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那小孩子好像與瑜姑娘的關係,非同尋常,屬下剛救下瑜姑娘,她就急著回客棧……”


    慶期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成言便什麽都聽不進去了,他撇開慶期,緊繃著一張臉,大步往外頭走去。


    不過幾步,隔壁的門敞開著,成言剛踏進去,就看見了那曾經在夢中出現過的倩影,眼前一陣恍惚,他身子一晃,似是站不住腳,而後下意識抬手扶住了門。


    “咚”得一聲響,那門依著他的力,往裏一碰,蹲在床榻邊上的那人,回頭往響聲處一看。


    兩人直直地對視上了,靜默了許久,成言死死地盯著她,眼睛發紅,腳步虛浮,立在門前,遲遲不動。


    第119章 不見問意


    成言踏著步子,往前走了一步,可腳上似是掛了千斤重的巨石,讓他抬起而過,顯之吃力,夢中的倩影雖就在不遠處,可他卻覺得她與他中間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那鴻溝隔著誤會,隔著化不開的愁思,更甚,隔著死別。


    他慢慢地往前走著,雙眸一動不動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人,似是怕稍有不及,那人在他眼前就此消失,他早已數不清,這一幕在他夢中,出現過多少次,夜夜有人入夢來,夜半之際,醒來之時,床榻側卻怎麽都不見人。


    是他錯了,錯的一直都是他。


    從來都不會輕易言錯的成言,在這一刻,悔恨至極,由之而來的悔恨,經年累月,含著血淚,含著悲慟,甚至含著罪孽,是他的自以為是害了她,讓她一人遭受非難。


    如今,他還能再見到她,是上天給他的垂憐,往前他委屈過她,往後,再也不會了。他想把那些日夜所想,日夜所念的,盡數說予她聽。她以前的困苦,以前的悲戚,他都會為她一一抗下,隻求她能夠原諒他。


    也就幾步的距離,成言走了許久,仿佛走了數月,數年。而兩人交叉而過的那些年,在他走過的這幾步中,就好似以此散盡。


    阿瑜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走上前來,她看著成言眸中的悲切,不明所以,她曾想過,兩人再見麵之時,成言定會抑製不住自己的怒意,諷言諷語直衝她來。


    而當下的平靜,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的。


    她寧可死遁也不願意待在成國公府,就算成言能被她蒙騙住了一時,可當下見到她了,那三年前京都發生的種種,難道他還會想不到其中有她的手段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徐徐地拂上她的麵頰,不是含著怒意地掐著她的下頜,也不是用力地箍著她的雙肩,他那透著微涼的手,觸碰到她的麵頰時,仿佛摸到的人是碎影一般,下意識放慢了動作,碰上的一瞬間,驟然縮了回去。


    待發覺眼前的人不會消散後,才敢把手順著她的臉頰而過,他薄唇微啟,想說些什麽,卻又緊闔上了。


    阿瑜見不得他這幅樣子,先聲而發,言語中帶著尖刺說道:“三年不見,想必世子已然知道,我從來都不想待在你身側。在你身側會順著你,顧著你,哄著你,不過是想找機會遁逃罷了。”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傷疤掀開來,於你,於我,都隻是血淋漓的一片,何不好聚好散,全了雙方的顏麵。顏麵盡在時,世子也無需擺出一副深情的模樣來。”


    “不然我會以為,就算我欺你,騙你,辱你,你都可以不在意,甚至對我舊情難忘,還想依著舊情,強迫我回成國公府。”


    話畢,阿瑜眸中帶著厭惡,死死地盯著成言,她的這番話,已經說的難聽至極,直接把一個男子的臉麵,不屑一顧的丟在了地上,還不忘踩上幾腳。


    她把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若成言再強求的話,恐怕連她都會瞧不起他了。


    成言眸中泛紅,一聲不響地收著這些刺耳的話,他徐徐地往阿瑜身上靠,環過她的肩膀,帶到懷中,在她耳畔輕喃了一句:“別動。”


    阿瑜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可察覺到自己被他擁入懷中後,想把搭在雙肩上的手給拂開,而後掙紮了一下,可稍稍一動,她就聽到耳邊傳來成言低而沙啞的聲音。


    “好些年沒見你了,我都快要忘了你長什麽樣子了。”話中含著心酸,讓人聽之,傷矣。


    可阿瑜的心,對著成言早已堅若磐石,不複往前的柔意,對著他,她若是再心軟,恐會跌入萬劫不複之地。


    她剛想不管不顧地掙脫開成言的懷抱,卻見肩上攀上一雙小手,用力地想把成言的手給拽開。


    一偏頭,看見舟舟踩在床榻上,小手伸出,死命地拉著成言的那雙大手,怒氣鼓鼓地說道:“肅肅,就算你把我娘親找回來了,你也不能抱著我娘親,娘親是舟舟的,你不可以抱。”


    話音一落,成言瞥了舟舟一眼,眸中還帶著隱隱約約的濕意,他方才靠在阿瑜的身上,也就一瞬的功夫,如數的悲意,向他湧來,快要把他淹沒而至。


    也就是這小團子的聲音把他喚了回來,他濕著目,看著一側的小團子,輕喚了一聲:“舟舟。”


    “舟舟,你是冬日的生辰嗎?”而後,他心中雖早有猜測,可到底有些緊張,瞟了阿瑜一眼,又看向舟舟道。


    屋內的火燭似是一閃,讓阿瑜的心為之一顫,頃瞬的昏暗而過,她從成言的懷中掙開,下意識地擋在了舟舟的前側,想阻攔成言的視線。


    舟舟似是不知她心中由生而來的寒意,手上的動作一停。


    順著他的話回道:“舟舟是冬日的生辰。”


    “肅肅,你以前見過舟舟啊?你是舟舟的子良肅肅嗎?”舟舟眼珠子一轉,好似轉念想到了什麽,緊跟著問道。


    成言剛聽到舟舟應下了他的那番話,心生一悅,鼻尖湧著的酸意,稍稍散了些,可還沒來得及全部退去,卻又聽小團子軟聲軟言的問道,眸帶不解地看著他。


    他既然在舟舟的口中能聽到陸子良的名字,就知道,這三年來,他見不到的人,而陸子良輕易便能知道在哪,他與阿瑜的情意,恐怕是他不能比的。


    在京都的這三年,他遣人去探過陸子良的私宅,也明著去問過他,可得來的消息,卻不是他想聽到的。


    想來也是,陸子良存心要隱瞞著,就怎麽可能會讓他知道阿瑜的蹤跡。不過人還活著,便是老天爺對他最大的憐憫了,這三年的缺失,他還有花上數年的機會,填補上去。


    陸子良,於他而言,從來都不是阻礙,就算他越不過去他們二人之間的情意,但再怎麽深的情意,在深仇大恨麵前,也經不起磋磨。待阿瑜知道真相以後,也就知道,她與陸子良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就算陸子良是被蒙在了鼓裏,不知道其中的齷齪,可到底會被累及。


    “舟舟,我不是你的子良叔叔。”成言看見舟舟軟乎乎的樣子,覺得眼前的小人兒長得讓人瞧了就喜歡,他的心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他剛想伸手去摸摸舟舟的頭,可手才一抬起,卻被阿瑜打落。


    成言眸中閃過一抹傷意,垂下了眸子,可還不待一瞬,複而抬起頭來,唇角帶著笑,眼中含著柔意,直直地看著舟舟,啟唇道:“舟舟,你是不是還沒見過爹爹,我是你的……”


    話還沒來得說完,就被阿瑜伸手捂住了嘴,她對他使著眼色,那眸中之意,是想讓他噤聲,她根本不想讓舟舟知道,他是他的父親。


    舟舟睜著他的大眼睛,往左看了看他,往右看了看娘親,似是不明白他們兩人在做什麽,他的衣襟被在身後的李哲遠扯了扯,他察覺到衣襟一動,往後瞧了瞧。


    “哥哥,肅肅和我娘親在做什麽啊?你快讓肅肅走,我要和娘親回去了。”舟舟軟聲同李哲遠說道。


    可李哲遠見到眼前這幅情形,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個頭雖與舟舟差不多,可到底是年長三歲,他看得出長輩之間的臉色,也猜得出師長留在口中的話。


    師長剛剛沒說完的話,是不是要言他是舟舟的爹爹?


    阿瑜聽到了成言的那番話,瞳孔縮緊,再聽到舟舟的直言直語,隻好強壓下心中對成言的不快,怕自己突然發作起來嚇到舟舟,僅是怒意上臉地說道:“你想說什麽。”


    她怒意已收斂了不少,可舟舟聽到後,下意識探過身來,瞧了瞧娘親的臉色,阿瑜一個不及,臉上的怒意被他看了個正著,他好似從來都沒有見過娘親對誰這麽凶過。


    為此,舟舟好像知道肅肅惹了娘親生氣,不知道為何,他起初見到肅肅的第一眼,就莫名地想親近他,而肅肅還幫他把娘親找回來了,他覺得肅肅可好了,但若是娘親不喜歡肅肅的話,那舟舟也不要喜歡肅肅了。


    他撫上娘親的眉頭,輕輕地拂過,小聲地說道:“娘親,你不要皺眉頭好不好,我們回去吧。”


    “壞肅肅惹你生氣了,舟舟替你打他。”話音一落,舟舟就揮著自己的小拳頭對著成言,那陣仗就像是娘親一點頭,他就要拿著小拳頭去打成言了。


    李哲遠目光一瞥,見此,急忙把舟舟的手給拉下,假若師長真的是舟舟的父親,那師長看見舟舟想揮拳頭打他,肯定會難堪的,親兒傷父,這怎麽能成。


    “不知世子什麽時候來的江南,要在江南待多久。若是世子忙完了要事,能得空的話,我當一回東道主,迎一迎世子,再送一送世子。”阿瑜斂著怒意,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成言稍加思索說道。


    這會兒,她顧及著舟舟在身側,話沒有說的太絕,但到底沒留有情意,成言若是還要與她糾纏,她此次回去,便什麽都不顧了,以即為離。


    聽之,成言抬眸多望了舟舟幾眼,卻見那小人兒轉過身子,和李哲遠扯起話來。


    耳邊依稀聽見那兩小兒的稚語,他微微轉了視線,出了神似的,他怔仲著看向阿瑜,擰了擰眉頭,眼眸中盡是傷意。


    如此,靜默了許久,誰都沒開口說話,僵持而後,成言低垂著眸子,啞聲說道:“你又想拋下我。”


    言中篤定,不見問意。


    第120章 一高二低


    成言泣血的這一言,阿瑜卻並沒有當一回事,她轉頭把舟舟抱了起來,起身走的時候,稍有癱軟,差點抱著舟舟跌入成言的懷中,可她用右手將扶住了床榻一側,穩住了身子。


    再起身時,麵上寒意,不見舒緩,她冷著一張臉,越過成言,往外走去。


    舟舟伏在娘親的肩膀上,看見成言低著頭,垂著眸子,全身上下散發著陰鬱,不禁有點兒難過,他到底是對這個幫他找回娘親的肅肅有所好感,他偷偷在娘親的身後,伸出了小手,對著成言揮了揮。


    待快要走出房門時,舟舟見肅肅沒有反應,不免有些喪氣,娘親好像不太喜歡這個肅肅,也不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這個肅肅。


    肅肅怎麽就不招娘親喜歡呢,還惹了娘親生氣,娘親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想來肯定是肅肅做了壞事,才讓娘親不待見他的,舟舟氣鼓鼓地想著,想來想去,也不再費此功夫了。


    可就在阿瑜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在床榻一側的人,猛然起身,拽住阿瑜的胳膊,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怒氣滿容地說道:“你就這麽不想再看到我?”


    “錯的明明是他,為什麽你要一而再再而三拋下我。”成言斂去怒意,麵上的神情變得委實是快,霎是平靜地說道。


    阿瑜的手被他大力一扯,差點就沒抱穩懷中的胖墩墩,環住舟舟的那隻手稍有一撇,舟舟被她顛得一顫,嚇得整個人傻了似的,之後便緊緊地撲在阿瑜的懷裏,怔怔的看著成言,帶著哭腔說道:“舟舟的屁股墩好痛,舟舟不想再掉到地上了。”


    “肅肅,娘親和我要回去了,你不要攔著我們好不好。”成言剛才的那番動作,讓舟舟想到了那個遊商,舟舟還以為成言要像遊商一樣扣住娘親,不讓他和娘親走。為此,舟舟掉著眼淚,同成言懇求道。


    舟舟這麽一哭,阿瑜也沒留神去想成言適才說的那番話,她斜著眸子看向成言,靜默了半晌,寡言道:“就算我求你了,放過我罷。”


    阿瑜緩緩地把舟舟放了下來,用手拽著成言的手,直至把那隻微涼的手掐地生紅,眼見著成言眸中的悲意,緊箍在胳膊上的那隻手才有了鬆動的痕跡,慢慢地被阿瑜甩開。


    她牽著舟舟,不發一言地離開。


    成言見眼前的兩人,越走越遠,屬於人兒身上的那股子暖香,漸漸消散而去。


    他慘白著一張臉,神情頹然,想疾步再追上去,卻腳下一絆,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慶期在門前沒來得及扶住,眼見著主子撲跌在地。


    李哲遠聽此動靜,嚇得從床榻上跑了下來,快步跑到了師長的身側,瞧見師長這幅委頓的模樣,不由得一驚,他的手伸也不是,放也不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還不等慶期壓下慌意,上前相扶,成言就已經吃力地從地上撐起身來,他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喃喃了一聲:“我放過你,誰又能放過我呢。”


    額間的痛意,折磨得他心力交瘁,壓得他心頭再也不見暖意,渾身仿佛是處在冰窖當中,讓他冷了情,也失了活著的力氣。


    眼前漸漸失了光亮,模模糊糊一片,伴著頭疼巨烈,“哐”得一聲,他身不由主地仰麵倒地。


    ……


    阿瑜回到胭脂鋪,急急忙忙地讓霜兒往段府送了口信,她就此離開江南,胭脂鋪子還沒甩手出去,那她就算到了澧州,身上沒有足夠的銀兩傍身,這也是萬萬不成的。


    先前是實在不好意思去麻煩段府,可如今,她在江南已然待不下去了,在這麽短的時辰裏,哪裏能夠把鋪子給賣出去,如今也隻好先托付給段延莊了,到時候若是找到買家,不拘能賣出高價,以尋常市價賣出去便可。


    她來不及整理物件,隻帶了些必須要用的東西,就帶著舟舟去驛站雇馬車,再等著霜兒趕來。


    待霜兒一趕到,馬車就此啟程,搖搖晃晃地往澧州趕。


    明月高懸,夜色已晚,馬車趁著黑夜,走過荒蕪泥濘的小道,阿瑜掀開布帷,往外探了探身子,見馬車後當是無人跟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她撫了撫躺在她膝上,已然睡熟的舟舟,低垂著眸子,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馬車在去澧州的路上,還不等車夫受不住這樣的日夜兼程,舟舟的身子骨就開始反抗了,他自小就沒怎麽出過遠門,才這趕了兩天的路,就已經要受不住了,上吐下瀉的,難受極了。


    阿瑜見之,也不敢讓車夫再繼續趕路了,讓其改道,往附近的城裏去。


    舟舟被她抱在懷中,暫且先安撫著,可趕了兩日的路,她們臉上盡是疲憊,更別提舟舟這麽一個小人兒,臉色蠟黃的,似是生了一場大病,阿瑜看著甚是心疼,不由得對成言心生怨懟。


    要不是成言,她何苦要披星戴月趕路,若不是走投無路,她何至於此,阿瑜無力地靠在車壁上,閉著眸子,如是想到,但還沒過多久,她又自責地念道:“舟舟,是娘親不好,是娘親無能,你要快點好起來。”


    “姑娘,當下的天色瞧著似是要下雨了,我們不會趕不及進城,這雨就要淋下來了吧。”霜兒苦著一張臉,把頭從車軒處探回來,著急地說道。


    阿瑜定了定神,心裏也發慌,舟舟的身子本就虛,她們現在還在荒郊野外,這要下雨的話,路就會變得更加不好走了,她們若是被困在林中,那舟舟可怎麽辦。


    她把舟舟放在霜兒的懷中,挪了點位置,再掀開布簾,衝著車夫問道:“還要多久才能到最近的城裏?”


    車夫也甚是焦躁,若是入夜還被困在林中,再趕上下雨的話,夜深露重,饑寒交迫,這林中的野獸也是要出來覓食的,他可不想成為猛獸的肚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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