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撓了撓頭,無言以對。


    複又覺得好笑,他這個人本就沉悶無趣嚴肅古板。不過勝在沉穩可靠,誠實重諾,是個絕佳的合作對象。


    “你好好養傷吧,此事交由我去運作。”懷真指了指案上的錦盒道:“我給你帶了些糕點,什麽口味的都有,別忘了嚐一嚐。”


    謝珺見她起身要走,忽地有點慌了神,有些話在心頭盤桓已久,百轉千回卻不敢吐露。


    她待他好,隻是性格使然吧?


    他猜,她應該待所有人都很好的,他不該因此心生妄念。


    他奮力將心中雜念驅除,默默起身,將懷真送到了門口,看著她輕巧地蹦出了門檻,回頭對他揮手道:“謝珺,等我好消息哦!”


    **


    承安二十一年十月中旬,左都候謝珺奉命帶了一支精兵,護送中常侍黃炎前往雍州。


    黃炎德高望重學識淵博,且擅雄辯,又與雍州地界的武威郡守是故交,派他去最合適不過。


    途經蕭關故道時,使團遭到隴山山賊突襲,幸好附近守軍及時趕到支援,合力擊退山賊,眾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但其後山賊仍三番五次騷擾,謝珺覺察到不尋常——哪有山賊追著朝廷軍打的,活膩了嗎?他忙命探子去查,竟獲悉那些山賊與慶陽崔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正好皇叔趙王的封地在雍梁接壤的漢陽郡,趙王年少時曾與慶陽王有過衝突,此後多年不相往來。黃炎便修書趙王請求援助,趙王欣然應允,並派出近衛協助。


    此後僅用了兩月的時間,黃炎便成功爭取到了金城郡、武威郡和西平郡。


    捷報傳來,尚書台一片喜氣。


    雍伯餘經營邊地十多年,在軍民心中威望頗高,朝廷早就有了將他調離的打算,但苦於沒有機會。所以先前突厥綁架公主相威脅,卻是歪打正著,幫了相公們的大忙。


    他是小戶出身,從兵卒一步步成為了封疆大吏,在這個以士族和宗室為主力的龐大官僚係統中,根基實在太淺。


    所以朝廷逮著機會,便想由世家子弟取代他,給他加封一串好聽的虛銜,留在京中任職。結果雍伯餘不配合,當場就反了……


    入冬後懷真便不去校場了,而是埋頭看書鑽研學問。


    她看的不是詩詞歌賦,也不是民間異聞,而是枯燥的詔令奏議、聖賢傳記和兵書政書類。


    公主的課業裏,是沒有這些書的,她就不得不請教其他人。


    一來二去,皇帝日間辦公的勵政殿便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


    此間出入的皆是尚書台、中書省等要員,可謂英華薈萃遍地賢才,各個都是行走的活字典,無論懷真有何疑問,都能得到滿意的解答。


    皇帝日間理政、批閱奏章或與重臣議事,神思倦怠心煩意燥時,轉頭看見屏風邊愛女或執卷苦讀或托腮沉思的身影時,不由心生歡喜,便又振作了起來。


    於是破例在殿中給她添了張小書桌,為了不讓她寂寞,連平素侍候文墨整理禦案文書的內監都換成了文婢。


    第28章 .憧憬我若是皇帝,便會重新立個宮規。……


    懷真就這樣打入了帝國權力中樞,一切順利地有些匪夷所思。


    雖隻挨了個邊,但凡事總要有個開端。


    在勵政殿謀得一席之位後,她便開始醞釀第二步、第三步甚至第四步……


    抱善離京後,王家和鄭家難免生隙,即便兩個當家人麵上絲毫不露,但身邊人也能覺察到氣場的改變。


    丞相王綜燕頷虎頸相貌堂堂,平素莊重肅穆不苟言笑,脾氣上來時敢跟皇帝叫板。


    他素來是極重禮儀的人,但抱善的事,無疑在他臉上狠抽了一巴掌,自此愈發嚴肅。


    禦史大夫正好相反,須發皆白和顏悅色,而且幽默風趣,勵政殿中當差的宮人們都喜歡他。


    他待懷真是極和氣的,甚至還有幾分微妙的親切。


    懷真明白此中緣由,一方麵自是好為人師,另一方麵則是為了氣氣王綜。


    眾所周知,隨著懷真複寵,皇後母女的地位就大不如前,王家人多多少少對懷真會有點芥蒂。


    皇帝命鄭宜起草詔書,文婢孟溁跪在案邊鋪紙研墨。


    懷真正好看書看倦了,伸了個懶腰踱過去,俯身探看。


    孟溁微驚,忙搖頭,提示道:“公主……不可。”


    懷真直起身,佯作大驚小怪道:“為何?鄭老相公筆力遒勁,風骨內含,頗有魏晉遺韻,難得見到本尊動筆,湊近了瞧兩眼也不行?”


    孟溁是職責所在,聽她這麽說,暗悔自己多心,麵帶歉意地笑著道:“怕您離得太近,會影響到鄭公的思路。”


    懷真眼珠子一轉,自言自語道:“鄭公文思敏捷,天下皆知,豈會因我離得近了就亂了心神?”


    鄭宜哭笑不得,撚須搖頭。


    皇帝含笑走過來,握住她手臂拉到了殿中熏籠邊,“你這丫頭,何時竟學會拍馬屁了?”說著按住她的肩,讓她坐下,“你衣衫單薄,別亂跑了,坐這裏好好暖暖。”


    懷真乖乖坐下,把手攤開道:“可我一點兒也不冷。”


    皇帝觸了觸她的掌心,的確熱乎乎的,讚道:“看來練武的確能強身健體,你去歲冬天還滿手凍瘡,瑟瑟縮縮,如今卻完全變了模樣。”


    懷真心頭五味雜陳,強笑道:“當然是托了父皇的福。”


    原來她昔日慘狀,他竟都是知曉的,隻是為了和她拚一口氣,想到此便覺眼熱心酸。


    對付叛逆倔強的女兒,隻能磋磨折辱嗎?


    她也是做過母親的,昔年葭葭因為早產,極其孱弱瘦小。


    三個月還是皮包骨頭,黃疸猶未褪去,巴掌大的小臉皺巴巴的,許是太過虛弱,連哭喊都不會,餓的時候隻會像隻嗷嗷待哺的雛鳥般,用力張著嘴巴。


    她太過安靜,清醒時就愣愣地盯著一個地方看,那眼神沉靜深邃的不像個嬰兒。


    六個月的時候,她才開始會笑,但並非自然而然地笑,而是很敷衍的那種。可懷真還是激動地淚流滿麵。


    她心裏做過最壞的打算,禦醫也隱晦的提醒過,府中下人更是悄悄議論過,這孩子不太正常,多半會有些癡傻。


    但她並不在乎,那是她的孩子,即便真的是個癡兒,她也要供養她一世,讓她衣食無憂,讓她不受人欺淩。


    謝珺對葭葭也很上心,像個真正的父親一般。


    婚後不久,他隨軍去冀州平叛,帶兵的是魯王,然而出師不利,數月後大敗而歸,魯王被奪去帥印,他被以‘貽誤軍機’為名下獄。


    當初是魯王主動請纓,作保的是他堂舅光祿勳1王延年,與謝家兩位兄長是親族,縱使他們想幫忙,也不好插手,何況他們向來便與幼弟不睦,仕途上也走得相反的路。


    而蕭家雖說平反了,可人丁單薄,在朝中並無要職,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蕭夫人求告無門,隻得托蕭漪瀾找上了懷真。


    當時公主家令怕她受驚,所以命眾人對其保密。


    但她知道後,便不能坐視不理,於是匆匆登車,四處奔走設法營救。外人隻道夫妻情深,殊不知他們並未見過幾麵。


    奈何懷真也隻是個空有名頭的公主,唯一比蕭夫人強的,便是官場上叱吒風雲的要員她大都認識,甚至幼時曾以叔叔伯伯相稱。


    眾人皆知,皇帝最疼幼女,甚至將她帶去朝會,一麵議政,一麵任由她趴在膝上玩。


    這些事,想一想還曆曆在目。


    所以,縱然是無能為力,也不忍欺瞞,讓她沒頭蒼蠅似地到處亂飛。便有人忍不住向她暗示,懷真雖不懂政治,但還算聰穎,慢慢也就領悟到了。抽絲剝繭之後,明白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她若為了一己尊嚴,可以長時間和皇父抗衡,可若隻需低頭,便能拯救一個人的性命,她卻沒有那麽做,那她一定會後悔終生。


    即便她從未提過,但私心裏還是對蕭家有愧,若謝珺出了什麽事,想必蕭夫人也活不下去了。


    就在她下定決心,準備進宮去麵見皇帝時,卻因連日奔波動了胎氣,以至遭遇難產情況危急。


    皇帝得知後,靜默了良久,最終力排眾議,下了恩旨,放謝珺歸家。


    **


    鄭宜因懷真公開表示過欣賞他的書法而樂不可支,專門抄了《東都賦》贈給她賞鑒。


    懷真捧著匣中的字帖,忽然計上心來。


    此後她便以臨摹諸位大家的筆跡為由,去偷看中書省送來的文書,時不時還裝模作樣的品評一番。


    皇帝被她逗樂了,對此便睜隻眼閉隻眼。既然連皇帝都不介意,孟溁便也假作不知。


    雍州那邊的近況,懷真半是聽說,半是從奏疏中窺得。


    中常侍黃炎對謝珺頗為讚賞,雖言語隱晦用詞謹慎,但看得出他對皇帝派的那個人很滿意。


    上元夜,張娙娥在後宮設宴,邀請懷真和嬪妃女官們參加。


    懷真帶了葭葭和董飛鑾前往,一行人浩浩蕩蕩出門,半路上董飛鑾卻以頭暈為由,打道回府去了。


    張娙娥的宮苑布置一新,並模仿民間的燈會,在庭中做了一條燈廊,燦爛輝煌,美不勝收。


    懷真看著那些瑰麗奇巧的燈具,不由得讚不絕口。


    張娙娥麵上頗有得意之色,笑道:“這都是你皇兄的主意,他說每逢上元夜,洛陽燈如晝,可惜我們這些宮眷看不到,便命人布置了這些。公主看中了哪個,盡管拿回去玩。”


    懷真謝過,徑自上去觀賞。


    張娙娥初掌六宮,為了昭示仁和之心,就連那些品級較低的妃禦們也一並請了來,所以燈光所到之處,隻見衣香鬢影裙裾飄舞,好不熱鬧。


    葭葭拽著懷真的袖子,興奮得不行,在觀賞一隻會旋轉並發聲的鳥籠狀宮燈時,恨不得把腦袋湊進去。


    懷真笑著將她按了回去,解釋道:“沒什麽稀奇,應該是底部裝了機關。”


    葭葭不信,矮下身子鑽進去瞧,底座是木板,她探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機扣,試探著旋轉了一圈,鳥叫聲便從悠長變得高亢……


    “公主,您怎麽知道?”葭葭跳出來,激喜地問。


    “我當然知道……”因為當年謝珺曾給葭葭做過會跳的兔子,木頭雕的,中間挖空,裝上機簧,穿上特意縫製的小衣服,隻需擰動轉鈕,便能跳好一會兒。


    席間,眾女在閑話家常時,宋美人突然提到懷真,問她哪兒來的那麽大精力,前些時間日日去校場練騎射,入冬後又每日跟著皇帝去讀書,都不知道疲倦。


    “陛下說,公主可不是裝模作樣,而是一門心思研究學問,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而且呀,她看的那些書,都很深奧,恐怕兄弟中也就德王看得懂。”


    沈美人掩口輕笑:“陛下日理萬機,甚少去我宮中。妹妹卻有機會和陛下說體己話,看來近日聖眷正濃,不知哪日能添個小公主或小皇子,讓大家熱鬧熱鬧。”


    宋美人俏臉緋紅,嬌嗔道:“沈姐姐,你真是沒個正行,這麽多人在呢!”


    沈美人慢條斯理道:“這有什麽呀,都是過來人,有什麽不能說的……”


    懷真垂眸盯著茶盞,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氣氛頓時陷入尷尬中,沈美人懊悔不已,求助似地望向了主位的張娙娥。


    張娙娥裝模作樣地說了沈美人幾句,轉向懷真賠笑讓她莫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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