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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故鄉的街道當成了深圳的政協小禮堂。我們正在討論張鍇雍委員對深圳經濟適用住房分配製度的質疑。


    所謂“經濟適用住房”,就是用納稅人的錢蓋房子,平價賣給給需要照顧的特殊困難群體。可是,張鍇雍委員發現,許多住這種適用房的人開寶馬奔馳。這不是荒唐嗎?但細細一想,也正常。因為買此房的人必須是深圳戶籍,而且要有相當的戶籍年限,而擁有深圳戶籍並且有相當年頭的人,不是深圳當地原著居民就是符合引進標準的特殊人才,或者是政府公務員,最差也是投資和納稅達到一定數額的企業老板,基本上都是有錢人,都有能力開豪車啊。開這樣的討論會,本身就荒唐。比我當年留級更加荒唐。


    臨近畢業的時候,建設兵團文工團來馬鞍山招生,我們學校推薦了吳寶強。吳寶強是學校的紅衛兵團團長,又是宣傳隊隊長,待人接物像個大人,舉個例子,我當初作為“當塗來的”和“留級生”,幾乎不被任何同學接近,唯有吳寶強,每次見到我都要打招呼,但招呼得極有分寸,不會讓我得寸進尺。那麽小的年紀,就有如此的人生態度和做人分寸,自然深得老師和學校領導的賞識。所以,吳寶強是我們全校學生中的佼佼者,學校推薦他實屬應當。事實上,吳寶強也確實通過了各項測試,幾乎就要被錄取了。可是,在最後一個關口,他被查出是平腳板,非常遺憾。


    不僅僅是吳寶強個人的遺憾,也是我們全校的遺憾。那年月沒有高考,隻有上山下鄉,能夠被部隊文工團特招,無尚光榮。不僅是他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整個學校的光榮。其光榮程度,大概和今天的奧運會冠軍差不多吧。所以,當我們學校強烈推薦的唯一寶貝被“平腳板”無情地淘汰的時候,全校惋惜。


    然而,正當一切即將塵埃落定遺憾而終的時候,負責招生的解放軍同誌突然問:“聽說你們學校還有一個二胡拉的非常好的同學?”


    “我們學校?二胡拉的非常好?”學校政工組長一頭霧水。他是多麽希望我們學校真有一個這樣的同學啊。但憑他的了解,沒有。因為我們學校宣傳隊演出《沙家浜》的時候,都是請十七冶機電公司樂隊幫忙的,裏麵也夾雜著一兩個老師,包括政工組組織本人就在其中拉二胡,如果我們學校有一個同學會拉二胡,並且拉的非常好,政工組組長能不知道嗎?


    政工組組長姓金,叫金達平,我們喊他金老師,但他好像並不是真正的老師,因為他基本上不代課,就是代課,也隻是偶然上一下體育課或政治課。金達平的主要工作是抓政工。這在當時是一項非常重要非常有權利的職位。搞運動,整學生,整老師,全是他負責。當初為史任重紮個草人批判的是他,後來給苗先魁貼大字報刷大標語的也是他。金達平好像比校長還有權威。校長隻有每學期結束的時候才對全校師生講話,金達平卻每天早上出操的時候都要對全校師生訓話,而且每次都慷慨激昂軟硬兼施,點名或不點名地敲打學生或老師,所以大家都非常怕他,也有些討厭他,老師們都稱他“金組長”,而同學們則當麵叫他金老師,背後稱他“金大屁”。金大屁雖然天天訓話令人討厭,但是他有一個優點,就是非常重視集體榮譽。這時候,他已經猜到對方搞錯了,一定把旁邊的六中當成我們十七冶學校了,那個“二胡拉的非常好的學生”可能是六中的,而不是我們學校的,但是,金大屁還是抱著碰運氣的態度,問:“叫什麽名字?”


    負責招生的解放軍同誌說出了我的名字。


    當一大群同學奔跑著到我們班來叫我的時候,我嚇呆了。


    不僅我嚇呆了,我們班主任臉色也變了。她以為我闖禍了。闖大禍了。那年月,被政工組長召見基本上都是壞事情。


    招生的解放軍肯定早有準備,因為他們居然帶了二胡。


    這是一把好二胡。像小提琴一樣有專門的琴盒。轉動軸是黃銅的。這種二胡我在南京新街口百貨商場見過,但是沒有摸過,更不用說拉了。


    我擔心拉他們帶來的二胡不習慣,會跑音,但回去取自己的二胡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父親已經調回馬鞍山,我現在不住親戚家,而是隨父母住在花山,離學校比較遠。


    我心裏安慰自己,想著招生的幾個解放軍肯定都是內行,即使我偶然跑一兩個音,他們也知道是生二胡的緣故。


    為了穩定情緒,我先把琴弦鬆開,然後重新寧緊。因為時常得到苗軍的母親鋼琴伴奏的緣故,所以我的音比較準,很快調準了內外弦。看了一眼考官,得到鼓勵的點頭後,我開始拉《三門峽暢想曲》。為了抗幹擾,我微微閉上眼睛,一邊拉,一邊想象著旁邊有苗軍母親的觀摩和鋼琴伴奏。如此,我就忘記了這是在考試,而是在苗軍家裏的一次普通練習。我發覺好二胡就是好二胡,雖然是第一次摸它,多少有些生疏,但它發出的音確實更加渾厚和穩定,有共鳴,在高音區和低音區同樣柔和並有質感。


    我越拉越順手。


    考場是一間教室。桌椅板凳被挪到了一個角落,留下大半個教室做臨時考場。除了考官之外,還有一些老師和學生,如金大屁、吳寶強以及學校的音樂老師等等。至於教室外麵,人就更多了。門上、窗戶上全部都是學生的臉。事實上,我一被叫過來,我們班就不上課了。連老師都跟著來,何況同學。這麽多人浩浩蕩蕩,自然起了召喚作用,引得更多的同學甚至老師都圍過來看熱鬧。由於人多,所以吵鬧聲也就比較大。金大屁連續吼了幾聲,又瞪起了眼睛,才算安靜下來。可是,我一演奏,金大屁就不能吼了,外麵又傳來嘰嘰喳喳聲。但這沒有妨礙我。我沉浸在《三門峽暢想曲》中,沉浸在假想的苗軍母親的鋼琴伴奏中和關切的注視之中。終於,當一曲終了,整個教室裏裏外外鴉雀無聲。


    我被當場錄取。不需要複試。他們甚至沒要求我拉第二首曲子。當然,也沒有檢查我是不是平腳板。


    建設兵團文工團的解放軍同誌是怎樣知道我的呢?當時,連學校宣傳隊都把我這個“當塗來的”和“留級生”排斥在外,誰曉得我會拉二胡呢?我想,肯定是苗軍的母親推薦的。除了她,還能有誰?


    我第一時間沒有回去告訴父母,而是來到苗軍的家。可惜,他們家大門緊鎖。我湊著窗戶的玻璃往裏麵看,屋子空空蕩蕩。我的大腦也頓時空曠起來,眼淚控製不住,一下子就噴湧而出,居然爬在他家窗戶上哭了起來。


    他們怎麽說走就走了呢?為什麽走的那樣倉促呢?怎麽連一點音訊都不留給我呢?隻留給我無限的失落和永恒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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