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王大娘不是慕秋的長輩,隻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婦人,他也不會對她流露出任何高傲和刁難。


    他手裏的刀,心中的鋒芒,不會對準這樣努力活著的平民。


    淡薄的春光灑在他的臉上,柔和了他斜飛入鬢的劍眉。


    慕秋有些失神,她第一次發現,衛如流笑起來是這般風姿。


    冷厲混著溫和,冰雪夾著灼熱,仿佛是天山絕巔處萬年不化的那捧雪,悄然化成了一汪冰水,明明還是冷的,卻沁人心脾。


    王大娘一聽聲音,才知道來的還是個男子,她笑得合不攏嘴,高興招呼道:“快快一起進來。”


    院子很簡陋,角落用木竿做了晾曬衣服的地方,幾隻羽毛光滑的雞在角落裏打著轉。三人進了屋裏,慕秋不用王大娘動手,自己去倒了三碗水,又從櫃子裏取出瓜子花生,邊掰著花生邊與王大娘聊天,問起王大娘的身體。


    “都挺好的,你送來的那些補藥,樂平都按照你在信上說的,每隔七天給我煎一貼。你瞧瞧,我的麵色是不是比之前紅潤了不少?”


    確實是。慕秋高興道:“有用就行,下回快吃完了我再給您買。”


    王大娘笑了。她也沒讓慕秋不必破費,這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什麽性情她再清楚不過,如果吃些補藥就能減少慕秋對她的擔心,那再好不過。


    午後陽光慵懶,王大娘已睡過一場午覺,談興正好。


    王大娘說起紀安康,說紀安康是一個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情,又說起慕秋為了賺錢補貼家用,是怎麽和牢獄的獄卒打好交道,是怎麽幫獄裏的犯人寫狀詞。


    正是這些經曆一點點塑就了她,讓她變成今日的模樣。


    而這些經曆,也是他錯失的她的十年。


    衛如流聽得很認真。


    他忽而憶起她為琴師翠兒寫的那份狀詞。


    ——依大燕律法,官府不可隨意動用私刑。


    在讀到這句話時,他曾覺得她的想法天真得可笑。


    若當真人人都遵守大燕律法,這世間就不會有那麽多枉死的冤魂。


    但現在,他突然就能理解慕秋的想法了。


    他覺得天真可笑的一句話,卻是她一直在堅守的信念。


    這份信念,這份赤忱,是值得被尊重的。


    第四十七章 “還怕我嗎?”


    王樂平穿著獄卒衣服,拎著草繩綁好的肉走回家,一推開門就大嚷道:“娘,我回家——”


    一個“了”字,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他瞪著站在水井邊,挽著袖子打水的衛如流,險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大大大人,你怎麽會在這裏?”王樂平聲音磕巴。


    水桶裝滿了水,衛如流不廢什麽力氣,輕鬆拉了上來。


    他解著綁在水桶上的繩子,正想回答王樂平的問題,慕秋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師兄,你回來了。”


    破案了。看到慕秋,王樂平再傻也知道衛大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王樂平把肉遞給慕秋,憨笑道:“不知道你們過來做客,隻買了這麽一點肉。”


    “沒事,大娘說要殺雞。”慕秋就著衛如流提上來的井水洗肉。


    王樂平特別自來熟,他也不拘謹,走過去也取了些井水洗手,還朝衛如流笑著打了個招呼。


    吃了頓對普通人家來說算豐盛的晚飯,慕秋和衛如流告辭離開。


    慕秋麵朝夕陽,負手倒退著走。


    衛如流餘光落在她身上,擔心她這麽走會絆倒,又分出幾分心神,欣賞著巷子四周炊煙嫋嫋。


    “你今天好像很輕鬆愉悅。”慕秋說。


    衛如流神情放鬆:“是啊。”


    這裏的一切都很平和。


    沒有血腥殺戮、刀光劍影,也沒有權勢謀劃、爾虞我詐。


    在這樣沒有危險的環境裏,他也不用像平時那般提著心警惕四周。


    他真誠道:“你生活的地方很漂亮。”


    慕秋彎著唇:“我也很喜歡這裏。”


    雖然偶爾也會出現一些鬧心事,但街坊鄰居都很照顧她。


    她從來沒因為自己是個被收養的人而苦惱自卑過。


    “能不能再耽誤你一些時間?”慕秋說,“我想回家看看。”


    桂子樹下積了層厚厚落葉,門上的鎖也落了灰。


    慕秋沒帶鑰匙,她直接從發間摘下一根發簪插進鎖孔裏,輕鬆轉了兩圈,在不損壞鎖的情況下打開了鎖。


    衛如流側目:這手開門鎖技術,可不比他某個精於此道的下屬差。


    慕秋朝他眨了眨眼睛,把發簪重新插回發間,推門而入。


    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依舊保持著慕秋離開前的樣子。


    慕秋晃了一圈,站在院中梧桐樹根旁,用手指著一處地方,眸中泛起期待異彩。


    “我在這埋過一壇酒,你要不要挖挖看?挖出來了請你喝。”


    她嘴裏問的是“要不要挖挖看”,實際就是在暗示衛如流用他的彎刀來挖土。


    衛如流:“……”


    他沒有開口說話,默默撩開衣擺蹲下,沒解開纏繞在刀上的紗布,直接用了內力加持在刀尖,輕鬆破開堅硬的土層。


    慕秋心滿意足走開了。


    衛如流從黃土裏取出一壇酒,慕秋抱著兩個洗幹淨的碗,指揮道:“那邊有井水,去洗手吧。”


    衛如流歎了口氣,乖乖走去洗手。


    他回來時,慕秋已經喝光一碗酒了,又給自己倒了碗。


    “你酒量好嗎?”衛如流隨口問道。


    慕秋抿唇:“不好。”說著,低頭喝了半碗酒。


    衛如流在她身邊坐下,端起另一個碗慢慢喝著。


    “喝醉了怎麽辦?”


    “沒關係,我喝醉了不會耍酒瘋。”


    衛如流就放任她了。


    慕秋需要發泄。


    酒不一定是個好東西,但適合現在的她。


    這些天裏她一直表現得很堅強,哪怕難過也隻是微微紅了眼眶,從不曾歇斯底裏過。


    因為她很清楚隻有保持冷靜,才能更好去說服慕大夫人和慕二老爺,讓他們同意她來揚州。


    來到揚州這段時間,千頭萬緒都需要去梳理,她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思去發泄。


    如今在這個最能令她卸下心防的地方,她終於可以盡情露出自己的情緒。


    衛如流喝得很慢,半碗酒還沒喝完,慕秋再次滿上酒。


    衛如流皺了皺眉,一口氣喝完碗裏剩餘的酒,放下碗看著她。


    這酒初初入喉時辛辣,後勁更為綿長。


    不多時,酒勁上頭。


    慕秋眼尾泛起淡淡的紅暈,眼眸裏仿佛含著水光。


    她似是注意到衛如流的目光,也向他看來,但花了好一會兒才完成視線的對焦,看清他的容貌,嘴巴一張一翕。


    聲音很輕,衛如流湊近了才聽清她在說些什麽。


    她說的是:“衛如流,你長得真好看。”


    衛如流愕然。


    確實醉了,清醒時絕不會對他說這種話。


    他心中一動,低聲問她:“然後呢?”


    慕秋歪了歪頭,似乎是在思考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想了好久,慕秋抬起帶著涼意的手,落在衛如流頭頂。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又撫摸了兩下,板著臉嚴肅道:“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衛如流僵在原地:“……你是在可憐我嗎?”


    慕秋糾正:“是在安慰你啊。”


    “……我不需要安慰。”


    慕秋皺了皺鼻子,神情委屈。


    “又沒有罵你,委屈什麽?”


    衛如流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如此耐心。


    他屏著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慕秋的聲音裏也透著委屈,酒的後勁越發足,那些藏在她心裏的想法也借著酒勁一股腦說了出來:“你寫字這麽好看,可是這雙握筆的手沾過太多血了。”


    衛如流低頭,五指屈張:“怕我嗎?”


    他這雙手,曾焚香沏茶,撫琴弄墨,後來舉起屠刀,再未放下。


    可這就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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