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當初離開時那鬧得雞飛狗跳的情形,饒是扶侯臉皮再厚,也不敢說女兒定會原諒自己。


    更何況,他後來千方百計去尋了循念……


    心潮翻滾間,聽得一聲提醒,扶侯才發現,到了。


    環顧一圈,隻有李承度,並無他人,這讓扶侯稍稍鬆了口氣。


    扶姣性子頑劣驕縱,從不顧場合,他還真怕女兒這時候衝出來給他難堪。尤其是在西池王麵前,他不想丟這個臉。


    青年身著玄色蟒服,相較曾經的穩重,如今的他更添威嚴,目光淡掃,撲麵而來的壓力讓兩個官場老將竟不由俯首。


    很快,他收斂了氣勢,微微含了笑意喊道:“侯爺,許久不見。”


    先和扶侯打了聲招呼。


    扶侯微怔後立刻應聲,“憫之……王爺。”


    李承度道:“何必如此生疏,當初在府上為侯爺效命數年,侯爺素來待我不薄。”


    二人恩情已清,扶侯也不敢再以恩人自居,但聽李承度如此道,眼微微亮起,謙虛道:“今非昔比,以你今日之勢,我該行跪拜禮才是。”


    說著,竟當真作勢要跪,才屈膝就被李承度扶住,他露出一個微不可見的笑。


    好在憫之大度識事,知曉他主動歸降的用意,不介懷前事。


    他們兩個老相識相見,就這樣把西池王拋在一旁敘起舊來,在旁人眼中,難免有故意冷待西池王之嫌。


    不過西池王很沉得住氣,對李承度的“偏心”無任何感覺般,老神在在站立。半晌後,李承度與他打招呼,才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來意闡明。


    和扶侯純粹的歸降不同,西池王是帶誠意而來的。


    梁州地況不同,西池王在領地都花費了數年才和當地百姓熟絡,在他們的帶領下漸漸知曉梁州風貌和特殊之處。此前偷襲李承度的,就是梁州本土特意訓出的死士,其功法和行事都和尋常人不同。


    當然,西池王要交的不是這些死士和功法,而是藏在梁州深處的幾座礦,其中不止鐵礦,還有一處未開采的金礦。


    西池王淡然道:“礦在何處,如今隻有我一人知曉。”


    這是他的籌碼和底氣。


    扶侯旁聽,忍不住一直用餘光瞟去。他們二人此前為同盟,這樣的消息,西池王竟然從未和他說過。


    如果憫之這邊攻勢再緩些,憑借這兩座礦,他們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李承度聽了,並未為這滔天利益所惑,慢聲道:“不知王爺有何想法?”


    “我要繼續待在梁州。”西池王道,“你可盡數將兵收去,亦可設監察史,派駐人馬,梁州會按時上貢納賦稅。”


    李承度定定看了他兩息,而後一哂,“王六,如今是什麽時辰?”


    “回王爺,正是未時。”


    “未時。”他微微頷首,看向豔陽正好的殿外,“天光正好。”


    西池王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是白日,就不要做夢了。他頓時臉色繃起,對峙在李承度身前。


    許久,他才歎了聲,“罷了,那就換個條件。”


    將早就設想好的第二個條件道出,不出西池王意料,這次被李承度稍微改動了處,就得了他口頭應諾。


    商議罷,西池王已經出了身薄汗,沒想到這個年輕人不僅領軍作戰是個好手,在算計上也不輸任何官場老狐狸,這行沒有占到任何便宜。


    他們的來往,扶侯看得清清楚楚,心底亦有不屑。西池王這些底牌本不該暴露,如此說不定反倒能繼續待在梁州,畢竟那不算什麽好地方,沒幾個人願意去。


    扶侯思索間,西池王的事已經敲定,他不願再久留,和李承度道一聲告退,就先扶侯離開了。


    這時候,扶侯又感受到了李承度的目光,揚起微笑,“怎麽?”


    “西池王如此,想必侯爺此行也有些想法,不如直接道出。”李承度似很真誠道,“畢竟憫之能如此快回到洛陽,也要多虧侯爺相助。”


    扶侯更想笑了,這次是純粹當他說客氣話,“是憫之自己大才,天生氣運,關我何事,真是……”


    “不。”李承度道,“還是要多謝侯爺,將郡主送到憫之身旁,不然,也不能有如此氣運。”


    扶侯笑容微滯,這是什麽意思?


    “嗯,確實要好好感謝爹爹。”聽了半晌的扶姣終於從小門後走出,挺胸昂首,神氣活現,“如果不是爹爹‘讓’我跟著你走了,那些東西,放在手上也是浪費呀。”


    “什麽東西?”扶侯下意識問道。


    “當然是玉璽和明月商行還有一些小兵啦。”扶姣歪腦袋看他,“爹爹不知道嗎?當初阿娘留給我的嫁妝,就是明月商行的令牌啊,有它就是明月商行之主了。多虧了它,這一路上我們招兵買馬才出奇順利呀。啊對了,當初攻雍州的時候天寒地凍,如果不是明月商行分布廣,及時送去糧草,恐怕也沒那麽快呢。”


    “還有三萬精兵,是當初阿兄離開皇宮後來找我時告訴我們的,不然我都不知皇家也有自己養的精兵呢。啊對了,除了這些,另外……”


    扶姣每說一樣,扶侯的臉色就要差一分,到最後,幾乎是黑如墨,險些吐出血來。


    他本以為,當初女兒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莫過於那塊玉璽,也正是因那塊玉璽,容忍了她的種種任性之舉,沒想到……


    她不過是個隻知玩鬧的孩子,何時能有這等心計?!


    定是憫之,憫之肯定早就知曉紈紈身上的這些東西,故意哄騙她走!


    扶侯這一瞬間惱恨橫生,卻因了如今的境地,硬生生捺住了所有火氣。隻是這一壓抑,內傷更甚,胸中積鬱,幾乎都要搖搖欲墜了。


    扶姣看著,起初有些解氣,但也就那麽小會兒,很快就感到了無聊。


    她心眼很小,有仇都會當場報。之所以能這麽久無憂無慮地跟在李承度身邊,是因從未把雍州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所以這會兒,也沒有太多報複的快感。


    倒是看扶侯的臉色,感到有點失望。作為她的爹爹,他真的太丟她臉了。


    大概是她和爹爹感情確實淺罷,以前有那些依賴,不過是因他的慈父形象和那點相連的血脈,後來被戳穿了,才能毫不留戀地離開。


    扶姣幽幽歎了口氣,站在李承度身邊道:“爹爹對不起阿娘,我有時候都在想,要不要讓你去向阿娘賠罪呢。”


    扶侯的心被她嚇得飛起,驚愕地看向扶姣,似沒想到她能有這麽狠心的想法。


    “不過,阿娘應當很不想看到你罷。”扶姣接道,“她在下麵如果還未轉世的話,應當早就找到十七八個合心意的郎君了,爹爹這時候下去,也是惹她煩心。”


    扶侯隱忍怒氣,“紈紈,我到底是你父親,便無養恩,也有生恩。今日如此對我,你不怕來日傳出去,叫天下人唾你孝道?”


    扶姣想說什麽,被李承度止住,不緊不慢道:“侯爺放心,有憫之在,天下無人敢笑郡主。”


    這倆人……扶侯終於明白,李承度此前那些根本就不是因恩情對他另眼相待,而是另一種譏諷。


    這倆人分明是沆瀣一氣!


    第九十八章 · ?


    扶侯險些沒被自己女兒和李承度聯手氣暈, 虧得幾年來領兵作戰底子好,胸膛劇烈起伏好一會兒,硬是撐住了。


    他硬忍下怒火朝李承度告退, 離去的身影叫扶姣看了好一會兒。


    “他和我們一家都不像。”她冷不丁冒出這句。


    “哪裏不像?”


    扶姣道:“太能忍了。”


    那樣好麵子的人,被自己女兒羞辱, 常人早就跳腳大罵了, 他卻隻是臉色變化。


    可無論是阿娘還是她,都並非善於隱忍之輩, 當初阿娘能被他的表相所騙, 也是因了這個忍字罷。


    “光憑一個忍, 無法得到什麽。”李承度淡聲評價,轉而看向扶姣,“滿意了?”


    以他的性子, 若非有意配合扶姣, 方才不會故意在扶侯麵前如此表現。


    重重頷首, 扶姣眼底充溢著心滿意足的光芒,像是狠狠出了口心中的氣, 高興地抬手拍他肩, “不錯, 吾心甚慰。”


    出這口氣既為自己, 也為阿娘。她就是要讓爹爹知道, 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


    但凡他當初更真心些,阿娘也不會一直瞞著他明月商行之事。


    李承度一直在觀她臉色,確定小郡主沒有把扶侯放在心底, 此事未留下任何陰霾, 便一帶而過,同她邁出殿去。


    耽擱這些時辰, 再磨蹭會兒就要到晚膳了。


    池麵忽揚起一陣風,水汽撲麵,沾在發間,在青絲上織成一張淺淺的網。


    發髻和衣裙染上水汽,扶姣不以為意,見池中錦鯉漂亮,在水中自在遊淌,想起曾經和李承度山林間流浪時的情景,心思一動,大眼撲閃,“我想吃烤魚。”


    李承度看去,這片池子裏的錦鯉確實肥美,喂養之人花了些心思,低咳一聲,“聽說兩年來聖上無事就在園中喂魚,這些錦鯉是其心頭好。”


    “舅舅的心頭好可多了,又是魚又是花的。”扶姣滿不在乎道,“撈一兩條出來,他不會發現的。快,趁無人,我們快拿兩條走。”


    她左右張望,仿佛真像個偷魚小賊般放哨。


    李承度也跟著看了兩眼,隨後當真撩起袍角,直接下了池,用扶姣隨身攜帶的匕首,一插一條錦鯉。


    正中魚尾,他撈上來時,錦鯉還在激動地拍打身體,濺出的水花讓扶姣離遠了些。


    介於池外守著幾個宮婢,在扶姣的要求下,李承度將魚換成一手控製,另一隻手則扶在她腰間,幾個跳躍,輕鬆避開了那些人。


    如何烤魚的問題,亦能輕鬆解決。


    屏退外人,李承度直接在玲瓏汀外的院子裏燃起篝火,柴火和調料都是他暗中去禦膳房取來,至於扶姣嘛,依舊是負責給他望風。


    烤魚這件事,二人從前獨處山林時頗有山野之趣,如今在宮內自個兒偷偷摸摸地做起來,也別有樂趣。


    至少扶姣就很開心。


    從前她完全是撒手掌櫃,待在旁邊等投喂,這會兒有了進步,知道給李承度擦汗。


    但也隻是裝模作樣擦拭兩下,就忍不住鼻頭微動,“好香呀,可惜沒有多撈幾條。”


    還是李承度的手藝得她心。


    李承度道:“錦鯉不會跑,想吃隨時可以去取。”


    扶姣高高興興嗯一聲,托腮坐在篝火旁凝望,目光在李承度和魚之間慢慢來回,不知不覺,發現李承度唇角噙著一個極少見的弧度。


    “李承度。”她驚奇喚他。


    “你在笑嗎?”


    他道:“人有七情六欲,我亦是常人,開懷則笑。”


    “不對。”扶姣湊近些,從旁探腦袋望他,被他用手稍稍擋住她和篝火的距離,很是自信道,“應當是見我才笑,是不是?”


    李承度故意不語,她就堅持盯著,好一會兒,終於見他落敗似的看來,然後輕輕點了個頭。


    他總是這樣,偶爾坦然,偶爾又顯得極為悶騷,不肯把話直接說出口。幸而扶姣早就習慣了,並不在乎這些,反正她很肯定,世上除了她,李承度不可能再喜歡上任何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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