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三日淩晨, 雨水淅淅瀝瀝從天而降,一開始就有愈下愈大的趨勢, 探出頭的濛濛天光被烏雲遮蔽, 天頂複成暗色, 讓帳內的人睡得昏天黑天, 忽然不知外界如何。


    李承度為扶姣掖了掖被角, 順手撥弄了下那濃密的睫毛,大概是癢,惹她夢中不高興地哼哼唧唧, 翻過身, 用後腦勺對他。


    駐紮此地後,扶姣唯一的樂趣就變成了睡覺, 出門就是一望無際的草,無別的景致可言,她這樣好動的人便也嫻靜起來,如坐閨房般深居帳內。


    記得她昨天白日就睡了兩個時辰,沒想到依舊能從入夜睡到現在還毫無動靜。


    李承度唇畔微含笑意,邁出營帳對王六道:“今日會晚些回,照顧好郡主。”


    王六忙點頭,道主子注意安全,又被李承度塞了小包油紙,“每隔一個時辰給一顆。”


    這是……糖?王六忍不住笑了,他也深知郡主的小孩兒脾氣,隻沒想到,還真是用糖來哄。


    “主子放心,這裏還留了弟兄看守,無事的。”


    李承度嗯一聲,轉身往外走去,翻身上馬,其餘將士早已整軍待發,在他發令後,齊齊駕馬跟上。


    天色愈發昏暗,白晝黑夜顛倒,整塊天幕如破洞般,雨水越漏越多。並非夏日珍珠般大的漂泊雨點,但極密的雨絲傾灑,大風幾乎從四麵八方吹來,雨絲便也全方位打在身上,視線也變得模糊。


    李承度選擇從側方接近這座山,至少山體若真的隨雨水崩塌,方向不會是這邊,安全得多。


    愈發靠近時,他們暫時尋了處隱蔽之地觀望,不出兩刻鍾,果然見到驍邑的兵從山的正南迎麵而去,氣勢洶洶,觀人數有近萬,怕是將整座驍邑的兵力都抽來了。


    雖不識得此時暫領驍邑兵權的將軍,但此人必定極為自負,衝動好勝。經驗豐富的老將通常都會謹慎,看雨勢絕不會在今日選擇攻山。


    他立在馬上,長臂拉住韁繩,周身渾然不受大雨影響,背脊青鬆般挺立,目光穿過雨幕,將山前的情形一一看在眼中。


    廝殺聲傳來不超過一刻鍾,前方轟然一聲,伴隨著剛衝上山的驍邑兵士驚叫呐喊,南麵山體——當真開始塌陷了。


    從山腰處起,壁上泥土被衝刷得搖搖欲墜,終於沒忍住,隨著雨水直衝而下,一塊又一塊,極為迅速地砸向山腳,泥土成為洪流,將越來越多的人掩埋於下。


    漸漸的,隨泥流從側麵而下的,多了另一批人,觀衣束應是原本駐在上麵的散兵。本是敵多我少,他們硬是借著這泥流,拚出了優勢。


    但天時並非人力,泥流不受操控,隨著他們人馬向下,自己也有部分人折在其中。


    李承度微微傾身,隱覺那從上而下衝去的隊形有些熟悉,待見到領頭的將軍時,出眾的目力讓他隱約捕捉到了此人眉眼,竟和父親李蒙有五分相似!


    他眉頭皺起,腦中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迅速將此人的身份和來由串了遍,沉默須臾,發號施令,“準備——”


    雨聲和前方泥流奔騰聲遮蓋了他大半聲音,將士們接連後傳,終於得知他要攻上前的消息,但命令是,隻攻驍邑。


    隻攻驍邑兵?不是應該等他們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嗎?眾人反應過來時都有不解,但戰場中並無異議,按主將之令,迅速策馬奔去。


    第三支軍隊猶如長蛇,直直切入兩方之間,迅疾有力,在驍邑兵尚來不及反擊之時,將其吞吃入腹。


    山上那群兵起初還當是來趁火打劫之人,做好了兩麵迎敵的準備,等發現對方相助自己後,人都懵了瞬,幾乎是跟著對方在一起打,最後還被對方指揮帶出了泥流奔騰的這片區域。


    “你們……”從旁的年輕副將喘著粗氣疑惑提問,手仍警惕地握住長木倉,不敢輕易信任。


    “讓你們主事之人前來。”小兵道,“我們主將要見。”


    這群散兵的主事之人,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將,發絲半白,手臂受了輕傷,聽到傳話後,未帶任何武器就不顧手下反對,慢慢踱馬入了李承度這方。


    對上李承度沉靜的目光,隱有一絲熟悉感,但他未想起哪一位故人是長這個模樣,便道:“請問閣下是……今日之恩,邱某先領了,來日若有機會必當報答。”


    “不用。”李承度道,“邱二叔,是我。”


    邱二叔?邱老不解於這個稱呼,凝眉思索半晌,忽的瞳孔一縮,“你是……!”


    李承度頷首,“此地不便,二叔先和我走罷,內情我稍後與你細說。”


    山上仍有人……邱老猶豫片刻,李承度那個可能的身份讓他定了決心,“我隻帶幾人與你去,山上還有其他人,他們不能跟著一起走。”


    “好。”李承度一口應下,並留了部分人在此地幫他們,帶上邱老,策馬回營地。


    今日一戰,驍邑元氣必定大傷,雖有部分人逃走,但已不足為懼。


    二人離了兩個馬身的距離,邱老眼看著李承度的背影,愈發有曾經李蒙將軍的風範,心中愈發激動,沒想到這個曾經他最喜愛的小輩沒死,觀如今氣勢,亦在這亂世中闖出了一番天地,擁有了自己的勢力。


    好,好,他的雙目,不知被雨水還是淚水模糊,用力睜了下,握住韁繩跟緊。


    如李承度預料,他們歸營時已是夜晚,一路奔波下來,雨水未停,但已經轉小了許多。


    馬蹄聲紛遝而至,營中駐守的人早就迎上前來,將受傷的同袍迅速移入帳中,尋軍醫治傷,王六上前指揮,將一眾人安排得井井有條。


    邱老下馬後,觀眾人的氣勢麵貌,覺得人雖有些少,但兵帶得很不錯,不由暗暗頷首。


    他已經明白過來,三郎麵上應是覆了易容。


    將一應事宜交給王六和副將等人打理,李承度引邱老入大帳,甫一進門,就有道身影撲麵而來。他的肌肉瞬間緊繃,瞬間意識到會是何人,又放鬆下去,將人接住。


    “你好慢啊。”扶姣嬌聲抱怨,“我都畫了兩張圖,等了你一整日。”


    說著問他,“贏了沒有?”


    “不負所望。”李承度回了這麽句,扶姣投去滿意的眼神,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有另一頭發半白的老者,正驚訝地望著他們倆,眉頭緊鎖。


    她自然不會害羞,倒是這人的眼神叫她不高興,探出腦袋看了會兒,回頭問:“這是誰?”


    “是一位故人,也是長輩。”李承度拍拍她腦袋,是安撫的意思,輕聲道,“我與他還有事要說,郡主去主帳等我,可好?”


    他很少提要求,且是商量的語氣,扶姣勉勉強強應了,含糊一聲,不情不願地退出他懷抱,“好罷,那你要快些。”


    隨同行軍太無趣,她和楊保保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好幾天的話,如今都無話可說。


    李承度頷首承諾,目送扶姣慢慢出營帳。


    大概是察覺到邱老一直在皺眉用不大善意的目光盯自己,她沒忍住,還回視了眼,目中滿滿都是傲氣。


    邱老被看得胸中怒氣一滯,隨即愈升愈高。三郎帶一個女子隨軍也就罷了,竟還是個如此不懂事不知禮數之人。


    他當即開口,“三郎,這是何人?”


    他未聽到李承度對扶姣的稱呼,但看二人情狀也知道關係匪淺,“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不待李承度回答,就斥責道:“不管是何身份,怎能帶個女子來軍營,簡直不知輕重!”


    李承度不欲作口舌之爭,隻道並非他所想的那樣,就詢問邱老與那群散兵的關係,以及為何會出現在驍邑。


    能如此出口斥他,二人自然關係匪淺。


    邱二叔是李承度表叔,他的母親是李承度祖父親妹,所以雖稱一聲表,但關係並不遠。


    李承度在這一脈的長輩恰好每人各有一子,他年紀最小,便得他們喚一聲三郎。


    邱二叔亦為將才,當初隨李蒙征戰四方,二人關係極近,李承度亦受他教導頗多,算得上半個父親。直至後來在一次戰中,李蒙中了敵軍埋伏,邱二叔率兵去救,卻將自己折在其中,自此失了蹤跡。


    李蒙多次返回去尋,都未尋到自己這位表弟,涕淚縱橫,道他是為自己而死。


    是以今日在那裏看到邱二叔時,李承度也極為震驚。


    不過據此刻邱二叔自己所述,他在那場大戰中受了重傷,為好心人所救,足足養了快一年的傷才能落地。本想回洛陽,沒想到先聽到李蒙將軍一家謀反,罪證確鑿,被抄家流放,而後不久又都離世的消息。


    他聽後心神大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直接又在病榻躺了數月。


    再度恢複後,邱二叔心中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為至親報仇。


    所以他在陸續接收這些殘兵後,想在這亂世中慢慢蓄勢,或在日後尋個可靠值得依附的勢力,借其勢報仇。


    “皇帝昏庸,宣國公等人狼子野心,竟未看出大哥冤屈,任這些佞臣賊子栽贓陷害,不配為帝!”邱二叔怒道,“其二便是宣國公,那沈家大郎還曾受你外祖父教導,為其門生,竟能坐視宣國公構陷你父,不配為人!”


    邱二叔年紀其實沒有那麽大,但他曾受過傷及性命的重傷,後連受打擊,一夜白了半數頭發,才得周圍人喚聲邱老。他這幾年,以靜養為主,情緒已經很少再這般大起大伏,今日是見了李承度,大喜之下,曾經的仇恨也隨之湧上心頭,才如此激動。


    “三郎,你要銘記此二仇!”在邱二叔看來,李承度定是和他一樣欲報大仇,才會在這亂世中領兵積勢。


    李承度不言,目中倒映出被仇恨支配的長輩,知道以他向來執拗的心性和多年來依靠仇恨活下去的動力,即便他給出解釋,也不會輕易被說服。


    事實上,無論是外祖父、父親或他,對皇帝都不至有恨,至多失望而已。


    無帝才,卻因祖宗所傳,不得不做上那個位置,於皇帝、於天下而言都是災難。可惜他輕易退不得,死不得,龍椅下有太多盯著他的人。


    外祖父被關入大牢後,皇帝偷偷去看他,也曾私下見過他們一家,哭著向他們賠罪,道自己無用,無法為他們洗清冤屈,甚至也無權處置他們。


    朝堂早就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下,他一直都是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罷了。


    若非多方勢力掣肘,他的椅子早就被人拿走了。


    彼時李承度年少,對皇帝亦有怨,冷冷看他認錯,看母親扶起他安慰了一番,還有不解,母親卻道:“為刀所傷,是怪執刀之人,還是怪刀刃本身?何況,皇帝連刀都算不上。”


    她輕飄飄道:“他隻是個無能為力的庸人罷了。”


    平庸無錯,隻是放到皇帝的位置上才成了罪。如李承度母親這般人物,連怪他的念頭都興不起,因為這毫無意義。


    這大概也是當初她想要逐鹿天下的原因之一。


    李承度如今對皇帝無怨、無喜,即便他是小郡主極為依賴的長輩,也沒有愛屋及烏的心思,至多當個陌生人罷了。邱二叔的仇恨,他無法回應同樣的憤慨,但二人乍然重逢,並非講道理的時機。


    訴說完自己這些年的經曆,邱二叔問他,“看三郎你如今完好,那當初的流放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爹娘他們呢?”


    李承度便把扶侯暗中救出他們、他又回洛陽待了數年的事道出,邱二叔聽著,情緒也慢慢平複下來,得知李承度雙親已離世,泛紅的眼眶落下了滴淚,但還是欣慰道:“他們未受那昏君和賊子的折磨就好。”


    看樣子,邱二叔暫時不可能放下心中的仇怨,李承度道:“邱二叔本來是什麽打算?”


    他們駐紮在驍邑附近的山上,確實顯眼了些,無怪人家看不順眼想去剿他們。


    如果李承度今日不在,他們今日就算不和驍邑之人兩敗俱傷,也會元氣大傷。


    邱二叔輕輕歎了口氣,“其實最初,我隻是聯同了些從洛陽流落而來的人,後來無意間遇到了一隊從別處來的散兵,他們戰場主將死了,便四處逃散,後來不敢回鄉,遇到我們……慢慢就全成了自己人,給我一分麵子,讓我主持大局。”


    “但駐在驍邑不走,並非因這裏地勢好。”邱二叔深吸一口氣,“三郎,卸去易容。”


    李承度雖有不解,不過在自家人麵前也沒什麽不方便,便抬手,很快卸下易容。


    熟悉的麵容顯露眼前,邱二叔好似又看到了大哥年輕時的模樣,老淚再度縱橫,也將最後一絲懷疑徹底放下,鄭重道:“驍山內,有一座鐵礦,尚未被任何人發掘。”


    李承度一頓,目光投去。


    邱二叔再度重重頷首,“三郎,我隻能守著它,是因無能為力,如今你在,定能有大用處。”


    第七十四章 · ?


    夜雨滴答, 富有節奏地打在帳頂,譜成不知名的小曲,在扶姣口中輕哼。


    她一手托腮趴在榻上翻書, 雙足翹起輕輕晃悠,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 看了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打開帳篷聲響起, 扶姣回首,瞧見那個大步走進的身影才起身, 作出“我有一點點不高興”模樣, “那人是誰?”


    竟敢用那種眼神看她。


    “是一位表叔。”李承度停步, 接住了跳過來的扶姣,低首看去。


    小郡主嘴翹得能掛油壺,頭發絲兒還有絲絲飄起, 像炸毛般, 模樣叫他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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