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以前認識,從今往後也不認識了。


    慕大老爺問完這句話,才想起來方才他也這麽問過簡言之。


    隻是那時,毫不猶豫說著“不認識”的是衛如流。


    “不認識就好。”慕大老爺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他指著那叢開得最豔的花,語氣裏帶著說不出的複雜與惆悵,“秋兒,每一任刑獄司少卿都像這叢花,看似氣勢正盛,實則處境是烈火烹油,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成了秋後的蚱蜢,被冬雪一覆,無薄棺入殮。”


    他不知道衛如流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京城。


    也不知道衛如流為什麽會擔任刑獄司少卿。


    但他知道的是,衛如流將會比以往任何一位刑獄司少卿麵臨的處境都要艱險。


    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


    任何與他扯上關係的人,都難得善終。


    而秋兒與衛如流……


    若不是當年發生了那些事情,他們二人怕是早有婚約在身。


    看來等過段時間,他得讓夫人抓緊些,為秋兒尋覓一位家世、人品、相貌樣樣出眾的夫婿,先定下她的婚事。


    京兆府眾人險些趕路趕斷腿,終於姍姍來遲。


    為首的長官京兆尹扶著牆呼哧呼哧喘了許久,才動了動肥胖的身體,讓人帶他去見慕大老爺。


    論官階,慕大老爺的官階比京兆尹大許多,慕大老爺不知交代了些什麽,京兆尹拭去額頭汗水,麵露難色,但還是應了聲。


    “走吧。”慕大老爺折身回來找慕秋。


    穿過長廊時,原本倒在此處的屍體都被挪走了,隻有透過沒被衝刷幹淨的血汙,才能還原一二這裏發生的事情。


    慕府馬車輕晃著啟程。


    拐過巷子時,緊閉著的馬車簾子驟然被人從裏麵掀開一條縫。


    薄光透窗落入慕秋的眉眼裏,她借著秋光,看見巷子拐角處的一片空地上,有一間稍顯陳舊的麵湯鋪子。


    暴雨過後,這家麵湯鋪子又重新開了業。


    一對老夫婦正在裏麵忙得不亦樂乎。


    擦桌子的擦桌子,揉麵的揉麵,鍋裏還在用柴火熬著湯。


    熱氣蒸騰而上,帶著慕秋最熟悉的人間煙火氣息。


    籠罩在慕秋心頭久久不散的陰霾,在這片霧氣中一點點化開。


    慕秋微微一笑,吩咐白霜:“去買碗麵帶回府裏。”


    第十九章 入v第一更


    麵送到明鏡院時,有些坨了。


    好在湯還熱乎。


    白霜將麵倒入另一個碗裏,筷子搭在碗沿上,一並推到慕秋麵前:“小姐想吃麵,讓廚房做就是了,大老遠的買回來,麵被泡得都不勁道了。”


    慕秋從屏風後繞出來:“當時突然想吃了。”


    她在其他婢女的伺候下換了身幹淨衣服,先前那套衣服直接被丟進屋外火盆裏燒掉。


    慕秋抬手卸去發簪,披著頭發走到軟榻邊。倚著軟榻坐下,用筷子狹起麵條送進嘴裏:“味道還挺不錯的。”


    白霜道:“小姐喜歡吃就好。”


    吃完麵條,慕秋又喝了幾口麵湯,身體熱乎許多。


    正好柚子水燒好了,慕秋在白霜的伺候下,用柚子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去掉身上沾染的黴氣和血腥味。


    在慕秋泡澡泡得昏昏欲睡之際,帝都正熱鬧著。


    這帝都,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秘密。


    而且隻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從刑獄司裏搬出來的一具具屍體。


    午時剛過,刑獄司被血洗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般,飛遍整個帝都,傳入所有官員、百姓耳裏。


    不知道有多少人驚嚇掉了手裏的筷子,瞠目結舌。


    刑獄司怎麽突然就被血洗了?


    這可是朝廷的衙門!


    這可是大燕的都城!


    身處都城的刑獄司都被歹徒血洗,那六部呢?翰林院呢?大理寺呢?這些衙門的守兵力量可都沒有刑獄司那麽強啊!這夥歹徒要是不被馬上捉拿起來用酷刑處死,何以安撫民心,何以震懾宵小,大燕的官員們又如何能放心啊!


    就在眾人等著天子雷霆一怒,調動城中守備軍甚至是羽林軍來追查凶案時——


    又有一個消息傳出來,街頭巷尾口口相告。


    菜市口,賣菜的小夥子驚道:“你們聽說了嗎,血洗刑獄司的歹徒居然是現任刑獄司少卿!”


    旁邊賣魚的老伯耷拉著眼皮,聞言晃了晃頭打起精神,奇道:“你是說楚河血洗了刑獄司?”


    不用賣菜小夥幫忙解答,路過買魚的客人回道:“老伯,現在這個時辰,楚河的屍體怕是都涼透了,他現在啊,已經是前任刑獄司少卿了。”


    賣魚老伯咦了聲,卻也不算很驚訝:“又變天了。”


    他在這裏賣了五十年的魚,至少聽說過超過十位刑獄司少卿的死訊,早就見怪不怪嘍。


    賣魚老伯搖頭道:“要我說啊,當官是一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有些出身富貴的貴人,還未必有我一個賣魚翁過得輕鬆自在。”


    買魚的客人嘲笑道:“老伯,那些貴人手指縫裏漏出來的東西,可能比你賣一輩子魚賺的都多。”


    賣魚老伯反駁:“去去去,你這個年輕人知道什麽啊。要說富貴權勢,誰能比得過當年的張家和容家,現在呢,張家和容家門口的蜘蛛網大得能把你給兜住。”


    聊了幾句,賣魚老伯發現話題扯遠了,忙自己給扯了回來:“他是怎麽血洗刑獄司的啊?”


    “好像是……一個人闖進去,殺完人後,又一個人走出來了。”


    “……”所有人鎮住。半晌,有人訕笑道:“都殺光了?”


    “好像沒有,殺了……七十九個人吧,刑獄司近三分之一的人手都被屠了個幹淨。”


    “這……這現任刑獄司少卿叫什麽名字啊?”殺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好像是叫……衛如流。”


    不僅是普通老百姓,高門貴族的人也都在討論衛如流這個人。


    同朝為官的一些官員更是對衛如流忌憚萬分。


    然而,衛如流就像是憑空出現在帝都的。


    眾人討論半天,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連他到底是哪的人都不知道。


    唯一能得出的共識就是,衛如流踩著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親信的屍骨上位,他怕是比楚河還要狠辣,還要嗜殺危險!


    等慕秋泡好澡出來後,在明鏡院裏伺候的下人們也都聽說了這些傳聞。


    慕秋倚在軟榻上,白霜坐在她身側,用白布為她瀝幹濕漉漉的頭發。


    另一個叫月吟的婢女站在慕秋斜前方,正在繪聲繪色複述著從外麵打聽來的各色傳聞。


    慕秋清楚這件事的大致內情,隻是把這些傳聞當樂子來聽。


    這些傳聞簡直一個比一個誇張,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就差說衛如流是個專門挖人心的妖怪了。


    話本都沒它精彩。


    反正慕秋是聽得津津有味的。


    “這個叫衛如流的真喜歡飲人心頭血?”白霜問道,“這東西有什麽好喝的?”


    月吟想了想:“像這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一般都有自己的怪癖。”


    慕秋忍笑。


    這些傳聞裏並未出現過慕秋的身影。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知道慕秋進去過刑獄司的,除了衛如流外,其他全都是大理寺的人。


    要堵住悠悠之口難,但在一個大理寺,眾人不會連這點兒分寸都沒有。


    慕秋不想讓慕大夫人再擔心自己,在她的請求下,慕大老爺答應不會透露口風給慕大夫人,又強調道:“但若是你大伯母自己猜到了,那可不管大伯父的事。”


    擺在床尾的銅製香爐裏燃著檀香。煙霧嫋繞而上,彌漫在整個房間裏。


    這種香料聞起來甜膩卻不媚俗,餘韻悠長,有寧心靜神的功效在。慕秋一手撐著頭,聽著白霜和月落說話,嗅著檀香的味道,漸漸地,困意湧了上來。


    白霜朝月落使了個眼色,兩人放輕說話時的聲音和動作。


    待慕秋睡著後,兩人輕手輕腳出了屋子。


    再醒過來,時近黃昏。


    慕秋愣愣走下床,險些一頭栽倒在地,被白霜慌忙扶住時,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頭重腳輕的。


    ——她染了風寒。


    大夫過來給她診治,說是受了驚嚇心神失守,再加上天涼少衣,這才誘發了一場風寒:“病得不嚴重,但這幾日都不要受風,在屋裏好好養著,不然可能留下頭疼的後遺症。”


    又說慕秋近來睡眠不是很好:“我往藥方裏給你添了幾味助眠的藥,服藥期間可能會比較嗜睡。”


    大夫把完脈,移步至隔間寫藥方。


    慕大夫人坐到床邊,取出帕子為慕秋擦汗,幫她撩開被汗濡濕後貼在頰側的碎發。


    慕秋張開幹得起皮的嘴唇,低聲道:“大伯母……”


    人病的時候,比平時都要柔軟幾分。感受著慕大夫人掌心的溫熱,慕秋像個小貓般,輕蹭了蹭。


    “聽到大夫說的話了嗎?”慕大夫人喂慕秋喝了幾口溫水,“楚河已死,不會有人再威脅到你的安全了,接下來就留在家裏好好養病,等病好了,讓雲來帶你去西郊楓林玩。”


    慕秋輕笑著應了一聲:“都聽大伯母的。”


    藥很快煎好了,裏麵不知道加了什麽東西,聞起來難聞,喝起來更苦得人舌頭發麻。慕秋捏著鼻子,一口氣灌整碗藥下肚,放下碗後,忙拿起蜜餞來壓嘴裏的味。漱過口,慕秋躺回床上,又再睡了過去。


    慕大夫人離開明鏡院時,府裏已經燃起綿延的照明燈籠。她站在夜幕星爍下片刻,神情陡然一厲,問出來送她的白霜:“二小姐今天上午離開府裏後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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