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橋外,郊區山村的小屋都亮起了燈, 紅磚與鐵牆皮的自建房交織分布, 有炊煙淼淼。


    他難耐的喘著粗氣, 壓下夢中過於真實的恐懼, 才看向駕駛座, 與後視鏡中霍傳山關切的視線四目相對。


    “我……”他斟酌著語句,“我夢見你不在了。駕駛座是空的, 高架橋是空的,然後……外麵天很黑,有一個巨人在走。”


    “巨人?”霍傳山挑眉,“多大?”


    “遮掩半邊天……很難形容……”


    “那就別想了。”霍傳山安慰他,“一個夢而已。”


    可很難不想。


    一閉眼,遮天蔽日的巨人之影便浮現眼前,在天地間緩緩行進, 猶如巡視領地的神祗。


    它……背對著自己, 模糊的輪廓看不真切……是那樣的巍峨而震撼……


    它從亙古的陰霾中朝自己走來, 夾卷孤寂的雪風與陰鬱,從海浪裏,從層巒起伏的大陸盡頭……


    “阿白?”


    白岐玉一個激靈。


    “放空腦袋,不要想了。”霍傳山的語氣是少見的嚴肅,“你的狀態很不好。”


    霍傳山扔過來一支巧克力和一瓶水,白岐玉胡亂接過,擰開水一口氣喝了半瓶。


    冷水劃過喉嚨,心悸才舒緩了許多。


    “多喝點水。你剛才睡姿很差,可能是壓迫到心髒了……下次帶上護頸抱枕再睡。”


    “嗯。”


    霍傳山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聊著:“……醒了就玩會手機吧,或者和我聊聊天。不要再睡了,不然晚上會睡不著。”


    “好。”


    白岐玉掏出手機,漫不經心的劃新聞。


    網友們對五星級酒店竟然有如此大的安全隱患表示憤怒和不可思議,熱搜掛了好幾個。


    白岐玉突然想起,登喜路說她家老人壽宴就是在希爾頓,不免有點擔心。可他不知道登喜路真名,也無法比對受害者名單看看是不是她,隻能發了條微信關心。


    可能手機壞了,或者沒工夫用手機,遲遲沒有回複。


    白岐玉看著新聞心煩,把手機扔到了一邊兒:“……我們到哪兒了?”


    “到領館區了。下了高架,再上環山路……還剩二十公裏吧,很近了。”


    霍傳山打開了音樂,是李斯特的行星組曲,白岐玉很喜歡。


    下了環山路,順著野河東繞西繞,就能看到矮坡遮掩的“鄒山和華德機械製鍾工廠”。


    在《juipter》悠揚輕靈的弦樂聲中,車子一路向北,在天黑前到達了目的地。


    鄒城地理位置優越,是齊魯的第一個對外開埠的通商口岸,短短百年,吸引了三十多個國家開設領事館,小鄒山又被稱為“領館山”。


    這個機械製鍾工廠,便是當時英國領事館的領事,名為和華德·費曼的洋人開的。


    說是鍾表工廠,大量史料標明,隻是為了逃稅或者掩人耳目的兵工廠,某國在華的秘密武器庫。


    當然,這一說法因為證據不足,尚未得到官方證實:二戰勝利後,大量主要機床、精密儀器都隨著洋人一並撤離;涉密的高層也都是洋人,帶走了所有的重要文件。


    霍傳山把車停在一處地勢平坦處,噴了驅獸藥水,打開後備箱。


    二人整理裝備,調試了指南針和頭燈,便朝著正門走去。


    廠房占地兩個足球場大,夜幕遮掩下,荒涼的矮山野林環繞,如盤踞的野獸,單是瞥去便令人背後發涼。


    大門半開著,鏽跡斑駁而猙獰,廠牌上中英雙文的標誌全部風幹剝落,隻能看清一個模糊的“鍾”和“廠”字。


    門上的鏽跡是那種濕鏽,銅綠泛著妖冶陰冷的藍。


    仔細嗅去,這一片的空氣比正常鄒城要潮,是那種滲入骨髓的陰冷,好像潮氣很大。


    霍傳山朝內看了一眼,便找到了原因:“水淹了。”


    這一片地勢低,外麵有明河環繞,建築重量又大,暗河的水從地表滲透出來也不奇怪。


    手電筒光掃過,一群黑霧般成團的蚊子四散,把白岐玉惡心的後退一步。


    “這麽冷的天,怎麽還有蚊子啊?”


    霍傳山安慰他:“幸虧你買了驅蚊手環。”


    漆黑的水麵反射著冷光,黑暗中的廠房矗立著形狀扭曲的鋼鐵肢觸,那樣頹敗、死寂,如噩夢的幻境。


    能看到銅鏽斑駁的一個鐵樓梯,矗立在水麵中央,但離得太遠,免不了下水。


    這麽冷的天,又是荒郊野外,弄濕身體是很不理智的行為。


    正門儼然進不去了。


    霍傳山稍一思索:“為了方便,廠房一般會有外部樓梯,我們找一下。”


    二人便小心地從旁邊繞,尋找能進的口子。


    常年失修,沒人打理環境,地表雜草橫生。即使穿了登山鞋也必須穩住身形,才不會被深一腳淺一腳的亂石絆倒。


    白岐玉邊走,便好奇的張望廠區環境:主廠房的幾十米外,還有三個矮樓,麵積小卻高,像精密部件的廠樓,或者行政樓、宿舍樓。


    “這裏比想象中大。聽你說什麽一天能來回,我腦海裏想的是濰坊那個瓷器廠。”


    那個瓷器廠全是低矮磚房組成的,像一片廢村,斷壁殘垣的,走在裏麵像繞迷宮。


    但麵積可沒這麽大,要不是一行人迷路,三個小時就能走完。


    “瓷器廠?”


    “忘了,濰坊那趟你沒去。可惜了,我聽說這個瓷器廠今年拆了。”


    “這兩年不是倡導保護文物建築嗎?”


    “位置問題。在高新區那一片兒,劃進第二期軟件園了。我也是聽老東家行政的小姑娘說的,公司想在那兒開分部,政府補貼給的老高了,一平米租金你猜多少,才一百塊錢。”


    “這樣啊。”


    說著,白岐玉頗有些唏噓:“這兩年疫情麽,為了拉動經濟就業,政府也沒辦法……話又說回來,房價什麽時候能降降?”


    “確實。”


    見霍傳山不感興趣,白岐玉便不說了。


    老學究麽,不愛黃白之物,端的是清風道骨。白岐玉不想讓霍傳山覺得他俗氣,老計較錢啊之類。


    繞了一大圈,在廠房右側,二人發現了目標。


    一個“子彈頭”的鐵質建築後,隱藏著一條破敗的小樓梯,曲曲折折的蜿蜒向二樓、三樓、四樓。


    是那種歲月感極重的鐵質台階,鏽痕斑駁,像是油炸酥了


    樓梯口的門用兒臂粗的鐵鏈裏三層外三層鎖了好幾圈,二人試了試,沒辦法用“不破壞物件”的情況下用鉗子弄開,商量了一下,隻能攀爬。


    霍傳山怕鐵門風化脆了,承重不夠,先打頭上去。


    他扔了外套墊在下麵,一個用力,大長腿騰飛,人就翻了下去。


    “不愧是戶外係的文科生,”白岐玉把自己的背包扔過去,“你讓下,我保證盡量不砸到你身上。”


    霍傳山無奈的笑了:“我接著你,別怕。”


    白岐玉抓穩柱子,一腳踩在鐵門上,另一隻腳借力往上翻,成功跨在門上。


    可惜他的腿不如霍傳山長,沒法“飛”下去,而是中規中矩的往下踩。


    霍傳山用手電筒幫他照著光,白岐玉低頭一看——


    巨型黑影一閃而過。


    從光這頭飛躍那頭的龐大,像遮天蔽地的巨型生物,從二人頭中掠過。


    白岐玉下意識抬頭,正對上一雙正凝視他的閃亮的巨眼。


    大過懸掛的月球,像兩個明晃晃的巨燈,白岐玉甚至能看清瞳仁的紋路!


    那雙眼……


    像窺探保溫箱裏的螻蟻,又像盯著魚缸裏的金魚……


    好像在說,“我找到你了”。


    他一瞬腦子空白,身體脫了力,從門上掉了下去!


    “我操——”


    變故來的太快,霍傳山的力氣是真的大,結實的臂膀一把接住了白岐玉。


    但白岐玉下落的重力也不是吃素的,霍傳山往後退了兩步,靠在牆上,才穩下來。


    白岐玉驚魂未定的對上霍傳山關切的眼,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


    他手忙腳亂的下來:“你胳膊沒事吧?”


    “沒事。”霍傳山活動了一下肩周,笑著打消他的關切,“倒是你,太冒失了。”


    “不,我剛才……”


    白岐玉再次抬頭,去看正頭頂上的天空。


    今夜天朗氣清,又在空氣澄澈的荒郊野外,星與月通透明亮,讓人不免產生天幕近在咫尺的錯覺。


    他不確定的提起手電筒,朝寂靜的空地、遠處的矮樓掃視,所及之處,隻有一成不變的斑駁鏽斑。


    那些曆經風雨的鏽斑漫布成不成型的圖案,有一片像腫脹頭顱的女人,再定睛一看,也沒那麽像。


    唯獨沒有方才抬頭看到的“巨影”與“圓盤似的雙眼”。


    霍傳山也順著他的視線去看:“在找什麽?”


    “我剛才看到很大的一團黑影……”


    “小動物?野貓,黃鼠狼?”


    “不不,是那種特別大的,能蓋過一切的黑影……我還看到了他的眼!”


    見白岐玉有些激動,霍傳山想了想,提起手電筒:“你看我的手在地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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