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引兵殺向洛陽,對天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要斬下李旭的頭顱,讓他看看戈壁荒城中艱難求生的百姓,以及死於圍攻戰中數以萬計的屍骸。


    他還要去北邙山下,祭奠一位故人。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攻破函穀關後,燕王李昀竟先他一步到達洛陽。等他終於趕到時,帝後已經殞命。


    開弓沒有回頭箭,若不能踏平洛陽屠盡權貴,那他所謂的‘替天行道’終將淪為一個笑話。


    原以為洛陽城中大亂,應該很好攻破,奈何軍民一心拚死抵抗,他耗費了半年,損傷慘重,卻隻攻破了外城郭。


    論理說,他和燕王東西夾擊,洛陽城破指日可待,但他雍州大軍前腳剛到,那兩方便突然休戰,齊齊調轉矛頭對準了他。


    一個是反賊,一個是叛賊,為何待遇卻是天差地別?他想不通。


    幕僚們說,燕王起兵是為稱帝,而他是為了弑君。洛陽是帝都,臣民需要帝王,因此哪怕拚得玉石俱焚,也不會退讓半步。


    北邙山是帝陵所在,有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


    入秋後的最後一站中雍州軍大敗,他隻得暫時退兵,一路撤至長安。


    **


    雍州軍撤退後,洛陽外城已是一片廢墟。內城依舊動蕩,當初反抗他的人,又去反抗燕王李昀。


    李姓皇族除了燕王之外,還有山陽鄭王和潞城韓王,以及據守河內的大行皇帝長子李絎、雄霸漢陽的皇叔趙王。


    燕王知道強敵環伺,再打下去縱然能將敵軍斬草除根,可是萬一被叔伯兄弟們合起來擺一道,那可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故而在大占優勢之時提出罷戰,打算先重整旗鼓,再圖後記。


    在燕王看來,皇叔遠在漢陽,向來獨善其身,就連叛軍入侵中原都能坐視不管,那麽斷然不會做出勤王這樣的義舉,因此暫且不用考慮。


    老五是個病秧子,大侄子是個廢物,唯獨老七陰晴不定,最難捉摸,加之他背後勢力錯綜複雜,暫且動不得。


    於是可憐的鄭王首當其衝,不到兩個月便暴病而亡。


    就在燕王準備以吊唁為名,順便奪取山陽時,卻讓雍城的楊氏舊部捷足先登,一舉拿下山陽獻給了大皇子李絎。


    李絎本就怯懦,深恐因此得罪燕王,拒不敢受。在王府臣屬們派兵接收後,李絎竟然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決定——歸附燕王。


    燕王半道上受到李絎派心腹送來的密信,一度以為是偽造。後經身邊文吏反複驗看後證實,他又覺得其中必有詐,於是假意應下來,想靜觀其變。


    不料李絎居然真的按照約定,帶著母親許氏,在心腹的保護下,偷偷跑到了燕王的陣營。


    不僅燕王,就連身邊部眾也都傻眼了。


    **


    德王禦極之後,野王便成了帝鄉,王府亦成了潛邸,因此守衛極其森嚴,對李絎來說那不是保護,是監/禁。


    先生讓他通讀文史,但書案上的前四史1他著實看不進去,侍讀便找了一堆民間野史想讓他開開胃。


    出於本能,他隨手挑了一冊名字比較香豔的,廢寢忘食地讀了一夜漢獻帝和諸位後妃的風流史,次日眼睛都是紅的。


    他從書中的獻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他身邊所有人全都是曹操。他比獻帝還可憐,人家至少有過那麽多後妃子女。


    而他雖是皇子,迄今還沒正經成過婚,風光之時倒是收羅了幾個侍寢宮女,後來全跑得沒影了。回到潛邸後,他隱晦地向王傅表示,應該給他找幾名侍妾,結果那老頭吹胡子瞪眼,罵得他隻差跪下磕頭。


    這幫混賬,一個個比曹操還可恨。


    人家曹操雖然控製著獻帝,可是把閨女一個個嫁給他,也不算虧待。但這些老不死的,連個婢女都舍不得給他。


    燕王叔身後有王家撐腰,總有一天會打過來的。


    到時候那幫老家夥是丟下他跑呢,還是像公車司馬令韓崧那個王八蛋對待他父皇那樣,押著他去投誠?


    想到這些,李絎再也睡不著了。


    自此他常做噩夢,不是被臣屬軟禁終生,就是被燕王叔給祭了旗。


    鄭王叔的死訊傳來時,他當即嚇尿了,想都不用想,下一個必然是他。


    任誰也沒想到他能有這個膽子,於是給他鑽了空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和燕王搭上了線。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無比英明。


    燕王叔念在他一片忠心地份上,不僅沒殺他,還好吃好喝地供著,並且派了四個美人輪流侍候。


    這邊的仆婢們待他極為恭謹,就連燕王的臣僚麵見他時,都以殿下相稱。


    身為大行皇帝唯一的兒子,李絎活了二十年,平生第一次揚眉吐氣。


    **


    燕王得到李絎這個活寶後,對付河內已經算是勝券在握。


    入冬之時,燕王已經拿下了河內大半領地。


    就在他準備一鼓作氣,徹底剿清前朝餘孽時,遊曆了一圈的老七回來了。


    燕王料定他會先去懷真的地盤,於是命人把守住前往南陽的各處要道,誰承想他竟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封地潞城,甚至還打山陽路過。


    老七回到潞城後,第一時間不是為枉死的老五鳴不平,而是寫信為他歌功頌德,說他仁義寬和識大體,有王者之氣,特指他善待李絎以及主動罷兵,對他占領山陽以及強攻河內隻字不提。


    燕王心下一寬,頓覺孺子可教。


    隻要老七能臣服,那麽放眼宇內,除了他還有誰可堪帝位?


    兩人鬥智鬥勇了多半年後,老七那邊有些支撐不住了,於是帶領親信來偃師投奔,願效李絎獻出封地,以求庇護。


    燕王滿腹狐疑,但還是接受了他的投誠。兩人在偃師時兄友弟恭,羨煞旁人。


    侄子太草包,弟弟太機靈,可是這倆人卻全都選擇了依附他,讓燕王不信天命都難。


    但他就是攻不下南北兩宮,除非屠城或焚燒。


    可他沒有雍伯餘‘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豪情壯誌,他要的是征服不是毀滅。


    洛陽城內有糧倉,足夠支撐十幾年,2他耗不起。


    於是燕王再三問計淩虛子,得到的都是時辰未到。


    他實在等不下去,便強令淩虛子閉關問卜,其後得知天象有變,登基之日遙遙無期。若想破命,須殺一人。


    別說一人,就算百人千人也不值一提。何況那人雖是他的妹妹,但彼此之間並無感情。


    若是她死了,那麽南陽就真成了無主之地,等他登基後,便可以順理成章收歸帝室。


    至於謝珺,他雖然放了自己一條生路,卻間接害死了他的妻妾子女,就當是報仇了。他是聰明人,應該明白其中利害,若是不服,大可以換一位公主嫁給他。


    霍家伏誅後,那個綺年玉貌的大侄女他可沒舍得殺,雖嫁過人,可那也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大不了把她嫁去北地做補償。


    刺殺一個深閨女子,再容易不過。


    可是淩虛子親自出馬,竟然失手了,不僅沒能殺死正主,反而錯殺了李晄鍾愛的小美人。


    在燕王看來,這實在微不足道,可是李晄居然跟他反目了,並且不計後果的率眾出走,跑到南陽去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個看上去風度翩翩文質彬彬頗有儒將風範的謝珺,居然隔三差五不遠千裏地寫公開信辱罵他,用詞之惡毒語句之粗鄙令人發指,好像他掘了謝家祖墳,滅了他全族一樣。


    一個兩個都瘋了,看來此戰在所難免,於是他便開始備戰,並等著西北的戰書。


    為女人發瘋的男人,多半成不了氣候,因此不足為懼。


    這個時候的燕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出身寒微痛恨權貴的雍伯餘竟會勾結世家出身的謝珺,暗中護送懷真回到封地。


    懷真的回歸,於南陽郡而言猶如天助。據探子回報,她回來的當天,郡守許壽便自請卸任奉上印信,甘願退居幕後。


    而她一介女流,竟然真的擔起了一郡庶務,沉著冷靜地安撫民眾,組織軍隊馳援江夏,還不忘鄭重地給他下了一道戰書。


    與此同時,雍伯餘再次揮師東進叩開了函穀關。


    而謝珺迅速占領了冀州通往豫州的要道,徹底堵死了燕王向慶陽求援之路。


    其後又橫穿河東郡,在潞城韓王部眾的協助下,一舉拿下上黨郡,對河內形成了半包圍之勢。


    燕王不得已兵分三路,一路趕赴穀城攔截雍伯餘,一路馳援河內郡,一路嚴守豫州與荊州的邊界線,防止懷真反撲。


    第135章 .故人往後自當履道坦坦。


    孟夏之時,眾人在順陽郡停靠。


    長空萬裏,豔陽高照,岸邊草長鶯飛桃紅柳綠。


    漫天碧影中,隻見旌旗招展迎風飄舞,隱約可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船艙中,董飛鑾正帶著婢女幫懷真更衣理妝。


    懷真身著大袖襦裙,正平舉雙臂,兩名婢女各踞一邊,細心地整理著蔽膝、裙裾以及腰間大帶。


    窗前湘簾半卷,河麵水光嶙峋,有些刺眼,董飛鑾背過身去,拭了把額上細汗,抱怨道:“太熱了,有點適應不來。”


    懷真努了努嘴,用下巴指著三重衣領道:“我比你穿的還多。”


    董飛鑾扮了個鬼臉,嬉笑道:“殿下辛苦啦,也就片刻功夫,忍一忍吧!”說著為她扶了扶花釵,理了理步搖。


    王嬍款款走進來,微笑著打量了一圈道:“許久未見殿下著禮衣,竟有些不習慣。”


    懷真道:“我也是。對了,貞吉呢?”


    王嬍道:“和乳母在一起,這會兒正精神著呢!”


    懷真吩咐道:“你帶阿舒隨我一道走,飛鸞和乳母暫留順陽。”


    董飛鑾驚訝道:“不回宛城嗎?也就三四百裏路了。”


    懷真道:“巴巴地回去,萬一守不住還得跑,到時候一幫老弱婦孺,亂軍之中如何逃命?不如暫留在此,若是情勢有變,你們立刻往西跑。”


    “那……那你呢?”董飛鑾憂心忡忡道。


    懷真拍了拍她,安慰道:“我有那麽多人保護,你大可以放心。別忘了,青羽和玄鶴都跟著來了。”


    “可是你也說了,亂軍之中……他們縱使本領通天,也未必能護你周全。”董飛鑾眼眶微紅,低聲道。


    “我又不是木頭,真有危險早就拍馬跑了。”懷真忍俊不禁,摟住她的肩拍撫著,柔聲道:“我命中的劫數已經過了,往後自當履道坦坦。我們此行無需侍候,我會將婢媼女官都留下,這一大幫人,老的老小的小,可有你費心的了。”


    剛剛囑咐完,外邊便提醒船要靠岸了。


    **


    碼頭上甲兵林立,迎風招展的順陽郡旄下,郡守孟攸領著屬官已經等候多時。


    率先上岸的是辛都督和羽林衛,其後是兩名女將並數十位英姿颯爽的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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