是在以此督促他自己——腳步要快、要快。


    許是因為瀾心要遠嫁離家的緣故,又或許是取出了兩壇塵封已久的海棠酒的緣故,錦心席間興致不高, 靜靜坐在炕裏頭, 倚著憑幾看她們玩鬧。


    酒過三巡, 蕙心與瀾心都有些醉了, 錦心也被兩杯酒衝得臉頰有些酡紅,倒是還神智頭腦清醒, 幾分恍惚多半也是被自己逼上的鬆散。


    便是她今生體質孱弱,也未曾練出前世的酒量,也絕不會對幾杯綿軟薄酒灌出醉意來。


    時刻保證自己頭腦的清醒是在亂世中保命並走下去的第一關鍵, 即便如今身在安樂窩裏, 這也成了她的習慣與直覺反應。


    而這會……她隻是借著這兩杯酒“讓”自己醉了而已。


    她們幾個真醉假醉的,倒是酒量不錯的未心與尚且年幼的華心是真正得以幸免,華心乖巧地爬到錦心身邊坐下,緊緊挨著她,軟聲問:“四姐姐心情不好嗎?”


    “我隻是有些累了。”錦心搖搖頭, 溫聲笑道。


    華心秀眉微蹙,癟著嘴道:“才不是呢,四姐姐就是心情不好。”


    錦心一時無語凝噎,過了好酒才微訕搖頭輕笑,“好好好,四姐姐心情不好,倒叫咱們五姐兒看出來了,五姐兒真是厲害啊。”


    華心認認真真地望著錦心,一派正經地道:“嬤嬤說了,人心情不好可不能憋在心裏,四姐姐心情不好,一定要說出來,或者與小五聽,小五便是不能開解四姐姐讓四姐姐開心,可能夠說出來總是好的呀。”


    她生來一副美人相,臻首娥眉杏臉桃腮,但到底年紀尚幼,臉頰上還沒脫了滿是奶氣的嬰兒肥,小下巴倒是尖尖的了,此時鄭重地板起臉來,倒很有些可愛在其中。


    錦心忍不住一把把她拉進懷裏揉捏,“姐姐的小可愛啊——小五放心,四姐便是心裏有不暢快的,看到我們小五高高興興的,四姐也就開心了。”


    歡喜登時爬上華心的眼角眉梢,沒等她紅著臉說些什麽,那邊未心已經“哎喲喲”了兩聲,語調甚是怪異地道:“瞧瞧瞧瞧,可真是姐妹情深啊,倒我這些年枉顧錯付了,咱們兩個多少年、你與榮姐兒才多少年,如今倒成了‘一見小五你就開心了’,從前那十幾年啊,終究是錯付了!”


    錦心抬眸看她一眼,淡定地道:“怎地陰陽怪氣地。”


    那邊瀾心“噗嗤”一笑,也故意道:“哎喲喲,我怎麽聞到好大一股子醋味啊——”


    幾人倒在一處嘻嘻哈哈地笑,蕙心坐得安安穩穩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角眉梢都寫滿了無奈,等她們鬧夠了才把錦心拉到自己身邊讓她安穩坐下,然後分別按住瀾心和未心,“人家說做姐姐的該給妹妹做好榜樣才是,你們兩個倒光讓妹妹們看笑話了。”


    瀾心與未心這才消停下來,未心又道:“這酒見底了,酥巧,你回去取兩壇三白來吧。”她轉頭看向眾人,笑著道:“我新得的三白美酒,父親都不知道,你們出去可得瞞著。沁娘和華心不許吃,叫她們再送甜醴來。”


    錦心索性道:“不吃酒了,沏一壺果子露來吧,想喝點酸酸甜甜的。”


    繡巧應了一聲,道:“我這就去預備,姑娘莫急,馬上就來。”


    錦心又問華心,“可要用些牛乳茶嗎?添了蜜糖,滋味甜甜的。”


    華心乖巧地點了兩下頭,清澈瀲灩的桃花眼兒亮亮的,叫錦心心肝都軟了,又叫人端了兩碟華心喜歡的果子肉脯來。


    未心酸道:“瞧瞧,這還不是偏心?”


    錦心傾身將一碟鹿肉脯往未心眼前推了推,“早叫人預備了,就擺在你跟前,就差塞到你碗裏了,還在這兒喊我偏心,我若是偏心,就沒你這個份了。”


    桌上備的五香花生滋味很好,隻是需要自己去剝,桌上幾個除了錦心這個被婄雲慣得驕縱的,其實還真沒有什麽大小姐脾氣,也沒叫婢子來剝,隻自己隨意捏著。


    未心這會就捏了花生在手心,聽錦心這樣說就笑了,眼兒彎彎地將捏出來的花生倒在錦心身前空著的碟子裏,拾起筷子去夾鹿脯:“來,叫我嚐嚐是不是你那‘教引嬤嬤’的手藝……她這幾年可真是被你收拾得老實服帖了。”


    錦心輕輕一笑,微垂著的眼角天然流露出幾分矜傲冷淡,倒稱不上輕蔑,事實上那樣的情緒出現在她麵上是很少見的,即便她心裏頂看不上一個人了,也不會將輕蔑明晃晃擺在麵上。


    於她而言是修養如此,真正將輕蔑掛到臉上的時候,一定是因為局麵需要,而簡單是她看不慣一個人。


    隻是這樣矜傲而淡然的表情,便能夠表露出她對錢嬤嬤的不在意了。


    想到自己房裏這些年也乖順不少的教養嬤嬤,未心搖頭輕笑了笑,無奈道:“我雖占著你姐姐的名位,但有些時候,我總是覺著,無論是處事手段還是心性能為,我似乎天生就不如你的。”


    她似乎隻是隨口感慨了一句,傾身去揉了揉錦心的腦袋,也不顧錦心如今已經是正經留頭的年歲,發鬏上很有兩掛好看的珠釵墜兒,照舊如小時候一般一通亂揉,但她還算有分寸,鬆手時候錦心的頭發也沒亂多少——這都是這些年來在錦心身上練出來的。


    鬆手之後她又給錦心理了理頭發,錦心都習慣了,也任由她揉,等著未心的下一句話。


    果然未心不是無的放矢的。


    她仔細地替錦心理了理鬢發,將那打造得輕巧好看的珠釵扶正,又軟聲道:“早慧易夭,多智傷身,阿姐隻盼著你能平平安安地一輩子,無需你多麽聰明多麽果斷,天塌下來,還有我們扛著呢。三姐雖無能,自認也有兩分薄智,也闖下一份家業,在金陵城中能護得住一個人。我們文四小姐,就歡歡喜喜地活一生,好不好?”


    她對錦心的感情應該是所有姊姊裏最為深厚的了,一來她與錦心年歲在華心出生之前是最相近的、二來她們身份也相仿,雖然文夫人盡量對眾子女一碗水端平,可嫡庶之分便如天塹,早早地被梅姨娘耳提麵命灌進未心心裏。


    梅姨娘教未心讀詩書,叫未心性溫和,不能出類拔萃、不可掐尖賣乖,更不能壓過兩位嫡出姐姐一籌。


    文家兄弟姊妹們算是感情極好的,其中自然有文夫人與姨娘們的清醒理智為用,未心幼年未必沒有過不服,但蕙心待她極好,瀾心更是自幼與她一處嬉鬧著長大的,她對兩位姐姐也生不出什麽不滿來。


    隻是在她心裏,她與兩位姐姐,總是有區別的。在錦心出生之後,她在這個家裏便不“孤獨”了,因為錦心的身份與她如出一轍,因為梅姨娘與徐姨娘極為親厚,梅姨娘也教導過她要與妹妹好,卻沒像從前那般告訴她要退讓溫馴。


    對天性有幾分桀驁的未心而言,錦心便成了與她一國的人。


    因為血脈相連、因為種種特殊的緣故,她對小肉團似的軟綿綿又生而體弱的錦心懷揣著天然的憐惜。


    而錦心逐漸長大,會衝她撒嬌、會衝她笑、會抱著她軟軟地叫三姐、會軟聲說“三姐最好了”。


    誰能抗住呢?至少未心捫心自問,她是扛不住的。而更叫她歡欣雀躍的是,她能夠感覺到,即便錦心對每個姐姐都很親厚,但對她的親近依賴是最重的。


    這就更讓人扛不住了。


    對小小的未心來說,“獨一無二”的感覺是十分新奇又叫她歡喜的。


    她與錦心的關係就這樣被以一日千裏之速被拉近,同時她對這個小妹妹的憐惜與疼愛又似乎是與生俱來的。


    她就好似話本子裏溺愛孩童的長輩,隻想叫小娃娃一輩子都歡歡喜喜、無疾無災、不受苦楚。


    那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隻是見到被包裹在繈褓中的錦心的第一眼,她心中便油然升起濃厚的憐愛與保護欲,而第一次見到錦心流露出痛苦虛弱的表情,她心中甚至有幾分惱憤。


    似乎是惱怒於自己的無力,又似乎是憤怒於自己的無能。


    彼時她年紀尚小,也說不清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哪裏來的,也察覺不到這種感覺其實是異常的。


    她隻是想,她要她的小妹妹一世平安喜樂、無疾無憂,僅此而已。


    無需尋求緣由,何必追根究底?


    血緣親脈,人之感情,本就是不能分析斷論的東西。


    憐愛是與生俱來的,感情是後天培養的。


    這兩點似乎有些矛盾,又似是順理成章。


    不過錦心可不知道這些,這些年未心在她麵前多半時間都表現得很不靠譜的,忽然這樣正經起來她竟還有幾分不適應,又或許是因為未心雖然帶著笑,語氣卻鄭重得叫人心頭沉甸甸的。


    總之她愣了好一會,才用力點了點頭,未心自顧悶了杯酒進去,低頭嘟囔道:“也不知哪家的小兔崽子日後能來摘咱們家的花。”


    雖然文家眾人都已做好了錦心一生不嫁的準備,但不知為何,未心心裏總是覺著錦心是不會在家裏待一輩子的。


    未來會有一個人走到她身邊,疼她護她,鑽進她心窩窩裏最緊要那個位置上,與她攜手度過一輩子。


    雖然這種感覺也不知是從哪來的,但未心心底莫名堅信,且也希望如此。


    因為錦心若嫁,便說明她的身子哪怕不算痊愈,也必定會比現在康健許多。


    未心這一聲嘟囔壓得很低,似乎隻是在喉嚨裏滾了一圈,桌上沒有人聽到,倒是婄雲忽然轉眸打量了她一眼,動作隱蔽沒叫人察覺,唯錦心忽然抬起頭,與婄雲對視,一瞬極分。


    按理,瀾心是今日的正賓,畢竟是她將要出閣,才有了這一場聚會,可酒一溫上,大家的話題就都散開了,你說今年園子裏的梅花開得好、她說今日的果子味道好,談天說地的,就是不願說起瀾心遠嫁的事。


    終是溫起最後一壺三白酒的時候,瀾心開了口。


    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到底是過了量,臉頰紅彤彤的,動作搖搖晃晃地起身,月巧要上前來攙扶她,被她擺擺手甩開了。


    “阿姐、未心、沁兒,這家裏、父親母親,就交給你們了。”瀾心衝蕙心她們鄭重地行了一禮,“我將遠嫁,永別故土,便是再歸來,想也不過如姑母一般,探親回家,月餘便歸。而你們都能留在金陵,不說常伴身側,總比我方便些。大後日一別,再相見便不知是何年月,望你們善自珍重。”


    她一禮到底,未心坐得近,忙伸手去扶她,瀾心笑嘻嘻地拍了她一把,道:“好好賺錢,知道不,我和沁兒可都指著你養活呢!”


    未心無奈地點頭,想笑又忍住了,隻道:“不說父親母親為你準備了百餘台嫁妝,便說趙家也算是京中高門,也不至於虧待了自家兒媳。”


    瀾心擺擺手,“前有原配嫡子,後有現當家人之嫡出子女,趙斐夾在中間算什麽啊?趙大人對他的憐惜是因舐犢之情,可難道就沒有因為他的才華遠勝兄弟嗎?我看家啊,我家過去後一時半日是分不了了,上頭兩重婆婆,還有個明擺著看不上我這出身的大嫂子,我日後的日子能過成什麽樣還真沒個準兒,總得有個後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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