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想不出來她有什麽獨特的地方被放過,繼續聯係去過飽頭山的人。卻發現, 他還是遲了一步。


    所有人都聯係不上了。


    空號,關機,小部分是無人接聽, 恐怕也凶多吉少。


    看著通話記錄中二十多個沒有打通的呼出, 白岐玉一片怔愣。


    這不是一串數據, 而是一堆活生生的人命。


    最後, 他撥通的唯一一個電話,是隊花裴詩薰的。


    裴詩薰是護士,正值飯點,語氣有些疲憊:“哪位?”


    “是我,白岐玉。我想問你點事……”


    “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白岐玉不信邪,繼續撥打,撥到第三遍的時候,裴詩薰終於接了。


    她發出那種崩潰的,歇斯底裏的尖叫,因為突然拔高聲調,嗓音都劈了:


    “你還想做什麽!我真的沒有了,我都交出去了!發生那種事情我也不想的,我從小信新教,我怎麽會做出那種事呢?是他們威脅的我,把我拉上賊船……趙曉東就死在我跟前!血濺了我一臉!你說我能怎麽辦啊!”


    “你的意思是,你是無辜的?”


    “都怪你……你這個多出來的人,你這個多出來的……楊嶼森說你在幼兒園分明死了,我們都以為他說笑話……你這個禍星,災星,我們早該察覺的……”


    裴詩薰的爆發持續了很久,像是長期緊繃的弦終於繃斷了,顛三倒四的就是這幾句話。


    白岐玉一開始還很有耐心的安慰她,讓她冷靜,後來發現——


    已經遲了。


    崩潰、步入失序,是不可逆的過程,就像水流入大海,石頭碎成粉末,老馬突然地發瘋一樣,裴詩薰的理智也泯滅了。


    不一會兒,話筒傳來了物體碰撞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製服了發瘋的裴詩薰,然後就是腳步聲。


    白岐玉掛了電話。


    這是條死路,霍傳山不會留信息給他的。


    思考間,他已經走回了長壽村。


    黯淡月光下,連路燈都沒有的死寂之村,漆黑的猶如最原始的荒蕪。


    不知何時,駭人的哀嚎已經停止,黑洞洞的窗子裏,偶爾閃過一兩隻猩紅的眼。


    白岐玉慢慢走到最近的一間屋子外,朝裏麵看。


    他以為會是像老馬那樣,反折著四肢,野獸一樣亂跑,卻不是。


    屋中人還保留著人的模樣,隻是瘦的詭異,像被榨幹了汁液的枯樹,從天花板上墜在地板上,任塵埃和冷風穿透幹涸的身體。


    有點像枯萎的藤。


    “聽得到我說話嗎?”


    沒有回答。


    另一家也是一樣。


    白岐玉覺得無趣,歎了口氣,拉開一扇門,回到了溫暖明亮的家。


    書房的門似乎離開的急,沒關,小球藻培養箱發出很可愛的咕嘟聲,水紋的影蕩在深淺藍色壁紙上,像通透的海。


    家裏沒人,白岐玉就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扒翻了一會兒,找了漢堡胚、牛肉餅,芝士、一些配菜,用小煎鍋簡單的弄了五個漢堡。


    吃到第二個漢堡,書房的門“哢”了一聲,男人來了。


    看到白岐玉姿勢慵懶的靠在吧台前吃飯,霍傳山似乎很驚訝,但也隻是一瞬,很快走了過來:“想喝什麽?”


    白岐玉咽下口中的東西,想了想:“帶焦糖的。”


    霍傳山“唔”了一聲:“奶茶可以嗎?”


    “咖啡吧,”白岐玉漫不經心地說,“反正不用吃藥了,攝入□□也沒關係。”


    咖啡機緩緩運作起來,很快,濃醇的香氣充盈了廚房。


    一杯焦糖瑪奇朵很快放在白岐玉手旁,霍傳山可能是覺得食物種類有些單調,擦幹淨手要再去做一些,被白岐玉抓住了手腕。


    像是過電般,霍傳山僵硬的站在了原地:“怎麽了?”


    “坐下,”白岐玉淡淡的說,“漢堡我做了很多,你也吃。”


    “不會不夠嗎?”


    白岐玉搖頭:“夠。”


    “我再弄個薯條……”


    “霍傳山,”白岐玉拔高了聲調,“別逃避,過來坐下。我要和你說點東西。”


    霍傳山很乖的坐在了他身邊。


    高大的身影背著玻璃吊燈的光,打下很大一片影子,把白岐玉籠罩在內。


    白岐玉細細的看他,看他俊朗的眉眼和讓人沉迷的好身材,怎麽看都覺得很喜歡。


    即使他能意識到,他的思維方式有了一定程度的古怪改變,變得不合邏輯、又不合人情了起來,但他的審美卻一點沒變。


    就是覺得眼前的男人很帥。覺得渾身翅膀的肉瘤很醜。


    覺得霍傳山號稱的“黑油膏”似的太歲也很醜。


    “我想起來了一些東西。”


    話音剛落,麵前的男人肉眼可見的精神好了起來:“想起來了什麽?”


    白岐玉覺得有些好笑:“不怕我騙你?”


    “你願意騙我,就說明,你在接受了。”霍傳山認真的說,“這已經很好了。”


    白岐玉失笑:“這哪裏好了?算了……我想起來的是,我很久前做過一個夢。那時候以為是單純的夢,現在看來,或許和你有關。”


    是那個在宮廷裏,沐浴在香檳與祭祀火焰中的夢。


    白岐玉坐在高大男人的身上,用醬料在男人的胸口畫了一個心,宣布所有權。後者饜足的像得到了全世界的獅子。


    霍傳山稍一思索,便露出了懷念的神情:“以人類的時間量度來算,那是公元前的事情了。”


    “公元前?”白岐玉不解,“香檳的最早記載在1687年,法國的修道士d·p·佩裏農發明的,怎麽會是公元前。”


    霍傳山笑了:“他沒有發明什麽。世界上該存在的東西都是存在的。他隻是‘發現’了它的釀造方式,僅此而已。而在此之前,被湮滅的文明也發現過。”


    白岐玉睜大眼睛:“那裏該不會是……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吧?”


    霍傳山矯正:“並不是真正的空中,隻有二十餘米的高度而已。”


    白岐玉隻覺得震撼,談起曆史資料,他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你多講講。”


    霍傳山低沉磁性的聲音宛若最上等的大提琴,在昏沉曖昧的吧台燈下回轉:


    “……迦勒底人聯合米堤亞人衝進尼尼微後,屠殺了他們見到的所有人,然後放火,燒毀了一切。”


    “時間距離我們親臨的那場酣暢淋漓的祭祀很近。那個被加冕的人王,就是辛沙立希孔。他和他子嗣、他的伴侶們,一起與空中花園燒成了灰燼。”


    “他們不是給你……給我們祭祀了嗎?為什麽不救他們?”


    霍傳山很奇怪的眨了眨眼:“為什麽要救?朝代更迭、種群演化,這是每種生物都要經曆的事情。就算我們救了一次,我們也不會永遠住在那裏,救他們第二次。這是他們種下的果。”


    “也是。”


    白岐玉徜徉在隻言片語中流露的曆史的殘暴中,仿佛真的回溯了火焰連天的,空中花園坍塌,繁華散盡的那個夜晚。


    他突然又覺得不對:“《山海經》的出世至少在戰國了,你說我是信仰成神,我怎麽會出現在春秋時期呢?”


    霍傳山笑著說你又忘了,我們是恒定存在的,一旦出世,就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時間不會束縛我們。


    但白岐玉覺得矛盾:“按照你這個說法,就算我想不起來任何回憶,隻要我存在,那我在未來也存在……”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怔愣的看向霍傳山。


    後者溫柔的視線裏,是盡力掩藏的悲傷。


    似乎在說,我永恒存在的愛人啊,我終於找到了你,可你為什麽不記得我了呢?


    如果白岐玉永遠想不起來,那麽,留給霍傳山的,將是無止境的陣痛。留給白岐玉的,恐怕也是相同的痛楚。永恒的孤獨,無處尋求的歸宿。


    白岐玉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混蛋。


    尋找記憶之旅,從來都不是為了霍傳山,或者別的什麽人,而是為了他自己。


    霍傳山知道這一點,但他不想說,他不想以此來綁架白岐玉。


    白岐玉沉默了許久,突然問:“如果我徹底忘記了,真的想不起來了,該怎麽辦呢?”


    霍傳山說:“那就重新開始。”


    白岐玉的睫毛重重的顫了一下。


    “重新開始?”他重複了一遍,“沒有過去記憶的我,不知道如何作為高維生物生存的我,甚至可能都會以人類模樣存在的我……這樣的我,是你喜歡的那個‘太歲’嗎?”


    霍傳山卻笑了。


    他說:“這算什麽。”


    他又說:“你其實一直都嫌我醜。你以華夏大地的子民的信仰成神,審美不免收到感染,講究什麽文質彬彬,什麽謙謙公子,我都知道。所以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跟隨著你,化成人類的模樣。”


    “你喜歡東方層層繁複的長袍,我們就穿長袍。你喜歡歐羅巴緊身的綢衣,我們就穿綢衣。你迷上了話本裏妖精的珠寶,我們就去海裏挖沉船。”


    “這麽多年我都習慣了。這算什麽。”


    白岐玉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過去的事情,他真的記不清了。


    但他心裏很酸澀,因為他還是那個觀點:“任何感情,都不該是一方單遷就另一方。這個道理你不應該更懂嗎?……你是不是傻?”


    霍傳山抓住他的手,雙手捂著,貼到臉上,輕輕的親了一口。


    “是傻啊,”他說,“不然就不會被你騙的神魂顛倒這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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