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娘,一塊兒去走走。”魏珩邀請。


    慧雲已經猜到了魏珩接下來將要做的事,所以,他口中念了句“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魏珩看了慧雲一眼,沒說話,複又將目光落回到顏熙身上。


    自知時日無多,所以,魏珩如今十分珍惜同顏熙呆一起的每一個日子。天雖漸熱,但寺廟是在山上,自是比山下陰涼。且這是一座古寺,寺中處處可見蒼天大樹,樹蔭可遮陽,走在陰涼處,便半絲熱氣都沒有了。


    顏熙捧著荷花,同魏珩一道散步在小道上。二人有一瞬沒說話,彼此都感受著此刻的歲月靜好。


    近來魏珩總會憶起二人當年初見時的情景,二人初見、以及在吉安的那段日子,是他如今將死之前,最懷念的日子了。


    “若是可以的話,真希望一覺醒來,回到了當初還在吉安的時候。”魏珩感慨。


    顏熙陪著他一起追憶,她想了想,問他:“若回到了,你又會怎麽做?”


    不過是暢想罷了,但既聊到了這裏,魏珩不免心意蠢動。就好像,是真的就能回到那一日一樣。


    魏珩暢想著,麵上笑意更甚,他笑著說:“那我一定不會瞻前顧後,定然再以魏珩之名,以正妻之禮聘你入我之門。”他喟歎一聲,“我這一生雖短暫,但卻也經曆過很多。如今再回頭細細去想,總覺得自己從前許多時候都看不開。”


    “臨了倒是後悔了,可也似無用。”


    顏熙道:“每個人都是糊塗的,我又何嚐不是呢?其實大家都是第一次為人,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的。細想來,我是感激你的,你讓我再世為人,我這才會有不一樣的選擇。若非重活一回,我定也……”


    顏熙其實是在同他說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他自己這些年來的心曆路程。但話說一半後,她才想起來,她口中極力要避開的那個處境,卻正是他造成的。


    反應過來後,顏熙這才訕訕閉了口。


    隻小聲的,低低的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當年那般處境,不能全怪你,我也有錯。”


    “是我的錯。”魏珩全然沒怪她之意,方才聽她說那些,他心中更多的也隻是愧疚和悵然,魏珩說,“我最後悔的便是當年對你的忽視,是自己的優柔寡斷,遲疑不決。而最不後悔的,便是逆天改命。顏娘,以後我不在的日子,你將我徹底忘了吧。”


    魏珩知道,他給她帶去了很多痛苦。她之後的一輩子還很長,一直記著他的話,她怕這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忘了他,就像真正獲得新生一樣,重新開始。


    顏熙卻鼻頭酸澀,突然有淚意要湧出。


    魏珩察覺到了,他也不願再多提這些。忽然就轉了話頭,抬手指著一旁池塘裏遊來遊去的幾隻野鴨。


    *


    如今已然入夏,天漸熱躁起來,尤其是正午時分日頭烈的時候。


    顏熙又陪魏珩走了許久,於是吃完齋飯後,便歇去了禪房。而這時,魏珩才去單獨找慧雲說話。


    慧雲早料到他來意,於是一見到其人,便問:“你可想好了?”


    魏珩道:“其實早就有這個想法,但之前一直還猶豫。如今徹底想開了,覺得自己不能這麽自私。我愛顏娘,既如今我不能給她她想要的生活,那我便放手,讓另一世的那個人陪著她。”


    “那你可知,凡事都是要換以代價的。你千方百計弄她回來,如今卻又要主動送她回去,你還有什麽可做交換的?”


    魏珩偏頭想了想,而後說:“她對我的記憶呢?以她永遠忘記我為代價。”


    慧雲歎說:“你之前所願、所行、所為,皆是為了她能一直記住你,永遠刻你在心上。這些對你來說,的確是珍貴至極的。所以你如今以這些為代價的話,倒是可行。隻是你想好了,如今你後悔還來得及。畢竟,你如今不再操勞政務,隻一心遊於山水間的話,再多活個三五年,還是可以的。”


    “而你……”


    “我明白。”魏珩說,“隻以她徹底忘卻我為代價是不夠的,我需要再付出幾年的壽數。但我已經考慮過,也徘徊過了。如今此番正經來同你說這些,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從前我不懂愛,如今我卻懂了。我隻希望她好好活著,要日日都開心。”


    “嗯……”慧雲輕應一聲,倒是抹著雪白的胡須笑起來,“不錯,你如今果然是大徹大悟了。”


    慧雲智慧的雙眸落在魏珩身上,慈祥的臉上,笑容一點點加深起來。


    他知道,麵前這位魏施主,此舉是退也是進。上天有好生之德,既他心有仁善之意,必也不會辜負於他。或許,可再許他一世。


    但這些皆乃天機,不可泄露,慧雲自然不會說。


    慧雲隻道:“方才顏施主還很擔心,怕那一世的魏施主也會走你的老路,以折壽之舉來換她回去。如此一來,既你放棄,那之後他們二人的確是無阻無礙了。”


    魏珩既已想開,便不會再有多餘的情緒,他聞聲隻道:“若能如此,那我當年之舉也不算盡錯。至少,換得了她幸福美滿的一生,也算是我求仁得仁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慧雲道,“施主宅心仁厚,自然是會有好報的。”


    魏珩從不覺得自己能跟“宅心仁厚”四個字沾邊,所以此番聽慧雲這樣說,他自己倒是笑了起來。


    *


    武宣帝同魏珩君臣鬥法,但因覺察到魏珩有反心時已遲,且他如今上了年歲,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加之如今有魏珩挑頭,很多從前不敢說話的臣子見形勢早不是當年,便也極力支持讓如今的帝王給當年先太子府一個說法。


    以及,當年明明是晉王(即今上)大逆不道,卻給先太子一門安了個逆反的罪名。如今,這個罪名不但得洗刷,如此一遭,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載於史冊。


    要讓後世萬人皆知,先太子一門乃中正純良,自始至終都是被陷害,都從未起過禍亂之心。


    武宣帝身子不濟,東宮之位空懸,如今有魏珩領頭,有群臣逼壓……武宣帝力抗不過,卻又始終不肯低頭。這幾日的早朝,倒全成了雙方兩邊的罵戰。


    武宣帝不是不想以武力解決問題,隻是如今,細數軍中各路,怕是真心為他謀事的,也不多了。


    武宣帝徹底明白自己眼下的處境,知道自己早大勢已去。如今前頭兩個兒子不堪大用,而得擁戴的那個也不和他一條心。


    萬般無奈之下,武宣帝隻能於一日早朝,對自己頒了一道罪己詔書。


    他希望此事可以到此為止。


    其實他最終也沒有輸,哪怕之後皇位落於順王手中,哪怕順王得過先太子教誨,不和他一條心,那他也是自己的兒子,他身上流著自己的血。


    日後,必然也還是他這一脈傳承下去。


    如此來看,他真的不算輸。


    但魏珩所求遠遠不止於此,逼迫武宣帝下發罪己詔書,不過隻是第一步而已。接下來,他還有更多東西等著他。


    當然,隻要他頒了罪己詔,後麵的一切,他便都無法否認。


    他要讓他承認,當年屠戮先太子府,不是一時意起,而是早有籌謀,是喪盡天良的算計。要讓他知道,先太子如今仍有血脈在世,既他罪己了,便不該再霸占皇位,他該物歸原主。


    他要讓他親眼看著這一切,要讓他所有的盤算都落空。


    第101章 【v】不告而別。……


    武宣帝頒了罪己詔書, 然而這隻是開始。武宣帝終於力承不住壓力,當著滿朝文武檢討自己當年之行後,早有準備的魏珩即刻又站了出來, 趁此機會逼問道:“當年今上同先太子手足情深,雖非一母同出, 但兄弟之間的感情絕不比同胞所出的兄弟感情差。臣不解, 為何陛下能做到那般絕情, 說翻臉就翻臉, 說屠戮就屠戮。”


    “陛下在痛下殺手之前,難道沒有過猶豫和徘徊嗎?又是誰,力薦陛下這麽做的。臣以為,如今既然陛下頒了罪己詔書,也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 那麽, 當年慫恿逼問陛下您如此做的人, 便要押入大獄, 一一問罪。”


    武宣帝原以為,事情到這一步就能結束。他頒了罪己詔書, 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之後他順勢冊立如今威望正高的順王為儲君,他再禪讓東宮, 自此做個悠閑的太上皇。


    但沒想到, 事情怕遠還沒有結束。


    是他低估了魏珩,魏珩並沒打算就此放過他。


    武宣帝當即便沉了臉,目光如火炬般,狠狠瞪著魏珩,他哼笑一聲, 道:“魏卿難道不知道?當年,可是其父魏國公一馬當先。若無他的獻計,和為朕鞍前馬後,出謀劃策,朕也沒那個能耐。”


    之前魏國公並未卷入到這場君臣之爭中來,甚至為了表現他對魏珩這個兒子的不滿,他還時常出言擠兌。其實這不過是父子二人間的一場戲罷了,為的,不過就是不讓武宣帝看出其實他們父子二人早已聯手。


    但此刻,第一步計劃既已完成,武宣帝頒了罪己詔書,承認了自己當年罪過。那麽,魏家父子也就不必再以虛招晃之。


    這個時候,魏國公站出來說話正好。


    且此番正好武宣帝提及魏國公,於是魏國公便站了出來。


    “臣也有罪。”魏國公也先自認了罪,“臣當初糊塗了,竟因以為是長公主害死的臣之愛妾,故而心生了魔,將這一腔憤怒和一切罪責全都發泄到了先太子頭上。臣當時怨恨極了長公主的暴烈脾性,想著,若不除了太子,日後太子登基,長公主必會變本加厲,更加無法無天,對活生生的一條命視若草芥。”


    “既如今陛下下了罪己詔書,臣對臣的罪過,不敢不認。”


    說罷,魏國公彎膝跪了下來。


    魏國公承認自己的罪行,本來沒什麽。畢竟,連當朝天子都認了罪,他這個當年輔佐天子登基的謀臣,自也有大錯。


    不過,他提及了陶氏,這卻是叫武宣帝狠狠愣了下。


    同時,心中也隱隱生了些不安。


    雖說陶氏已去世多年,當年也的確是因為她的死,這才保全了他日後的穩坐江山。但終究是有那樣一番交易在的,若當年陶氏之事再被魏珩翻出來……那後果武宣帝不敢想。


    他當然也知道,什麽罪該認,什麽不該認。有些錯認了,尚能保得住子孫後輩的榮華富貴,而有些罪認了,不但到手的江山得丟掉,他還會被永遠釘在曆史長河的恥辱柱上。


    那將是千千萬萬年都洗刷不掉的。


    所以,武宣帝道:“魏珩,既朕同你父親皆認了罪,你還欲如何?”


    魏珩卻說:“回陛下,不是臣欲如何,而是先太子奇冤不雪,臣往後的日子也永不安生。”說罷,他又再次逼問,“陛下對當年之事,當真就再沒什麽隱瞞的了嗎?”魏珩目光灼灼,盯得武宣帝屁股上如生了瘡一樣,坐立不安起來,魏珩則並不畏卻,他步步緊逼,繼續問,“陛下是想自己說,還是想臣替您說出來?”


    武宣帝終於發怒了,他指著魏珩道:“你個大逆不道的東西,你目無君上。你如今這般,怕是替先太子沉冤是假,你想謀逆才是真吧?”


    即便被戳中了心思,魏珩也絲毫異樣未有,他仍是那副胸有成竹的姿態。


    並不在意武宣帝方才所言,魏珩繼續說:“既陛下自己心虛,不願說,那便由臣來代您說。”說罷,魏珩從站位上挪了身子,走到中間來,並且他轉了個身,麵向了群臣,這才繼續道,“當年,魏國公同靜華大長公主有婚約在身,魏國公卻因意外邂逅一伯爵府女子,想同長公主解除婚約。此事,想來在此的各位同僚,但凡年長些的,都知道。”


    魏珩此話一出,立即就有上了年歲的臣子站出來應和,表示此事雖過去多年,但卻仍記得此事。


    魏珩頷首,又繼續說:“靜華長公主性子剛烈,又怎會受得如此侮辱?所以,退親是不可能退親的,便是賠上自己一輩子,她也要同那二人糾纏到底。之後,便是婚期如約,那位伯爵府貴女則是以貴妾之身份入了國公府的門。從此之後,魏國公便過上了所謂的雞飛狗跳的日子。”


    “長公主跋扈,婚後對此依依不饒,而那貴妾卻溫柔敦厚,事事妥帖……如此,更是將本就變了心的魏國公,更是推向了那位妾室。長公主天子之女,皇室的掌上明珠,她何須忍受這樣的侮辱?何況,一切本就不是她的錯,所以,她肯定不會在魏國公跟前低頭。”


    “原到這裏,不過隻是一樁家務事而已。可誰能想到,最終那妾室竟然死了。她死前同魏國公說,是長公主毒殺的她,於是魏國公便不分青紅皂白,把那妾室的死,皆歸罪在長公主身上。於是,他背叛了多年的手足兄弟,倒戈了當年的晉王,也是因此,才有了先太子府的那場屠戮。”


    “大家是不是覺得這一切很戲劇性?那今日便由我來告訴你們,這一切,絕非偶然,這一切……”


    “夠了!”武宣帝實在忍無可忍,他本就身子不佳,此番受了如此大驚後,更是渾身顫栗,他氣憤得連坐都坐不住了,還是硬撐著,這才勉力沒有倒下去。


    武宣帝抬手指著魏珩:“賊子!你個賊子!”


    魏珩卻說:“此事臣還未說完,陛下何必這樣指責於臣?莫非,陛下您是知道臣接下來要說什麽?”


    “你……”武宣帝辯駁不出半句來,隻能氣得自己渾身顫抖得越發厲害。


    魏珩才不會去管他此刻身子吃不吃得消,他隻知道,若不趁著這股熱乎勁,待事後再提此事,就沒有這麽好的時機了。


    打鐵要趁熱,如今正是熱乎勁最旺的時候。


    所以魏珩接下來沒再賣關子、繞彎子,而是直接將一切都和盤托出。


    點名道姓,又再給武宣帝添了一大罪過。


    聽到這裏,群臣嘩然,顯然不知內情竟會是這樣。


    但隻憑魏珩的片麵之詞,還不能服眾。所以接下來,魏珩便將事先就搜羅好的人證、物證,皆一一陳列群臣麵前。


    且魏國公及魏璟父子,也親口道出了當年真相。


    帝王之路本來就是這樣,你有本事能奪位,那你也得有本事能守住這個皇位。若你能一直手腕強硬,那麽即便你當年乃是師出無名,你也可在史書上多添一筆,以洗刷自己之後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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