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好祭品後,懷真將自己為小貞吉畫的幾幅小像全都燒給了葭葭,董飛鑾站在一邊哭得肝腸寸斷。


    在公主府的那幾年,她和葭葭相處的時日遠遠多於和懷真,私心裏早就把她當做了小妹妹。


    其他婢女們也都紛紛落淚,一一上前進香祭拜。


    眾人掃過墓,與葭葭道別後,已是日上中天。


    懷真正欲打道回府,忽見一道人影如飛般到了眼前,卻是一個衣袂飄飄的負劍少年,正是玄鶴。


    “殿下,郡守大人正在路上,約摸兩刻鍾便能趕到。”他說罷行了個禮,倏然退到了數丈開外。


    “這人看著小小年紀,身手可真是了得。”董飛鑾驚歎道。


    懷真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道:“《古今注·鳥獸》篇說‘鶴千歲則變蒼,又二千歲變黑,所謂玄鶴也。’他叫玄鶴,說不定表麵是少年,實則已經是兩千歲的老祖宗了,你放尊重點,別打歪主意。”


    董飛鑾又羞又惱,跺了跺腳嗔道:“你好歹也是個長公主,怎麽這麽不正經?”


    懷真笑睨著她道:“若是我說錯了,將來再向你道歉。你方才那眼神,由不得人不多想。”


    “我……”董飛鑾麵泛嬌紅,辯解道:“我從未見過這般奇人,多瞧了幾眼,至於那麽大驚小怪嗎?”


    懷真笑而不語,攏了攏鬥篷,神色溫和道:“外麵有風,你如今還有些虛弱,先上車去吧!”


    董飛鑾搖頭道:“我穿的暖和,你不用擔心。”說著指了指不遠處道邊休息的圓光寺僧人們,道:“你既要等駙馬,那便讓他們先走吧,人是我請來的,我過去說一聲。”


    “我同你一起去吧!”懷真道,“這次勞你費心了。”


    董飛鑾神色黯然道:“分內之事,葭葭是個好孩子,願佛祖保佑她早登極樂。”


    **


    眾僧離開後沒多久,就見道路盡頭煙塵滾滾,馬蹄聲越來越近。


    懷真帶著幾名婢女去道邊相迎,他們在十餘丈外下馬,隨從們與謝珺作別後,又朝著懷真遙遙致意,隨後重新上馬掉頭離去。


    謝珺將韁繩交給迎上來的仆役,大步朝懷真走了過來。


    懷真一時間也顧不上身後眾婢和不遠處侍立的親隨們的目光,徑自迎了上去。


    謝珺快走兩步擁她入懷,麵帶歉意道:“泱泱,對不起,我來晚了。”


    “無妨,葭葭不會怪你的,她是好孩子。”她原本是微笑著說的,可說完心底卻湧起一股子悲愴。


    葭葭死後,她便絕了收養小貞吉的念頭,謝珺像是同她心有靈犀般,也突然間對做父親興味索然,再沒了當日在須彌山逗嬰兒時的熱忱和激動。


    他輕輕歎了口氣,沙啞的聲音中滿是心痛和愧疚,“她是這個世上最乖的女孩,可惜我不是個好父親,沒能照料好她。”


    他深深地望著懷真的麵容,忍不住癡癡道:“若你在就好了,泱泱,那時候……你怎麽就不在呢?你若是在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照顧孩子們……可是終歸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們,我把心思用錯了地方,也把孩子們置於險境,我有負你所托……”


    “不,你並未托付過我。”他搖了搖頭,慘然一笑道,“你那時候定然恨死我了,你教我去死,你早就不想看到我了。”


    懷真的心猛地揪緊了,沒想到他竟在這裏提起那件事。


    從她遇刺至今三月有餘,她早就知道他想起了一切,卻從未見他提過,她自己也實在不好開口,於是就那麽心照不宣地緘默著。


    “我沒有恨過你,我是個嘴硬心狠的糊塗蟲,被人耍得團團轉卻不自知。”她因突如其來的激動和愧悔而微微顫栗著,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


    “我後悔和你吵架,也後悔口不擇言。我心裏不是那樣想的,你走之後我日夜祈求上天,想讓你平安歸來。我想著你若是回來了,我定要跟你說聲對不起,我會好好待你的,我也會去學著做一個真正的妻子,我還要跟你說我的心裏話,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要說……”她一時哽咽難言,伏倒在她懷裏泣不成聲。


    謝珺嚇得臉色發白,手忙腳亂地拍撫著,哆哆嗦嗦道:“別、別哭,泱泱,快別哭,禦醫說了不能哭的……不能哭。”


    懷真原想掏心掏肺說幾句話,情緒都醞釀好了,愣是被他上躥下跳的滑稽樣子給逗笑了。


    謝珺慌忙給她揉了揉心口,緊張地問道:“怎麽樣,難受不?”


    懷真吸了吸鼻子,促狹地笑了一下,覆住他的手掌道:“不難受,很舒服呢!”


    謝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待還想再揉幾下時突然發覺到不對勁,臉龐‘轟’地一下紅透了。


    懷真得意得挑眉道:“不要這麽猴急,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動腳的成何體統?”


    “你呀你呀,”謝珺無奈地放開,手指在她額上點了一下,“真是拿你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正好除夕守歲,今晚就別睡了。”


    “在這個地方說這種話不合適,”懷真拭了淚,收斂心神,一本正經道,“你既然過來了,就先去跟葭葭打聲招呼吧!”


    謝珺啞然,怎麽片刻之間,突然就成他理虧了?他頗感不平,忍不住嘀咕道:“你也知道不合適呀?”懷真假裝沒聽到,牽著他走上了小路。


    **


    即使到了現在,謝珺心裏也分的很清楚,此葭葭非彼葭葭。


    他接過婢女遞上來的香,鄭重地拜了三拜,彎腰插好後,望著凝霜的墓碑,心裏默默道:無論你是誰,我都永遠感激你。我不會讓你枉送了性命,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回去的路上,他陪著懷真乘車,突然提議道:“等將來回了洛陽,把葭葭遷去崔園吧!這是她該有的禮遇。”


    懷真神情複雜地望著他,似有些不解。


    他輕聲解釋道:“以前她就葬在那裏。”


    崔園是公主墓園,曆來隻有帝女才有資格葬於此,他是怎麽做到將女兒葬入那裏的?


    “是我的……我的墓穴?”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謝珺默默地點頭,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澀聲問道:“那個時候,你在哪裏呢?”


    昔年懷真遷入帝陵後,崔園的墓穴便空置了,等幾年後她再從帝陵出來時,棺材卻無處可放,隻能安置在一座臨時搭設的簡易草棚裏。


    她當時暗想著應該是哪個侄女鳩占鵲巢,可是怎麽也沒想到竟是她的女兒。


    其實仔細想想,他大權在握時,她的墓穴哪怕一直空置,也不會有人敢去強占。


    何況她去世時,他的官階並不算高,甚至不能逾越禮製去添置高規格陪葬品,又怎麽可能爭取到風水寶地造墓呢?


    後世的公主們,應該也瞧不上那處地方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雖是長公主,可那時已無父母兄弟扶持,所能依傍的隻有勢單力薄的丈夫。


    崔園墓穴中最值錢的陪葬大都是她的嫁妝,但帝陵那邊就不一樣了,那時她已是南陽大長公主,陪葬品之豐盛……想到這裏忽覺肉疼。


    當日那些人砸開墓門衝進去時,她差點以為滄海桑田流轉,世間早過了千百年,是盜墓者闖入。


    那些人為了將她搬出去,愣是砸毀了貴重的棺槨,想必一應陪葬也最終也會遭到洗劫。


    懷真長歎了一聲道:“我在我應該呆的地方呀!”


    “那你能看到我嗎?”他忍不住驚喜地問道:“你能看到我為你做的一切嗎?泱泱,我信守承諾,並未食言。”


    他說過不會再娶,也說過夫榮妻貴,的確都做到了。


    懷真垂頭揉著葡萄石榴紋纈紅夾裙,紅著臉小聲道:“那些事都很不容易,多少人終其一生也做不到。”


    “可是我能做到,”他聽出了她話語中的誇讚之意,登時喜形於色,驕傲地挽住她的手臂道:“因為我是你的丈夫。”


    第127章 .舊事(下)我心中沒有天上月,從來隻……


    懷真不禁悲從中來,忍著心底酸楚,緩緩偏過頭去看他,不巧正對上了他的視線。


    她的眼中漸漸氤氳起淚意,抬手輕撫著他堅毅的臉龐,笑了一下道:“真傻!你愛我什麽呀?不是一開始就說好的,隻做名義上的夫妻嗎?”


    “可我隻是個普通人,我管不住我的心。”他有些難為情的垂眸,捧住她的手掌輕輕在頰邊摩挲著,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所以我不敢說隻能一點點做給你看。你冰雪聰慧,總有一天會看出來的。”


    他深吸了口氣,語聲有些沙啞,“若是沒有那件事,你一定會察覺的。我哪裏會害葭葭?我疼她都來不及。可你總是懷疑我,一次一次,都像是拿刀子在割我的心。”


    “對不起——”懷真潸然淚下。


    “我不怪你,”他放開她的手,張開手臂擁她入懷,緊緊抱著,眼中滿是疼惜,“你那時候年紀還小,不懂人情世故,我沒怪過你。從我們結合的那一夜開始,我就發誓要疼你愛你護你一輩子。可是……我不僅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人總是會對深愛的人抱有期望,想要得到對等的回應,得不到時便會心生怨懟。我心裏不僅有怨憤,還有嫉妒。”


    “當你和我說話,當你對我笑,當我們坐在一起,你的手臂無意間碰到我的衣衫,我都會心跳如狂,緊張地要命。我很想知道,你看著眼前人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我想知道答案,卻又害怕知道……”


    他曾被一個素未謀麵的人壓得喘不過氣來,那個名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山橫在眼前。


    直到多年後他親手斬下他的頭顱,麵前才得以豁然開朗。


    原本他恨歸恨,可慶陽和朝廷交好後,為了大局著想,他也從未想過尋隙報複。


    直到那個人不知死活,三番兩次挑戰他的底線,甚至想要偷走他的女兒——在他的心中葭葭是懷真的女兒,懷真走後就是自己的。


    任何人隻要敢打壞主意,他都絕不會手下留情,何況是最不該動心思的那個人。


    “我說了你也不會信的,”懷真悶在他懷中,委屈巴巴道:“你固執的要命,隻信自己願意信的。”


    “我現在相信,”他低下頭啄吻著她的前額,滿麵期待道:“你說什麽我都相信。”


    “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再說還有什麽意義?”她不情不願道。


    “當然有意義,”他挺起胸膛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我胸中的塊壘早日消除,於病情大有益處。”


    懷真大感驚異,仰起頭望著他道:“你總算承認自己有病了?”


    謝珺迎視著她的目光,溫聲道:“我身有殘缺,已經很自卑了,若還心有痼疾,那以後該如何麵對你?”


    懷真抬起手指捏了捏他的臉頰,大驚小怪道:“自卑?怎麽會呢?你臉皮這麽厚。”


    謝珺哭笑不得道:“隻會越來越厚。”


    “自卑可要不得,自欺欺人更要不得。”懷真攬住他的脖頸,含情脈脈道。


    “我沒想到會失態,原以為自己控製得住……你想啊,我這麽厲害的人,怎麽能讓區區心疾打敗呢?可事實上還真就……唉!”他有些挫敗地歎了口氣。


    “會好的,”懷真柔聲安慰道:“一定會好起來的。”


    “那你快說呀,”他迫不及待地搖著她的肩道:“我等著聽你的心裏話呢,等聽完說不定立刻就好了。”


    懷真拗不過,隻得爬到他膝上,俯身在他耳畔喃喃道:“我心中沒有天上月,從來隻有眼前人。”


    說著握住了他的嘴,調侃道:“可惜他長了一張討人厭的嘴巴,否則如今該是二世情緣了。”


    謝珺心頭百感交集,不由鼻酸眼熱,差點墮下淚來。


    懷真忙又哄道:“不說話的時候,還是很可愛的。”說罷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他癟了癟嘴,哭喪著臉啞聲問道:“我以前真的那麽討人厭?”


    懷真信手摩挲著他烏青的下巴,笑而不語。


    他順勢把頭靠在她肩上,輕輕蹭了蹭,可憐兮兮道:“那麽後來……後來我死的時候,你可有心疼?”


    懷真摟著他的脖頸,手指輕叩著他的頭冠沉吟不語。


    他又追問道:“你在哪裏見到我的?”


    懷真澀聲道:“廣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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