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出萬裏幾十裏,一路的積雪就變薄許多,近兩日連出暖陽,枯枝間倒懸的冰淩也在漸融,滲出刺骨的寒。


    扶姣醒後正準備推窗看看,手才搭上去就被冰得一個激靈,下意識收回,“外麵怎麽這麽冷啊?”


    李承度的聲音隔門傳來,“化雪最寒,郡主多穿些,這幾日無事不要出車門。”


    無需他說,扶姣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出去玩兒了,穿上厚厚的氅衣,抱著手爐都仍能感到一點冷,更別說外麵。


    她看向車邊透出的輪廓,李承度的衣衫好像永遠厚不了,深冬也是兩層了事,令她羨慕極了。


    如此想著,扶姣忍不住小小打了個噴嚏,不由又往身上覆了層軟被。馬車內不好生炭火,這種時候似乎隻能靠硬捱了。


    幸而他們不趕時間,李承度每隔一個時辰就會停車幫她換炭餅,再重新燒壺熱水。冰天雪地裏,他燃火似乎都很輕易,隨隨便便就能點起火花,這讓曾經好奇嚐試過兩次卻都以失敗告終的扶姣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嘩——一聲,車門內厚厚的簾子被掀起,李承度攜冷風入內,讓扶姣打了個哆嗦,在角落縮成了小鵪鶉,恨不得把腦袋也鑽進去,口中喊著快出去關門。


    但李承度手中還捧了碗薑湯,“薑湯驅寒,郡主喝下會好很多。”


    扶姣頗為意動,可是一湊近,那辛辣刺鼻的味道就撲麵而來,且李承度大約下了猛料,比以往她喝的任何一次都要難聞,頓生抵觸,“我不喝,你喝罷。”


    說完又打了個噴嚏,整個身子都團在軟被下,連臉都不曾露出。


    李承度原地沉思幾息,預備故技重施,“這湯是我按母親改良的法子煮的,味道應當……”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小郡主在被子裏哼聲,“你當我是傻子嗎?聽泉先生在書裏寫過,她也最討厭喝薑湯了!”


    原來不是那麽好騙了。李承度惋惜,沒想到她把母親的書看得那麽細,連這都記得,便問她,“當真不喝?”


    “不喝。”


    “那新做的糖,郡主應當也不想試了。可惜,薑湯裏還融了一顆,不知味道如何。”


    幾息,軟被下一陣簌簌聲,忽然探出一個小腦袋來,眼兒烏溜溜,“當真?”


    她已有半個月沒吃糖了,這對嗜甜的扶姣來說很是難受,即便知道李承度是為勾她喝湯,也還是忍不住。


    李承度頷首,“十顆。”


    看著他,扶姣認真道:“一言為定。”


    說完伸手接過薑湯,視死如歸般一飲而盡,然後驚訝地發現味道竟然不錯,並沒有聞上去那麽可怕,且薑湯驅寒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片刻間就有暖流淌遍四肢百骸,叫她不再打哆嗦了。


    李承度依言給了她十顆糖,轉身繼續去駕馬車,留扶姣在車內含著糖,不覺撐腮望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起在萬裏時,聽他輕描淡寫帶過的李家流放一案。


    剛過完年,李承度今歲已二十有三,在這二十三年歲月中,他的人生大致可以以十六歲為界線,前後涇渭分明。備受景仰的將軍之子、洛陽雙璧之一,和流犯之後。


    扶姣認識他時,他十七歲,仍是少年,卻已經足夠沉穩了,麵對她的故意挑刺也不動如山,隻是不像現在這樣會順著她哄著她,大部分時候是無視,所以被她嫌棄無趣。


    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好像有點可憐,剛剛遭逢大變被人從江北救出來,然後還要被她捉弄,現在還要為她賣命……唔,扶姣心底難得生出小小的愧疚,決定從今日起要對他稍微好一點。


    小女孩兒的心思比六月天善變得多,饒是李承度,當夜看著乖乖巧巧一點毛病都沒挑的小郡主時,也不大反應得過來是為何。


    他伸手一探那額頭,並未發熱生病。


    小郡主睜大眼睛問他,“你冷嗎?”


    “不冷。”李承度搖頭,重複先前的解釋,“我練過武,寒暑不侵。”


    “那也不包括這樣的天罷。”扶姣讓出身邊的位置,示意,“坐過來罷,這裏已經給你捂熱了。”


    真是稀奇,竟有她給人暖被的一天。李承度沒拒絕,看她想做什麽。


    扶姣也看著他,想了半天,依依不舍地遞去手爐,“你手是涼的,也暖暖罷。”


    其實並不涼,隻是比起她被手爐烘得熱乎乎的手,稍顯涼意罷了,李承度依舊沒拒絕,不動聲色地觀察。


    如此幾個來回後,他慢慢弄清楚了,原是小郡主現在才發覺他身世的不易,又覺得他已經是她的下屬,得對他好些,才能讓他更忠心。


    這經過半個月才反應過來的意識和這不知從何學來的禦下之術……也不知該不該誇讚。


    總歸是難得的懂事,李承度一一收了,在她的邀請下同蓋了一床暖被,然後毫不意外地在半夜發現小郡主獨自用暖被把自己裹成了球,繼而往他身側一直縮,等他用手攬住那團球,並輕輕拍打時,才心滿意足地繼續沉眠。


    他微哂,屈指輕輕彈了下那額頭,複閉眼。


    趕路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七八日後,馬車漸漸進入南地,總算不再讓扶姣凍得瑟瑟發抖了。


    她悶得久了,便主動坐到車轅邊陪李承度趕車,路過的立碑上書【淮中郡】三字。


    “我們到這兒做什麽?”對於洛陽之外的地方,她了解得並不多,僅僅是從輿圖中了解這些名字和方位罷了。


    淮中郡離徐州很近,讓她想到爹爹曾在口中念叨過幾次的徐淮安。


    李承度道:“母親曾在這裏給我留了個東西,必須來取。”


    一頓,繼續道:“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是郡主的發跡之地。”


    第四十章 · ?


    從李承度口中可知, 聽泉先生和夫君得救後,並未馬上在江北的萬裏定居,而是慢悠悠去遊山玩水了一圈才決定的。


    他們曾路過淮中郡, 聽泉先生說,她曾給當地趙家留下一樣東西, 如果李承度離開了扶侯, 可以去取。


    當然,這話已經過了李承度的潤色, 事實上母親當時說的是:“你若有誌, 離了扶侯的話, 不如去淮中郡走一趟,我給你留了個有趣的東西。”


    母親的心思,李承度承認自己時常看不透, 確實也頗為好奇她到底留下何物。


    所以來走了這趟。


    淮中郡是個極其特殊的地方, 這種特殊不僅體現在它位於兩州之間, 富饒一方,更是因這當地趙家。


    趙家世代紮根淮中郡, 百年名門望族, 以往還出過朝中幾位大員, 在當地威望比郡守都高。此地每有郡守到任, 第一件事必是拜訪趙家, 若有大事,也必同趙家商議,請其決定, 是名副其實的土皇帝。


    前些年朝廷還能稍微管束到這兒, 但隨著這兩年局勢的變幻,這兒似乎已經完全成了趙家的地盤, 兩州刺史都不管,朝廷也是無暇顧及。當然,趙家人自己似乎並沒什麽心思,該納稅時,依舊老老實實地上繳,也不曾有別的動作。


    扶姣聽了直皺眉,雖然她已經知道舅舅的不稱職,各地生亂是必然,但每每聽到這種事,還是很討厭。


    “那我們是不是要偷偷潛入?”她想象夜間當一個蒙麵刺客,飛簷走壁,又是興致滿滿,“我給你望風!”


    “不需。”李承度道,“我有母親留下的信物拜訪。”


    “……喔。”扶姣悻悻坐回,百無聊賴地倚在窗邊看風景,看市井喧鬧。


    他們已在客棧落腳,這座號稱淮中郡最大最豪華的客棧布置不負所望,讓挑剔如扶姣也很滿意,便要了臨近的兩間上房。


    久未暢快沐浴,扶姣在桶中待了近半個時辰才出,這會兒渾身被泡得粉粉嫩嫩,懶懶地靠在那兒,也沒急著梳發點妝,任長發披散,腮側還微微鼓起,那是含著糖。這種儀態不佳之事,以往她絕不會在外人麵前做出,但和李承度來回在路上奔波了那麽久,自然早就成了自己人。扶姣想,反正她什麽模樣都很漂亮,他也不敢說什麽。


    李承度說他們需要在這兒先等兩日,兩日後王六就到了。


    趕赴萬裏時,他們遠離人群,無需做任何偽裝,但如今要長居城鎮,以防萬一,還是等王六來為他們易容一番的好。


    “那我們現在就不能出門嗎?”


    “郡主若要去街市玩,戴上帷帽即可。”


    扶姣立刻高興起身,“好,那我們現在就去罷。”


    不知這淮中郡和那些地方又有什麽區別,定有很多新鮮的小玩意和美食。這也是扶姣一路行來領悟出的道理。


    分明大早才進淮中郡,收拾一番後就到了午時,不知她哪兒來如此旺盛的精力。不過李承度本就要出門一趟,無有不可地應了。


    臨出門前,自要好好妝扮一番。扶姣包袱裏添了三套冬裝,顏色各異,她一一去屏風後換過,然後期待地問李承度,“哪件更好看?”


    李承度捂唇沉思,最後道:“冬日應取深色,不若雪青那套配黛藍氅衣,另外兩件,等快到春日時再穿不遲。”


    扶姣意外,他竟還懂這些,問出聲,李承度隻道搭配衣裳和作畫取色有異曲同工之妙,並為她選好了相配的耳環和小釵。扶姣看去,都是她也覺得正合適的式樣。


    她愈發驚奇,一一換上身,在銅鏡前轉了一圈又一圈,忍不住想誇李承度,目光微轉,想到什麽般,“你怎麽這樣有經驗啊?”


    又是輕聲細語的問話,實則危機四伏,李承度自若道:“曾看母親教過父親。”


    原是如此,扶姣立刻點頭,“先生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


    說罷無需李承度提醒,主動去取帷帽,跟在同樣做了簡單偽裝的他身後。


    淮中郡不負其富庶之名,冬日街道也不見蕭條,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午後也有各式蒸點心的小攤小鋪在張口叫賣,熱氣貫衝,讓整條街都香氣充盈。


    這種吃食,扶姣大都隻吃個新鮮,且淺嚐輒止,多餘的一概往李承度懷裏扔,反正他自有辦法處置。


    聽聞一家茶樓的白糖糕口碑極佳,扶姣問清位置,直奔而去,選在臨窗雅座。


    茶樓向來是閑聊之地,各類人皆有,若是無趣了,在這兒點一壺茶一碟瓜子待個半日,從朝堂大事到鄰裏間的家裏長短都能聽個遍。


    無意間聽到“雍州”“扶侯”的字眼,雖然扶姣早就放下,但耳朵還是不由自主動了動,仔細聽去。


    “聽說扶侯點了十萬人馬,陳兵上穀郡外,待春分就要越過雲河攻上,嘖……戰事將興啊。”一人嘖嘖稱歎,因戰火遠離此地而有閑暇評判。


    “此事是宣國公做得不地道,聽聞那位明月郡主是扶侯和長公主唯一的血脈,他也不曾有其他子嗣……你說罷,殺了人家愛女,豈有人能巋然不動,侯爺也是尋常人,血肉之心,為愛女之死興戰,倒不是不能理解,且要敬佩一句性情中人。”


    “確實如此……”


    會在茶樓說這種事的,大都是身著文衫書生模樣的男子,他們無事時就最愛指點江山,從時下的新政到朝堂局勢一一論個遍。他們口中的道理可不用聽,但這些事,定是已經傳得整個大鄞都知曉,才敢堂而皇之地議論。


    扶姣聽得還有些呆,誰死了?誰的愛女被殺了?


    她看向李承度,想請他解惑,而他聽了會兒,道:“看來侯爺的確已經興兵,且令人將此事傳遍了大鄞。”


    在前往江北的路途,他不曾聯絡過其他人,也不曾特意關注政局,亦想放鬆一番罷了。扶侯這個決定,令他有種不出所料的感覺。


    扶姣仍茫然,抿了抿唇,“那他是不想再認我回去了嗎?”


    她想過爹爹會暴跳如雷,會氣憤至極,但沒料到他會如此幹脆,直接放出消息說她已死,並以她為借口向洛陽發難。


    李承度對此不予評價,靜靜看她,“郡主是想要回去嗎?”


    開弓沒有回頭箭,或許小郡主自己沒有意識到,在她做出那個決定的第一步起,就不可能再有回頭的機會。不止是如今被扶侯宣告已亡,依照她此前的設想,今後還可能直接與扶侯為敵。


    “不想。”扶姣輕輕搖頭,猶豫了會兒,“隻是我沒想到,爹爹會這麽……”狠心。


    傷心是有,但很淡,興許是經過了這麽長一段時日的間隔,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再像之前那般難受,更多是震驚和不解。因為她一直以為,即便做出那些事,但爹爹對她的慈愛是不會有假的。


    轉回腦袋,不再聽那些人的議論,扶姣道:“算了,是我先丟掉他的。”


    連爹爹也不叫了。


    李承度道是,“是郡主先離開的。”


    沒錯,就是這樣。扶姣麵上微微放鬆,連喝兩杯茶,又重複幾句,決定不再思索這件事,轉而道:“你出門不是也有事嗎?現在就去罷。”


    她想去做些什麽來轉移注意力,李承度了然頷首,又道:“郡主若帶了小印,今日也可順道去明月商行一趟。”


    雖然不一定會真的用這筆錢財去招兵買馬,但若能確定將其握在手中,也是不可小看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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