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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該回深圳了。因為該見的人全部見到了。甚至還有許多原本沒打算見的人,也見了。


    我見到史常紅。都什麽年代了,他居然還穿著當年的學生裝。就是那種下麵兩個口袋上麵一個口袋的那種。像當時的軍隊幹部裝,但少了上麵的一個口袋。也像中山裝,卻把中山裝露在外麵的口袋藏到了裏麵。史嚐紅變得比以前愛笑了。一見到我就笑,神秘地笑。他說我剛被特招他就回來參加畢業典禮,領畢業證。我說你早就上班了怎麽還能回來領取畢業證呢?他說你不也一樣嘛,沒畢業就提前拿了畢業證,還突擊入團了呢。我點頭,承認。他興奮地告訴我,參加畢業典禮的那天他做了一件驚天動地事情——在金大屁講的最得意的時候,他猛地一下把金大屁推下台,讓金大屁來了一個“狗啃屎”。這故事我早聽說過,但一直懷疑是假的,因為當年站在操場上聽金大屁訓話的時候,我也想過從背後繞上去,突然把他從台上退下來,但我隻是想想,沒敢做,所以我就懷疑這個故事瞎編的,今天聽史常紅自己當麵對我說,我才相信確有此事,並且感覺蠻過癮。


    我見到了苗軍。苗軍仍然穿軍裝,這次是深色的毛料軍裝。我懂,這叫將軍服。我祝賀他當將軍了。苗軍卻說軍裝不是他的,是他外公的。外公一九五五年授勳時穿的軍裝。我謝謝他,謝謝他媽媽當年推薦我去了建設兵團文工團。苗軍卻說他媽媽偏心,明明知道我的音樂天賦比他好,卻隻推薦我去建設兵團文工團,而把他推薦去了軍區政治部文工團。我說這就不錯了,我不是部隊子弟,推薦了也沒用,還不如去建設兵團。苗軍笑笑,說也是,如果你去了正規部隊,就不能參加一九七七年的高考了,還說他就錯過了,如果我也錯過,我們那一屆就剃光頭了。是嗎?我想,難道我這個留級生為全年級爭光了?


    不用說,我還見到了苗軍的媽媽。她依然那麽年輕,依然那麽漂亮,依然那麽高貴,依然略帶憂傷而更顯安靜。阿姨和我並排坐著,明顯比史常紅和苗軍待我親切,因為他們兩個都是和我對麵坐的。我這才記起,阿姨總是這樣善解人意地考慮我的感受。當年拉《三門峽暢想曲》,她就站在我傍邊,讓我排除一切雜念,想著不能讓她失望,所以才越拉越順手,越拉越投入。後來恢複高考,兵團那麽多人,就我進了清華園,並不是我比別人聰明,而是我不敢讓她小瞧,更不忍心讓她失望,所以才不敢懈怠,在瘋狂的歲月,冷靜地啃下全套《知識青年自學叢書》。今天她依然這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聽我說,她自己不說,聽著聽著,眼睛裏的憂傷逐漸換成了欣慰,並且把這種欣慰傳染給我,令我也欣慰。


    我還見到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包括吳寶強同學和金達平老師。吳寶強雖因平腳板被擋在了文藝大門之外,倒也因禍得福,現在是十七冶的總經理,生拉硬扯要給我接風呢。金達平被史常紅推下台不久,抽調到十七冶大公司“深挖洞”施工隊當副隊長,在一次事故中,為搶救隊友,壯烈犧牲,成了烈士。既是烈士,怎麽又能來見我呢?難道是他忠魂不散?還是我忘卻不了?因為畢竟,我的檔案裏保留著他寫的鑒定,據說按照這個鑒定,我可以當中央委員。


    我決定回深圳。因為不想打擾別人,也不願意被別人打擾,就跟當年同學們曾經不願意接近我,也不願意被我接近一樣。難道離開故鄉這麽多年,我走了一大圈,卻走了整整一個輪回?


    現在,我已經回到深圳。我問自己:這麽急著回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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