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景鈺從前從未看到過的宮殿。


    在宮殿內的花園裏,他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赤腳站在冰天雪地間,癡癡地望向殿外。


    “你是誰呀……你不冷嗎?”


    景鈺好奇地看著那個衣著單薄的女人,忍不住出聲詢問。


    這樣冷的天裏,他穿著刻有恒溫陣紋的鬥篷,懷中還抱著暖爐,還要被母妃嘮嘮叨叨叮囑不斷,眼前這個人卻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外衫。


    在景鈺的記憶裏,後宮裏獨自住在一座宮殿內的女人,應當都是父皇的妃子。但那些妃子總是被很多人圍著,從不會一個人站在冰天雪地裏。


    “你為什麽會一個人在這裏呀?”


    寂靜的雪夜裏,隻有落雪聲簌簌不斷。


    景鈺安靜地等了很久,終於聽到身前傳來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今日是我孩子的五歲生辰,我想看看他……”


    燈火微弱的殿中,景鈺順著那奇怪女人的目光望去,看到遠處燈火輝煌,隱隱約約亮著他最喜歡的那一盞花燈。


    他在心底奇怪地想著,父皇母妃沒有說過,今天宮裏還有別的人過生辰呀?


    “你的孩子叫什麽呀?”景鈺想了想,還是問道,“我可以讓人把你的孩子帶過來。”


    雪地間忽然一靜。


    “不用了,不用了……因為他已經來了!他來見我最後一麵了!哈哈哈哈哈!”


    接著癲狂的笑聲忽然響起,景鈺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震驚地看著眼前的那個女人。


    他想要離開,但卻不知為什麽始終沒有轉身,腳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隻是愣愣地看著那女人轉過身——


    雪夜中,麵容清麗漂亮的女人微笑著,琵琶骨上卻被兩道足有手臂粗的鐵鏈洞穿,末端深深地釘死在身後的寒潭中!


    她伸出手,想要觸碰景鈺,卻被那鐵鏈拉扯著不得上前,傷口被撕扯得更為鮮血淋漓,霎時浸透了那一身白衣!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因為他們將你奪走了!他們不允許我去看你!”


    “但在你五歲之前,卻必須要有來自母親的靈力穩定你的血脈神魂……所以我被關在這裏,日日被取出心頭血融入你的奶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孩子……我的孩子!”


    那女人急切地開口,朝景鈺不斷伸手,卻每每被禁錮著自己的鐵鏈向後拉扯,拖曳在地,在雪地間留下令人驚心動魄的刺目血痕。


    “你就是我的孩子啊!”


    “孩子,快到阿娘這裏來……讓阿娘看看你!”


    “你已經五歲了!阿娘也要死了……真好,真好!哈哈哈哈哈哈!”


    景鈺怔怔地站在原地,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害怕,應該立刻叫人來殺了這個瘋言瘋語的女人,但血脈間那種玄之又玄的親近感,卻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這個女人說得沒錯。


    他不是中洲皇後與皇帝所生的嫡子,而是一個被關在後宮,走火入魔的瘋女人的兒子。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想知道為什麽?”


    許是因為景鈺沒有如尋常孩子那般大哭大鬧,而是一反常態的安靜沉默,那個女人也漸漸情緒平穩下來,輕笑著坐在雪地間,拍了拍身旁,示意景珩坐下。


    “讓阿娘來告訴你為什麽。”


    “因為啊……在這個世間,強者支配弱者本就天經地義,身為弱者……若不想被強者奴役,便一定要不擇手段地變強!”


    當夜,整座皇宮瘋了一般地尋找著他們失蹤的嫡皇子,但景鈺卻隻是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女修身前,聽著對方喃喃自語,說著些不知所謂,顛三倒四的話語。


    直到夜色褪去,紅日漸漸升起,身旁的那具軀體再沒有一分熱度,他才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個充斥著瘋狂與死寂意味的宮殿,回到皇後的寢宮。


    “我的玨兒,你去了哪裏?母妃快被你嚇死了!”


    他剛踏入大殿,便被徹夜未眠的皇後摟在懷中,好一陣噓寒問暖,身邊霎時圍上了數十個宮人。


    “你們這些廢物是怎麽照顧殿下的!若是鈺兒被傷到了一根汗毛,本宮就要了你們的命!”


    景鈺安安靜靜地坐在軟榻上,看著母妃大發雷霆,殿內跪了一地的宮人,他看到那些宮人各個都恐懼地趴伏在自己的腳邊,明明害怕得不行,卻竭力溫順服從地叩首在地,露出脆弱的脖頸,就像是稍稍用力便能折斷。


    這一刻,景鈺似乎有些明白前一夜雪地間的那些話了。


    “弱者,隻配被強者奴役!”


    他坐在高高的軟榻邊,居高臨下看著滿殿跪伏的宮人,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


    ……


    一千七百年前,當彼時的蕭崇琰正在流雲巔潛修時,中洲王朝迎來了又一次後宮大選。


    在新入宮的妃子們各施手段爭奇鬥豔時,一位在冷宮負責灑掃工作的女修被中洲皇帝臨幸,十月後誕下一子,被當時的皇後強行抱走,養在名下。


    那位皇後,便是景珩的生母顧氏。


    顧皇後新得的養子極受皇帝寵愛,被賜名景鈺,從此養在中宮名下,是名正言順的帝位繼承人。


    人人都知道,中洲的小皇子殿下景鈺,從一出生便順風順水,得母妃寵愛,為皇帝看重期待,是板上釘釘的下任中洲皇帝。


    在這樣的環境下,景鈺本該長成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蛋,雖然傲慢矜貴,惹人討厭,但年歲尚小,卻依舊本性良善。


    但這世間天意,卻往往不會盡如人意。


    在感受到這世間的善意與美好之前,景鈺首先看到了滄瀾大陸中……最殘酷也最真實的那一麵。


    那一個雪夜,徹底改變了他此後的一生。


    ……


    ……


    身周的畫麵開始模糊不清,蕭崇琰知道是這段記憶已經看到了最後。


    他並沒有急於脫離,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說話。


    “弱者……隻配被強者支配奴役……”


    他想起自己和這個便宜學生的第一次見麵,在大儷那條小巷子內,那個滿臉傲慢的少年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看著自己,即便命懸一線,卻依舊如此堅持。


    蕭崇琰那時隻覺得可笑又可恨,如今想來,卻隻覺得天意如此。


    很多事,確是早已注定。


    但那時遇見的景鈺,驕縱跋扈,傲慢無禮,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少年,與兩百年後成為他學生的那個中洲新帝判若兩人。


    在此後的兩百年間,景鈺究竟又遇到了什麽?


    “景鈺與那個人……竟然早就相熟了。”


    這時心湖內傳出顧璟情緒複雜的感慨,蕭崇琰微微一怔,剛想開口,卻驀地收聲,有些驚訝地望向眼前出現的另一段記憶。


    ——這塊玉玨內,竟然保留著不止一段屬於景鈺的記憶。


    而在緊接著出現的這段記憶中……


    鋪天蓋地,皆是那銀白靈火。


    —


    “你想要什麽?”


    “我不想被人掌控命運!”


    漫天足以致命的銀白靈火間,年輕的中洲太子神情不甘地握緊拳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那道靈火背後的身影。


    就在數息之前,這片冰冷無情的靈火吞噬了刺殺他的鬼族,還有所有前來救援的中洲護衛。


    數個九轉境大修行者,就這樣無聲無息被靈火湮滅。


    唯獨其中境界最低的景鈺毫發未傷。


    麵對這怎麽看都透著詭異與不詳意味的靈火,年輕的中洲太子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危險和恐懼,隻是死死站在原地,盯住那道飄渺不定的身影,心髒劇烈跳動著,幾乎要躍出咽喉。


    興奮與渴望占據了景鈺的所有思緒。


    他知道,這就是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力量。


    強大的,無可匹敵的,能輕易主宰他人生死的力量!


    “跟隨我……我會教導你怎樣變強……”


    “我會讓你成為九天上獨一無二,無人可違逆的存在,讓我們一起將整座滄瀾天下握在手中……如何?”


    景鈺的神情驀地怔住,接著眼中露出狂喜的神色。


    他恭敬地拜倒在地,高聲道:“請先生教我!”


    ……


    ……


    蕭崇琰沉默了一會兒,稍稍退開些,不再以景鈺的視角重曆回憶。


    他的神情變得有些遺憾。


    景鈺與對方相遇時不過十五歲。


    在中洲王朝的陪都大儷,被鬼族刺客追殺的逃亡途中。


    亦是在他與景鈺初次見麵的不久之後。


    蕭崇琰知道自己那時因為血脈爭鋒而暴露了魔族血脈。


    如今看來,一切果然都有跡可循。


    他的魔族血脈為景鈺察覺。


    景鈺與靈火後的那人相遇。


    接著他的血脈秘密便傳遍滄瀾大陸,而後他為人族追殺,逃亡十年後被迫進入北地。


    荒魂穀前那種隱隱的熟悉感,確實不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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