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時舅母就和她說過,會為她建一座郡主府,待她大婚後親自去選地方。


    等她住進郡主府,日後心情好時就傳世子,不喜歡就把他拒之門外,該如何,還不是她說了算。


    如此想著,扶姣無聲彎彎眼眸,總算有了點高興的感覺。


    **


    子時方至,後半夜淅淅瀝瀝的秋雨就停了。


    長公主府燈火通明地準備大婚事宜,整條街及巷外都亮如白晝,箱櫃堆砌了滿地,青牆邊猶殘水霧,沾濕了來往仆役的衣衫。


    角門處,木栓被人抬起,小門發出吱嘎一聲輕響,敞開半邊,剛好供一人通過。


    一道身影拾階而上,迎著朦朧燈火,微微佝身邁入門內,鬥笠下方滴落的水珠隨行一路蜿蜒,直至廊下。


    等候多時的管事不由自主地往此人身後探了幾眼,詫異無比,“隻有李侍衛一人嗎?”


    此人頷首,伸臂微抬鬥笠,燈火下露出一張清俊的青年麵容,目光清銳,若寒冬碎冰的湖麵,略帶寒意。


    他身著藏青窄袖勁衣,腰配長劍。雖身形高大,行走間卻不見沉重,足下輕逸,氣息平穩,絲毫看不出已經夜奔多日。


    “郎主令我攜禮代歸。”他道,“雍州戰事吃緊,主將實在抽不出身。”


    管事忙道理解,“累李侍衛跑這一趟,不過如此也好,因郎主無法歸府一事,郡主近日興致都不大高。李侍衛得郎主器重,以前又與郡主熟絡,有你在,郡主也能寬慰許多。”


    青年嗯了聲,隨他往裏走去。


    第二章


    燻籠燃了大半夜,銀絲炭熄了也源源不絕散著熱氣,雀兒一身厚茸毛被烘得嘰嘰喳喳叫喚,在木架上跳來躍去,被侍女用木棍伸進去戳了戳。


    扶姣翻了個身,寢被從肩頭滑落,露出酣睡的側顏來,這時候看起來安靜又乖巧,叫奶娘都不忍心喚她。


    湊近窗牖借曦光瞧了眼天,奶娘覺著時辰不能再耽擱,忙回了榻,“小娘子,小娘子——”


    她取了濕巾子敷上那小臉,力道再輕柔也是擾人,讓扶姣迷迷瞪瞪地睜眼,隨她動作半坐了起來,不一會兒又仰躺了回去,“我再睡會兒,奶娘,外邊好吵……”


    “該起了。”奶娘溫柔又不容反抗地拉她起身,“小娘子眯著也無事,但得坐好,妝娘早就侯著了。”


    奶娘有條不紊地安排,招手喚人入內。


    如意欄杆落地罩外接連繞進了數十仆婢,依次手捧梳洗用具、飾盒、嫁衣、頭冠,屋內四台高燭燃了起來,外間燈籠亮起,整座藏珠小苑照得明堂堂的。


    皇後為給扶姣抬臉,從宮中撥了八個女官進長公主府為她操持婚事,這會兒其中兩個進了屋,俱是笑眯眯的,也不曾擺架子。


    “郡主年紀尚小,妝要上重些壓一壓。”女官叮囑,“端莊大氣即可,莫太豔了。”


    妝娘連連應是,小心為扶姣開臉。


    開臉是用細絲線將麵上一層絨毛絞去,寓意長大成人,妝娘不敢用力,扶姣還是輕嘶幾聲,扭頭躲避。


    奶娘曉得她膚嫩,眼見小娘子麵上微微泛紅,說了幾句吉利話就忙道:“行了行了,做做樣子即可。”


    轉出屏風,女官笑她,“還道我們不好說教,郡主敬重芸娘,隻芸娘能管得嚴些,卻不想你才是最溺愛的那個。”


    奶娘赧然,女官是皇後跟前心腹,也就是自家人,便不避她,“小娘子在府裏千嬌萬寵著,哪至於一出嫁就要叫她學會吃苦,便是娘娘見了也心疼。”


    女官頷首,深以為然。


    出門備了桂花醪糟,趁妝娘擺弄扶姣發髻時,奶娘邊喂邊道:“小娘子昨夜還念叨郎主呢,猜猜誰回了?”


    扶姣懶洋洋的腦袋一點一點,反應了會兒才明白這話的意思,“阿父回了?”


    見她眼裏冒出驚喜的光,奶娘笑著搖搖頭,“是李侍衛,雍州戰事緊急,郎主就托了李侍衛代他回洛陽,並帶了禮。”


    喔,是他啊,扶姣頓時失了興趣,重新看向菱花鏡。


    ……


    扶姣十歲的時候,府裏多了一位少年侍衛,名喚李度,頗受父親扶昱重視,甚至請了先生教他讀書、練武。那時扶姣剛從宮裏搬回家,很是不滿父親對此人的偏愛,有意無意找了數次麻煩,他都恍若未覺,似是不把這種小手段放在心上。


    扶昱聽聞後問她是否與李度生有齟齬,扶姣不遮不掩地道明了自己心思,他便拊掌大笑,“我兒,當真與你母如出一轍。”


    甚麽意思?扶姣不解此話,但從那以後,父親似為讓她出氣,令李度留為她用,作侍衛差遣。


    李度此人生得雖還不錯,但性子十分無趣。身邊人捧她如月,想方設法哄她開心,唯獨他沉默至極,格格不入,連其他侍衛故意安排他多當值也不曾反對。


    留作侍衛幾個月,扶姣對他就沒了甚麽感覺。她實在找不到和此人計較的理由,憑他不討喜的性子,若非身手確實好,想來也不可能被父親重視。


    說來,每次她無理取鬧時,他那雙黑眸靜靜看來時,還蠻叫人心慌的。


    因此兩年後,父親再將其要回時,扶姣毫無不舍,痛痛快快放人。


    扶昱把李度作心腹培養,凡事不離身,有時甚至可代使主權,這次去雍州也沒落下,整個長公主府都清楚李度的地位。


    扶姣興致缺缺的樣子叫奶娘好生詫異,她怎麽記得小娘子以前還挺倚重李侍衛?


    “婢記得小娘子曾經有段時日很是喜愛李侍衛,走到哪兒都要帶著。”奶娘笑談,估摸著是有幾年沒怎麽見麵,生疏了。


    今早她匆匆見了人一麵,也是驚奇了番,不光女大十八變,男兒也是如此。瞧李侍衛舉手投足間,竟很有些上者威儀了,端的是瀟瀟郎君,風采不同。


    她的提醒叫扶姣慢慢想起了當初倚重李度的緣由,似乎是春日宴上各家舉辦蹴鞠賽,她隨意使了李度出場,結果李度直接奪得頭冠,讓她出了好大的風頭,自然高興,對他確實添了些喜愛。


    至於後來轉淡的原因……也是因那次風頭太過,使紀家小娘子看上了李度,整日纏著她要人,叫她煩不勝煩。


    她和紀小娘子關係又不好,肯定不會給,可李度給她惹的麻煩是事實。叫她來說,定是李度不知甚麽時候招惹了紀小娘子,不然怎麽其他人都沒反應,偏紀小娘子記掛他?


    何況她無意聽過他和阿父的對話,李度根本就不是他真名,他真名為李承度。


    作出一副忠心侍衛模樣,卻連真名都瞞著她。


    這會子記起來,扶姣輕輕哼了聲,“多久的事了,奶娘還提。”


    “那就不說了。”奶娘自然順著她說話,又叮囑她多吃些點心墊肚子。


    妝娘拾起最後一支金釵,巧手把發髻梳好,再為扶姣點妝。


    扶姣五官無可挑剔,清麗無暇的麵容誰見了都要誇句美人,妝娘遵女官叮囑不畫濃妝,隻在眉梢、眼角與額際多修飾了幾番,明豔端莊立顯。


    扶姣隻瞧了會兒,久了覺得沒甚麽意思,百無聊賴下從瓷罐中取出一顆白色丸子含入口中。


    這種香丸還是當初她母親特意著人研製的,由少量藥物和大量花瓣、花蜜所製,服之可體生幽香,持續五日方散。


    她喜歡香丸的各種口味,平日都直接把它當做甜豆吃。


    嘎嘣嘎嘣一連啃了幾顆,她勉強恢複了點精神。


    漸漸的,天頂全然大亮,暖光普照,晨風攜來金桂的濃鬱香氣,叫人昏昏欲睡。


    扶姣打了個嗬欠。


    “小娘子——”


    不知過了幾時,奶娘步下生風地回屋,“世子已進門了!”


    ……


    六禮中,迎親為最後一步。


    像長公主府和宣國公府這等門第,兩家結姻本是整座洛陽城的焦點,但世子一路而來,街道卻無百姓旁觀——早在安排大婚時,國公府就請了官兵清道,說是怕平民喧鬧,擾了婚車安寧。


    縱使沒有百姓,街道還是被占得滿滿的,宣國公府備了一百二十抬嫁妝,帝後又破格添妝四十抬,前後繞了三條街,滿地都是紅綢,熱鬧的勁兒也有了。


    扶姣手持紈扇,紅蓋前綴了串珠簾,隱約能覷見外邊模糊的身影。


    她伸手別開車簾想找奶娘說話,卻不防瞧見了轎旁乘馬隨行的青年,從側旁看不清正臉,但那腰間佩劍是她識得的。


    正是她當初賞給李承度的那把。


    烏黑的眼珠子慢慢轉了圈,扶姣正想開口,奶娘的身子就擋了過來。


    “正是這幾個時辰了,小娘子莫亂動,有甚麽也都忍著,等拜了堂怎樣都行。”奶娘不知她要做甚麽,卻深知她鬧騰的勁頭,當下堵在了前麵。


    深秋蘊著寒意的清晨,她需緊跟慢趕花轎,額頭沁出汗水來,和扶姣說話時仍是溫聲細語地哄著。


    扶姣看一眼她,再看李承度,終於不情不願地半倚引枕,安靜了。


    一路喜樂繞耳,恭賀聲陣陣,慢慢朝皇宮駛去。


    長公主府女君香逝,男君遠在雍州,皇帝擔心小外甥女受委屈,便把拜別雙親這步改成了拜見帝後。


    他們身為長者,亦撫育扶姣兩年,說起來也合規矩。


    大約是為慶賀扶姣成婚,皇宮也處處紅綢,宮仆身著紅衣係紅綢帶,先後為二人領路,風景鮮妍明亮。


    帝後早就滿麵慈愛地侯在了禦座前,熱茶還沒遞來就先伸手去拿,生怕燙了扶姣,喝上一口欣慰道:“紈紈懂事了。”


    座前又遞來一杯茶,帝後依舊喝了,隻這回就很有幾分客氣,先道幾聲慶賀的話兒,再切切叮囑,“朕把明月郡主托付與你,世子可要好好待她。”


    說著皇帝眼眶竟是泛紅,用寬袖半掩,“她年紀尚小,被朕寵慣了,興許有不懂事的地方,若是胡鬧脾氣,世子盡管告訴朕,朕來管教便是。”


    一國之君說這樣的肺腑之言,嫁親女也不過如此了,沈崢早聽過帝後對明月郡主的寵愛,到底是百聞不如一見。


    他一一含笑應了,溫和道:“陛下娘娘放心,某必不負所托。”


    皇後滿意頷首,皇帝依舊不舍,拉著扶姣說了好些話,眼見不能誤了吉時才罷手。


    帝後慈愛,在他們膝下承育兩年的扶姣當然也舍不得,一步三回頭,心頭升起了幾點離別愁緒,惆悵起來。


    花轎重新被抬了起來,隨天幕間茫茫浮雲移向了洛陽城另一角。


    繞過九街,拜堂,擺宴,如此折騰下來,整個白日就去了。


    扶姣雖沒怎麽動,但鳳冠沉重,壓得她腦袋發昏,直至入了新房才得解放,她感覺脖子都跟著嘎吱了聲。


    奶娘忙喚侍女給她揉肩捏頸,環視周圍進退有度的仆婢,輕聲道:“國公府到底是百年世家,小小仆役都有著不同風度,各處行事都有章程。”


    相比之下,長公主府的規矩實在算不上嚴,大都隨著扶姣心意來。扶昱不怎麽管理內務,這方麵也縱容女兒。


    被伺候著喝了水暖腹,拈了塊豆粉紅糖糕,扶姣問:“比宮裏還嚴嗎?”


    奶娘笑說這如何能比。


    宮裏規矩再多也要看國主心意,皇帝溺愛扶姣,甚麽條規對她都形同虛設,可宣國公府是有國公和國公夫人在的,多少得瞧兩位長輩的眼色,拘束是少不了的。


    這些道理奶娘也不指望小娘子立刻能明白,屋內還有不少國公府的仆婢,總不好當麵說教。


    索性流程都走完了,奶娘默默伺候扶姣梳洗更衣,待身邊僅剩幾個自己人,才偷偷取了本書遞去。


    她今早才忽然想起這事,本該由女君教導的人生大事如今隻能由她代替了。


    世子形容雖似溫雅君子,但到底是成年男子,身形力道與弱質纖纖的小娘子截然不同,若小娘子甚麽都不懂,新婚夜難免要吃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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