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太傅經先帝委托,一定要在離開朝堂以前,為沅國留下個可以繼任的薪火,於是鄭太傅在六十歲的高齡收父親入門下,教導父親十五年。


    隻可惜父親尚未出師,先帝便已駕崩,他們甚至未來得及見上一麵。


    鄭太傅教導完成,功成身退歸隱田園,後來新帝登基,這一茬也就無人再提。


    父親入仕以後,迅速在朝堂上沒了聲息,偶爾有人想起,會問一句:“鄭太傅那位唯一的嫡傳弟子如今在朝中任何職啊?”


    得到水部員外郎的回答以後,問話的人多半搖頭歎氣:“鄭太傅收徒時已經老眼昏花,看走眼也是沒辦法的事,多體諒他。”


    這麽多年以來,外人幾乎都快忘了鄭太傅收過一個學生,而且這個學生是我父親的事實。


    我沒想到季昭恒還記得,並且沒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鄭太傅當年收徒是老眼昏花。


    “殿下高看家父……”父親如果知道我直接兜了他的老底肯定說我魯莽,我背誦著早已準備好的說辭:“鄭太傅當年看走了眼,以為家父是塊璞玉,其實家父是塊朽木。”


    季昭恒望著我,呆滯片刻,回過神來以後忍不住笑開:“看來你說經常忤逆單大人並非虛言,你這個女兒真是不給他一點麵子。”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季昭恒既然不信我的謊話,那我也沒有繼續偽裝下去的必要:“殿下究竟是如何發現的?家父自入仕以來分明庸碌得很,許多人都信了。”


    “我湊巧得知,單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托人往外地帶點東西,心下好奇,著人打聽過是送給誰的。”季昭恒毫不隱瞞自己對我家的調查,看來是真的與我開誠布公,他道:“一問才知是帶給鄭太傅。”


    這個理由並不充分,我不解道:“家父師承鄭太傅,每年送點禮很正常,不送才顯得像個白眼狼,這有什麽問題?”


    “無功不受祿,是鄭太傅一貫堅守的原則。”季昭恒篤定道:“如果單大人真是塊朽木,沒有學得鄭太傅半點本事,你家送去的禮一定會被悉數退回。”


    我心道:原來如此。


    季昭恒身居太子之位,這麽多年來一直都不顯山露水的,卻對朝臣這麽了解,甚至能窺一斑而見全豹。


    能在沅國如今的朝局中存活的,果然都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


    “雖然臣女已經承認家父這幾年在假扮庸碌,但還是鬥膽請殿下不要把此事外傳。”我向季昭恒請求道。


    我尚且不知道父親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先按他的意思來。


    “我不會外傳。”季昭恒話鋒一轉,道:“但跟我一樣看出端倪來的,應當不少。”


    第9章 紙扇


    父親從未不切實際地期望能瞞住所有人,所以被看出端倪這種事,我倒不怎麽放在心上。


    從那以後,我便經常被皇後以她的名義召進宮,然後再從她那兒轉道去東宮。


    魏成勳是東宮常客,我十次進宮最起碼有八次是他帶我轉道,這次也不例外。


    他每次帶我都能幫我擋許多皇後的白眼,我很感激。


    去東宮的路上,我跟魏成勳說:“等再過幾月,二皇子不再抓著單家不放,我便不來了——皇後看見我心煩,還是別氣著她。”


    因為總被當成幫我進宮的跳板,皇後對我相當之不待見。


    明明幫了單家卻不能換來單家的歸附,換我可能也不願做這樁賠本生意,我理解皇後的憤怒。


    魏成勳試探著問:“你真不考慮投靠太子一係?”


    我道:“父親說過,單家不參與爭儲,最多做做樣子。”


    魏成勳不由得讚歎:“令尊真是不碰一點朝堂紛爭,仿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白蓮。”


    魏成勳這句話聽來有點暗諷的意味,我張口想回擊,但猶豫片刻,還是替父親大度地原諒了他。


    畢竟魏成勳傻,不能和他較真。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著二皇子不再對單家上心,我正準備悄無聲息地結束自己的進宮之舉,沒想到發生了後來一連串的事,再次把單家推到了風口浪尖。


    “細究起來都怪我……”我靠著梁柱坐在地上,跟卓夢說完近一年來所發生的事,內疚道:“當時行事太過草率,我不該與德妃正麵為敵,或許等事情過後,私下斡旋會好些。”


    “這誰說得清楚,萬一你當時不幫,魏大人被流放邊疆荒蕪之地,撐不到你把他撈回來就先一步患了重病不治身……”卓夢及時止住妄言,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聲明:“我可不是咒他,許多被流放的官員都這樣——在京中住久了,抵抗不了外麵的暑熱嚴寒,動不動就患病,那些地方又找不到好郎中——你肯定也是因為想到這點,才有了下意識的舉動,救人嘛,哪顧得了那麽多。”


    我聽了卓夢的安慰仍是不能原諒自己,抱著膝蓋歎氣。


    父親此時也來到庫房,見我坐在地上,卓夢坐我旁邊攬著我的肩安慰我的樣子,關心道:“這是怎麽了?”


    卓夢回答:“二表姐把今天的事怪到她自己頭上,正自責呢。”


    “哦……”父親走進庫房裏麵去找東西,語氣立馬變得不甚在意,“你要覺得這事怪你,就想辦法解決麻煩,自責有什麽用——不過為父覺得這其實不算麻煩,你用不著自責。”


    “我把單家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還讓別人以為單家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我揚聲問父親:“這不跟你低調的處世之道相違背嗎?”


    “單家在外人眼中本來就沒多大實力,說能影響朝局更是笑話,所以被傳投靠誰都沒關係。”父親翻找東西的聲音和他的話一道從庫房裏麵傳出來:“人言而已,何足懼之?”


    卓夢拍著我的肩膀對我道:“姨夫平日裏看上去挺庸碌,說這話的時候,卻很有梟雄之相……”


    我悄聲對卓夢道:“梟雄不梟雄的我不清楚,我隻知道父親被明裏暗裏罵了這麽多年‘朽木’,確實不怎麽在乎人言。”


    不過聽父親這麽說,我心裏總算好受些許,的確,有麻煩就該解決,自責有什麽用。


    “有件事我很好奇,”父親抱著兩根兩拳粗的短木出來,站到我和卓夢身旁問:“傳言說你進宮這幾個月因為和太子來往頻繁,日久生情了,是這樣嗎?”


    “沒有。”我斬釘截鐵道:“太子殿下一心為了幫我沒其他雜念,才不會以公謀私,不可如此詆毀他。”


    “不詆毀不詆毀……”父親點點頭附和我的話,緊接著提出第二個問題:“那傳言說你和東平王府的二公子看對眼了,是真的嗎?”


    “二公子挺好看的,不過應該沒看上我。”回想起今天叫名字那一茬,我不死心地問父親:“你說他比我小嗎?我是不是可以隨姐姐一樣叫他二弟?”


    “你姐姐隨世子叫他二弟就算了,你憑什麽叫二弟,胡鬧。”父親無奈翻了個白眼,抱著木頭往外走,“出來的時候把你們翻亂的東西都歸置好啊。”


    時間不早,卓夢也該回家,接她的馬車一到,她便匆匆跟我告辭離開。


    我收拾好東西,從庫房出來,來到姐姐的房門口,發現她房裏的燈還亮著——這幾天她也沒能有多少空閑,到現在還在補嫁衣上最後的幾針。


    她的繡功出神入化,比繡坊的繡娘不知好了多少倍,但從不輕易動針,曾揚言說以後嫁衣也要交給繡娘去繡,自己才不費那個事。


    真到了要出嫁的時候,她卻臨時變了主意,改口說:“檀暉是那個值得我親繡嫁衣的人。”


    我推門進去,看到她在燈下認真運針的模樣,愈發慶幸父親決定的正確,如果姐姐真因我或者士庶相爭的背景而放棄了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那會是一件多麽令人遺憾的事。


    姐姐停下來休息眼睛,回頭望向我,笑道:“看我做什麽?”


    我想跟她道歉,卻又覺得矯情,話到嘴邊,最後變成一句調侃:“你開開心心準備出嫁的樣子最好看了。”


    姐姐伸了個懶腰起身:“是不是因為我即將出嫁,想著以後見麵的機會變少有些不舍,嘴愈發甜了呀?”


    我正色道:“那倒不是。”


    姐姐佯怒瞪我一眼,我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與她玩鬧。


    悲觀低落的陰霾從來不會在單家上空停留太久,自小父親對我們的教導讓我們相信,萬事皆有解法,隻有真正動手去做,前路才能一片光明。


    姐姐出嫁當天,我才知道父親從庫房翻出的兩截木頭被用來做了什麽。


    父親用他找的那兩截木頭給姐姐雕了兩隻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花栗鼠,在她離開家門之前給她,把姐姐感動地又哭又笑,差點把妝都暈開。


    我拿手帕小心翼翼地幫姐姐把淚水從她臉上吸幹,和表哥卓臨一起送姐姐出嫁,沒想到行在路上,表哥哭得比姐姐還凶。


    為了迎親,檀旆和世子也一道來的,此時正騎馬走在婚車前頭,聽到表哥的動靜,不禁回頭好奇地瞅我們一眼,等看清楚情況以後,他的嘴角掛上一抹笑,沒說任何話,轉回頭去了。


    我策馬來到表哥身邊問:“表哥你哭什麽?平常沒看你對我姐姐這麽不舍,怎麽今天跟生離死別似的?”


    “以前你們都跟我後麵像個跟屁蟲,明明都是小孩,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今天突然就嫁了……”表哥抹了抹淚,道:“不止單薇,以後還有你,還有卓夢,都得由我來送親,情之所至,我能不傷心嗎我?”


    單家沒有男丁,隻有表哥能送親,等我出嫁的時候,確實還得找他。


    我自知理虧,趕忙安慰他:“有勞表哥,委屈表哥,表哥別傷心了。”


    表哥瞪我一眼:“一點都不真誠,全家就你沒心沒肺,一滴眼淚不流。”


    我確實沒辦法像他一樣,姐姐嫁的是她喜歡的人,即使前途未卜,她也很開心,我看得出。


    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太不容易,太值得慶祝,我一點都不想哭:


    “開心的事,流什麽眼淚啊。”


    說話間,眾人已經到了東平王府,我下馬走上前去,扶姐姐下車。


    沅國婚嫁有一風俗,新婦從娘家出門這一路,需手執紙扇半遮麵部,等到了夫家門前,再由新郎根據送親者出的題,在扇麵上作詩一首。


    為完成這一步,需要新郎會作詩且字寫得不錯,不通文墨的家庭自然將其省略。


    東平王出身庶族,但對兩個兒子的教導沒馬虎,這事對世子來講不難,所以便嚴格按風俗來。


    姐姐在王府門前站定,和世子相對而立,彼此間留下適當的距離,王府的家丁拿著筆墨立在一邊等候。


    前來參加婚宴的眾人跑出來湊熱鬧,攛掇表哥道:“表舅子出個難題,不能便宜了這小子!”


    世子氣得瞪那人道:“你是不是我朋友?!”


    眾人隻想鬧得更歡,哪管得了這許多,一陣哄笑之後紛紛同意:“出難題!出難題!”


    表哥站在門前,兩位新人的對麵,他身旁則各站著我和檀旆。


    在婚禮兩方小輩的壓力之間,表哥清了清嗓子,沉穩道:“聽聞世子與我表妹初識,是因為撿到她的玉蟬之後歸還,後來定情,也跟這隻玉蟬脫不了關係,今日便以‘蟬’為題,請表妹夫作詩吧。”


    眾人很給麵子的鼓掌捧場道:“以“蟬’為題,請新郎作詩!”


    世子從一旁拿過毛筆,蘸了濃墨以後,沉吟片刻,提筆開始往紙扇上寫字。


    周圍氣氛太過歡樂,似乎帶動了姐姐的情緒,她盯著世子認真作詩的麵龐看了一會兒,終於繃不住,笑出聲來。


    世子急得握住姐姐的手道:“你別笑,你笑了扇子晃得我寫不了字。”


    姐姐聞言笑得更歡,根本停不下來。


    旁邊的人打趣道:“完了,世子的一手好字可算毀在世子妃這了。”


    世子握著姐姐的手,盡量保證扇麵不動,艱難地寫完了那首詩。


    但是字體太過扭曲,我反正是認不出來世子寫的什麽。


    “呃……”表哥也認不出來,皺眉看著那一團亂麻不好評判。


    姐姐總算止住笑意,翻過扇麵自己看了看,居然神奇地認出了世子的字:“你這是把我寫的那首改了改,沒自己想啊?”


    世子笑著默認,參加婚宴的人卻沒這麽輕易放過,再次攛掇:“改世子妃寫的怎麽能行?湊數!作弊!表舅子叫他重寫!”


    眾人一同起哄:“重寫!重寫!”


    “不用重寫——”姐姐出聲製止眾人,溫柔笑看著世子道:“我很喜歡。”


    世子滿臉驕傲地看著眾人道:“世子妃很喜歡,你們都給我閉嘴。”


    “唉,世子妃要護夫,沒意思,別鬧了別鬧了,散了散了……”一開始攛掇表哥的世子朋友總算見好就收,領著眾人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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