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時間裏,她覺得比過去十年還要快樂。


    哪裏有危險?明明很好玩。看來阿耶騙了她,阿懷也騙了她。


    阿耶從不讓她吃外邊的食物,她在家中的飲食分外謹慎,哪怕是喝口水都要婢女們再三試過才能入了她的口。


    如今方才知道,原來外邊的有那麽多好吃的,阿耶瞞地她好苦。


    崔晏在的時候,她的世界是五彩紛呈的,就像一場華綺麗華美的夢,永遠也不想醒來。


    若是能正大光明就好了,葭葭苦惱的想著。


    如果阿耶知道了會怎樣?


    她的心境和從前不一樣了,阿耶的形象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她有些驚恐的發現,她對崔家爹爹的喜愛漸漸超過了阿耶。


    阿耶總是不在家,就算回來也不陪她,寧可空對著阿娘的畫像自言自語。


    那個其實不算秘密,她和阿懷都知道。


    阿耶房中設有空置的絳紗帳,衾枕俱全,還有鏡台妝奩等物。


    有一次阿耶遠征歸來,他倆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偷偷躲在被中,結果……從那以後阿耶就生病了,常對著看不見的阿娘說話。


    崔家爹爹說想帶她回去看融融妹妹,還說會給她一個全新的家。她其實是很向往的,但又舍不得阿耶和弟弟。


    紙裏包不住火,阿耶最終還是發現了,並且抓了個先行,暴怒之下抽刀,她嚇地暈了過去。


    醒來後一切都變了,身邊全成了生麵孔,她連小院的門都不得邁出。


    她鬱鬱寡歡,卻又心懷希望,崔家爹爹是藩王,他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出去的。


    她等了很久,秋去冬來,春闌夏至。


    小院與世隔絕,海棠花開了又謝,燕子來了又歸,阿懷已經比她高了一個頭。


    有一天,他興衝衝地跑來找她,激動道:“阿姐,耶耶平定慶陽之亂,又力抗突厥入侵,功勳卓著,如今官拜大將軍並統領雍梁二州軍事,威風八麵,過些天咱們就要搬家了。”


    見她猶自懵懂,阿懷解釋說耶耶升官了,我們又要換大房子了。


    她望著興高采烈的阿懷,什麽話也沒說。


    她早就住過大房子了,還有什麽比阿娘的房子更大嗎?


    見她不以為然,阿懷又道:“不僅咱們要搬家,阿娘也要搬大房子咯!”


    “阿娘不是在地下嗎?”她納悶地問,心想著難道地下也有房子?


    阿懷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用線條勾畫著墓門、甬道、墓室等圖樣,又一一解釋給她聽。


    “你看呀,這是阿娘如今的居處。她很快就要搬去帝陵,外祖父就在那裏。耶耶說了,要給阿娘用最高的規格遷葬,她的新居定然是本朝公主中最大最豪華的。”


    那又如何?阿娘已經沒有了,就算換十座大房子,她也回不來。


    “阿懷,人怎樣會死?死了又會去哪裏呢?”她悶聲問道。


    阿懷托腮道:“人很容易就會死的,有人凍死、有人餓死、有人摔死、有人淹死、有人割腕死,還有人傷心死呢!”


    “傷心也會死嗎?”她第一次打斷了弟弟的話,追問道。


    “會呀,書裏常說某人悲憤至死、抑鬱而終,阿姐,你問這做什麽?”阿懷不解道。


    “我想我會傷心死的。”她錘著胸口道。


    阿懷忍俊不禁道:“阿姐,你長不大,不會有傷心事的,而且我和耶耶都不會讓你傷心的。”


    他並不知道崔晏的事,以為葭葭是偷跑出去玩才被耶耶幽禁。


    即便坊間偶爾會有他母親與舊情人的流言蜚語,但這種話是絕對不可能傳到他耳中的。


    他又安慰道:“等到阿娘遷葬時,我們都要去拜祭,你就可以出來了。阿姐,到時候就在阿娘墓前哭,耶耶肯定會心軟的。”


    可是她不想哭,也不愛哭。


    她長這麽大,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遷葬那日,他們早早就去了帝陵。


    到處人山人海,比過年還要熱鬧。


    阿懷帶著她去了偏殿,那裏是備好的陪葬品。


    葭葭一眼看到了案上的鏤空金盒,尺許見方,光耀奪目。


    她正欲過去細瞧,卻被阿懷拉住了,“不要看!”可是阿懷拗不過她。


    鏤空雕花的金盒中襯著一層薄薄的水晶,她隔著那層水晶看到了崔家爹爹。


    “那是阿娘的仇人,耶耶說他把阿娘害苦了,如果沒有他,阿娘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們就不會沒人管的。”阿懷從旁解釋,但她眼前一黑,什麽也聽不到了。


    那之後,葭葭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她是早產兒,本就先天不足嬌怯虛弱,幸有禦醫盡心護理,才得以平安長大。


    可是這一病,就連照看她多年的禦醫也束手無策。


    病勢越沉,她越清醒。像是突然開了竅,終於從蒙昧無知中蘇醒過來。


    父女之間是有血脈感應的,她知道崔晏是她的生父,蕭漪瀾也是這麽說的。


    她在病中時,蕭漪瀾曾假扮太夫人隨從探望過她,她說阿娘和崔家爹爹情投意合,原本是要共結連理的。是阿耶從中使壞強行拆散了他們,霸占了阿娘,並且逼迫阿娘生下阿懷。


    阿娘是他害死的,崔家爹爹也是他害死的,他十惡不赦,將來必不得好死。


    這些話像一株毒草般在她心裏紮下了根,即便她不願相信,卻也日夜折磨得她不能安寧。


    阿娘的確是難產而死,崔家爹爹也的確是阿耶所害,這些都是事實。


    位高權重的阿耶變得愈發冷厲不近人情,就連阿懷也開始懼怕他。


    他偶爾會來探病,卻隻是在簾外站一會兒,很少和她說話。


    饒是如此,她也被那迫人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有一次,她午睡醒來時竟然看到阿耶坐在榻前,憂心忡忡地望著她。


    她心中百感交集,鼓起勇氣問他:“我是不是您的女兒?”


    他轉過了臉,唇角微微抖動著,低聲道:“你的父親是誰並不重要,你隻要記住你的母親就行了。”


    這是默認了嗎?她哽咽著道:“您害死了我阿娘,心懷愧疚才對我好……”


    “我沒有,不是我。”他突然起身,狠狠摔著袍袖,怒吼道:“這話是誰教你的?”


    他暴怒之下五官猙獰麵容可怖,這是葭葭從未見過的樣貌,她嚇得縮在床角瑟瑟發抖。


    次日,婢女開門時發現蕭漪瀾吊死在院中的梧桐樹上。


    她撐著一口氣踉蹌著奔到了門口,這是她第二次看到死人。


    原來除了阿懷所說的那些,她又知道了別的死法,砍頭和上吊。她知道蕭漪瀾為何而死,阿耶是殺雞儆猴。


    她渾渾噩噩了好幾日,阿耶常來探視,但她隻是閉著眼睛,不敢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他。


    後來阿懷也來了,他這些日子在軍中曆練,所以很少回家。


    他似乎又長大了不少,可是身上的孩子氣依舊未褪。


    他握住拳頭曲起手臂,給她看隆起的肌肉。


    她隔著衣衫摸了摸,似乎能感覺到那裏蘊含的強健力量。


    “阿姐,我如今長大了,可以像耶耶一樣保護你。他新建的懷字營招收的都是少年俊彥,還有王孫貴胄呢,你快些好起來,等你好了,我悄悄帶你去瞧。若是有相中的,就就讓他給我做姐夫吧!”


    他們雖然相差了四歲有餘,卻都是天真不諳世事,所以說到這些時,竟也沒覺得不好意思,隻當尋常玩笑一般。


    她對情愛之事渾然不懂,但是阿懷卻講得眉飛色舞,他說等她成親了就能生小孩子,他就可以做舅舅。


    他還說姐夫不一定非得出身高門大戶,隻要人品才華和相貌過得去,且對她好就行了……


    她歪在引枕上,望著侃侃而談的弟弟,想起來府中老人曾說過,弟弟的性情和容貌和阿娘有幾分相像。


    若是阿娘還在,會是什麽樣子呢?可她就是想不起來阿娘的樣子。


    阿懷走後,一切又變得索然無味。


    她在心裏盤算著死法,可是她虛弱至極,沒有一種她能做到。


    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聲音,在一個秋雨綿綿的深夜,讓她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


    魂魄蕩悠悠飄過了建陽門,她看到了淅淅瀝瀝的雨中飄落滿地的銀杏葉,也看到了無比熟悉的高牆屋宇。


    夜雨霖鈴,闔門閉戶,重重院落中一片死寂,隻有簷下滴答聲。


    過往的一切,走馬燈般在眼前一一呈現。


    她看到了繈褓中的自己,也看到了抱著她的阿娘,在出簷下、花蔭中、涼亭裏、畫樓上,她溫柔靜雅的就像一幅畫,身上看不出半點阿懷那樣的飛揚烈性。


    暮雲千裏,餘霞成綺,時光如畫卷,一頁頁翻過。


    她扶著朱欄蹣跚學步,阿娘倚在榻上含笑望著。


    阿耶彎腰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扶持著。


    他還是爽朗清舉的少年模樣,白皙俊秀,英氣逼人,笑起來時眸中柔波蕩漾。


    阿娘始終在望著她,而阿耶雖在教她走路,眼睛卻總是瞧著美人榻上斜臥的阿娘。


    大奸大惡之人,怎麽會有那樣幹淨澄澈的眼神呢?


    她走累了,停下來咿咿呀呀地喊:“耶耶,抱抱!”


    他笑著將她高高抱起,去看碧水中的紅色錦鯉。


    阿耶不常來,大多時候是阿娘陪著她,教她說話認字玩遊戲,給她講故事唱曲子。


    阿耶仿佛客人一樣,平日在的時候,也和阿娘相敬如賓。


    阿娘每晚都和她睡在一起,阿耶獨自睡在外邊小榻上,但是白日裏他們一家三口總是其樂融融。


    阿娘教她認眼睛、鼻子、耳朵、眉毛等部位時,是親一下再告訴她,等她記住了就讓她親回來。


    阿娘身上香香軟軟的,就連那種微苦的藥味她都愛極了,常常抱住她親的她滿臉口水。


    她原以為這是她們母女之間的專屬小遊戲,直到有一次半夜醒來,發現阿耶回來了,俯身在榻前輕輕吻了熟睡的阿娘,她忽然發現,其實這個小遊戲還可以多一個人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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