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臉震驚地望向顧璟背影,心想施主您怎麽好意思?


    這時有低低的咳嗽聲傳來,接著蕭崇琰虛弱的聲音響起,喚道:“小和尚。”


    短短三個字,對比今夜意思千變萬化的“嗯”,已是極給麵子。


    若空於是很自覺停下腳步,無可奈何道:“……我這就去。”


    他目送兩人背影漸行漸遠,握住又被送至手邊的佛骨,無聲歎息,麵色淒苦,眼中笑意卻很分明。


    那兩個人不自覺的彼此維護,全然無保留的信任,旁人無法插足的默契,每一樣每一分,都讓若空覺得很是美好。


    仿佛隻要看著他們,便會不由自主眼含笑意,頓覺心喜。


    —


    “停下。”


    未竟嶺深處,白霧繚繞,熱氣升騰,顯然已接近顧璟所說溫泉,蕭崇琰卻在行至半路時驀地出聲,接著不等顧璟回應,便自己撐起身,翻身落地,獨自向迷霧更深處走去。


    顧璟微微一怔,隻覺懷中一空,有些不適應得頓了頓,這才邁步,跟上蕭崇琰的身影。


    兩人一前一後,在迷霧中行走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循著溫泉繞了半圈,最後來到背麵。


    “來這裏。”


    蕭崇琰正蹲在距離溫泉不遠處的草叢中,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地開口喚道。


    顧璟走至他身邊。


    蕭崇琰沒再說話,而是小心翼翼地撥開地上茂盛野草,然後便露出底下的幾叢淺白花苞。


    數十朵並一枝,每朵便如手指大小,在土壤中冒出寸許,遠看便如灑落地麵的晶瑩月輝,散在草叢間,若不仔細注意,根本分辨不清。


    “狀若玉筍,色如皎月。”這便是不知客密檔中所記載的幽澗花注詞,恰與他們所見相符。


    兩人對視一眼,顧璟肯定說道:“這便是幽澗花。”


    “隻是其中生機盡滅,已不可再開花。”顧璟以指尖輕觸花苞,渡去靈力卻毫無反應,頓時有些可惜。


    幽澗花的生長習性極為特殊苛刻,存活極難,在未竟嶺中應當也隻有這一小片花田,卻也隻剩一片殘骸。


    而他們所需要的幽澗花,卻是完完整整,具備靈氣的活物。


    蕭崇琰聞言卻並不如何可惜,隻是“嗯”了一聲,想起小師叔於不知客秘檔內的那兩筆塗鴉,若有所思看著那幽澗花,神情微動。


    “以心頭血澆灌,可令其死而複生。”


    這是小師叔留於那密檔的,唯一可解眼下困局的方法。


    而在這個方法之後,其實還有兩句更為詳細的記錄,進一步解釋道。


    “以心血澆灌之法存有限製,非人魔混血則無效用。”


    “‘以死回生’亦可解此法。”


    “不可。”


    顧璟顯然也在同一時間想到同樣方法,不讚同看他一眼,開口道:“你的身體本就不允許再經任何損耗,以心血澆灌之法不必再提。”


    蕭崇琰沉默一瞬,然後說道:“我不會如此。”


    即便他以心血澆灌,亦不會起任何作用。


    因此眼下兩人若想令幽澗花重開,那便唯有——


    “鬼族的‘以死回生’。”顧璟的語氣帶著些猶疑,“未竟嶺內必有高階鬼族看守鬼域投影,這不難尋到,隻不過若要迫使鬼族施展此法,恐怕不易。”


    蕭崇琰看顧璟一眼,搖了搖頭,道:“不難。”


    “‘以死回生’的根本,不過是大量具有靈力的鬼氣。”他受傷很重,因此今夜說話很少,此時微微皺著眉,一點點慢慢說道,“鬼族心湖間飼養的鬼念,就是他們的力量本源。”


    “所以但凡有鬼族來犯……咳咳……咳咳咳!”


    蕭崇琰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在顧璟的攙扶下勉力倚靠在樹下,取出方帕擦拭唇邊溢出的鮮血,斷斷續續地開口。


    “便如這幾個一般,咳咳……咳——殺了便是。”


    在他神情平靜的注視下,自溫泉那頭有數十道黑影禦風而至,落在草坪四周,緩慢向二人包抄而來。


    來人身披黑色鬥篷,遮住身形樣貌,隻露出一雙雙猩紅重瞳,在夜色中跳動著嗜血殘忍的意味。


    其中有一人冷笑開口,刀鋒直指樹下重傷在身,無法行動的白衣少年。


    “說得不錯,親王殿下。我們——來殺你了。”


    —


    蕭崇琰與顧璟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的意思都不需通過心湖言語,便能被對方悉數知曉。


    顧璟說的是:“來得正好。”


    蕭崇琰則是:“快點解決。”


    於是鬼影重重下刀光四起,樹下琴聲錚錚如裂帛,化作清和中正劍氣縱橫場間,所過之處鬼影紛紛敗退,無聲哀嚎而亡。


    圍繞在樹下的鬼族不消片刻便被清除幹淨,顧璟單手抱琴,向鬼影更深處而去,漸漸走遠。


    琴聲轉為幽幽切切,斷續嗚咽,如同漫不經心隨手撥弄,幾不成調,像是絲毫不將對手放在眼裏。


    樹下,蕭崇琰懶懶攏著手爐,神色淡漠注視著四周鬼族屍體化為黑霧消散,並不以為意。


    這些行事囂張的鬼族刺客,與曾經他於東璜邊境遭遇的那些刺客如出一轍,又是鬼物傀儡而已,本就經不住顧璟一擊。


    而這些鬼物傀儡體內雖有鬼念,卻隻為控製傀儡,並無他用,非蕭崇琰所需。


    因此他隻臉色淡淡坐在樹下,不時低低輕咳,神情倦倦,一副柔弱可欺,無力起身的病美人模樣,似乎渾然未覺自己已是孤身一人,毫無依靠。


    顧璟身形早已沒入霧中,四周隻餘一片安靜。


    夜色下,霧氣漸漸厚重起來。


    就在蕭崇琰百無聊賴,看著心湖內不行又一次挑釁小九失敗,被小九按在地上暴揍的時候,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間忽然亮起一點微小光亮。


    下一刻,那點光亮驀地放大,破開迷霧暴起,向蕭崇琰眉心直刺而來!


    隻一個呼吸間,冰冷刀鋒便已突破數十丈,刀尖鋒芒逐漸覆上幽綠光澤,映入蕭崇琰深黑瞳孔,蔓起死亡的不祥陰翳。


    與此同時,樹下月影扭曲變形,漸漸顯出一道人形,自地麵驀地立起,化作一人於半空接過那道刀光,再度提速向蕭崇琰撲來!


    藏於影中,一擊必中,來者是鬼族手藝人中的影子客。


    對方自河東守城一役落敗後便銷聲匿跡,消失於鬼族大軍,原來卻是被調往東璜皇都,埋伏在未竟嶺內伺機而動,隻為取蕭崇琰性命!


    樹下,蕭崇琰的目光漠然劃過那斑駁月影,冷淡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刀光,神情分毫未動。


    刀光近身,他卻隻是抬手——


    金色絲線自他袖口剝落,化作淺金瓊花不偏不倚迎上那刀光,兩相對撞下爆發出刺目亮芒,轟然而起金石相擊般嗡鳴,將此處濃霧生生震散!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樹下月影倏爾消散,化作數道陰影遊走,又在頃刻間凝聚為一體,從刀下影間驟然躍出,直撲蕭崇琰麵門——


    雪亮的刀光照亮蕭崇琰清冷如雪的麵容,他的神情平靜至極,眼底卻帶著抹極淡的笑意。


    他五指微張,如拂清風,虛虛握住。


    下一瞬,淒慘痛苦至極的怒吼聲自他手中驀地響起,一道黑影自蕭崇琰手中現出身形,痛苦掙紮不斷,卻始終無法掙脫。


    那影子客原是分化數具影子□□,意圖迷惑蕭崇琰視線,出其不意偷襲製勝——卻早被蕭崇琰看破一切,隻安然靜候,等著對方送上門。


    “這回學聰明了很多。”蕭崇琰捏住手中影子客的真身,微笑說道,“隻可惜還是差了太多。”


    他手中有淺金劍氣乍然閃過,伴隨著影子客不甘的哀嚎,那道黑影就此消散,隻留下一隻黑色的幼蟲躺在蕭崇琰掌心,渾身僵硬已然死去,正是一隻鬼念。


    與此同時,一道紫衣負琴的身影亦從他身後出現,無形波動緩慢消散,自蕭崇琰身前褪去。


    “我來吧。”顧璟接過那鬼念,緩步走至幽澗花邊,低聲囑咐,“方才動手還是勉強了些,即便有琴音相助,於你亦是消耗……以後勿要再冒險。”


    原來顧璟從一開始便未曾離開,方才作出一副追擊之勢,不過隻為引影子客出手。顧璟自進入濃霧後,便來到蕭崇琰心湖,撫琴不斷,助他安穩神魂劍骨。


    此番一係列配合,便在最初的那一個對視間,彼此全然心知肚明。


    大道相契,心意相通,便是如此。


    ……


    ……


    “花開了。”


    片刻後,顧璟的聲音驀地響起,醫修少年已經收回長琴,正負手站在月色下,回身朝蕭崇琰看來。


    蕭崇琰微微一怔。


    在他眼前,顧璟站在花間。


    原本緊貼地麵的幽澗花迅速自地麵抽條,直至半人高,花苞滿滿綴在枝頭,一簇簇悄然綻開,如熒熒月輝散落,在夜風中搖曳不止。


    此時恰逢月色被雲層蓋住,一片漆黑間唯有熒光點點,將紫衣的少年圍在其中,映出對方清俊出塵眉眼,美得驚心。


    蕭崇琰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一時間愣在原地,對上顧璟微疑目光,心頭不知為何,忽然亂了一拍。


    “你……”


    他忽然收聲,神色微凜,眼中浮起幾分訝色。


    “怎麽了?”


    耳邊傳來顧璟清淡卻關切的聲音,蕭崇琰微微搖頭,目光落在那叢幽澗花上,神色漸深。


    方才夜風驟起,幽澗花暗香浮動,他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


    那是幽澗花於月色下的香氣。


    亦曾出現在千年前的流雲巔,源自東方天柱下的那人。


    蕭崇琰默默想著此事,忽然微微笑了起來。


    千年前,有誰來過未竟嶺?


    當時戰爭才剛結束不久,未竟嶺仍被封禁,唯有仍未被封為東郡王的秦柯然,因與女帝曖昧不清關係受到排擠,領了個費力不討好的辛苦差事,日日守在這未竟嶺內。


    秦柯然,便是當年流雲巔上四人之一。


    真是湊巧。


    蕭崇琰在心底想著,覺得這個發現來得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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