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來沒說話,他隻看我,目光並不凶狠,但總覺得像要把我的皮扒開。短暫的沉默後,他伸出手,隨後又停住,收回去。


    我心裏忐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算了。”裴雁來轉身跨步上樓:“上來。”


    “啊?”


    我傻了。送盒餃子就能進家門,天底下還能有這種好事?


    他步子沒停,我愣了兩秒,很快跟上去。


    但在門口,裴雁來摸了摸口袋後卻眼睫微動。樓道裏光線慘淡,他朝我看這一眼顯得森寒,也生動。


    說不清那些是什麽情緒,我從前從未在他眼裏見過。


    在這一刻,我和裴雁來之間的那根線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拉力扯了一下,距離變得縱然沒那麽近,卻不像從前那麽遠。


    我的心髒不安分得跳得有點快——


    然後裴雁來說:“鑰匙沒帶。”


    “……”


    啪。


    直接心梗了。


    大概是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太明顯,裴雁來涼涼地睥了我一眼。


    “吃了藥睡的,剛醒,不太清醒。”他笑一聲,冷淡得要命,“怪我。”


    後麵兩字咬得格外重。


    我一聽這話,心跳急得像打鼓。


    擾人清夢,斷人後路。這年可能真讓我這災星攪渾了。


    “對不起。”話這麽說,但我可不會提前給他發信息,否則十有八九計劃夭折,這個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但下次還敢:“要不……去我家?”


    我多解釋一句:“我也一個人住。”


    裴雁來半個身子倚在門板上,神情有點憊懶。他看了一眼手機,徑直從我手裏接過保溫袋,走到一層半的位置,放在一旁:“明早六點保潔過來。”


    這就是拒絕了。我不意外。


    距離明早六點,還有將近七個小時。我幾步跟著他下去,他從兜裏摸出一包衛生紙,抽出幾張鋪在樓梯上。


    “現在怎麽辦?”


    “等。”


    “幹等?”


    他長腿一支,坐在鋪好的紙上,左側還留出了容一個人落座的空間:“吃節禮。”


    我想忍的,但沒忍住笑出聲,又飛快用咳嗽掩飾。我揉揉鼻子,在他身邊窩下去:“……跑得太急,不小心嗆著了。”


    欲蓋彌彰,但裴雁來也不關心我說了什麽。我一動不動盯著他,貪婪得像是餓了半年的狼。


    他從不在意我,從不在意我怎麽看他,順手拆開保溫袋,拿出餐具和兩個裝滿的保溫盒。


    “哪個?”他問。


    我隻顧著盯著他看,隨口回:“都行,一樣的。”


    裴雁來隨手把下麵那盒遞給我。


    我接過,問他:“蘿卜牛肉,忌口嗎?”


    他吞下一個被顛散掉的餃子:“不挑。”


    我看見他那盒裏還有幾個一路上被擠走形的餃子,又看看自己手裏的,湊過去用手肘輕輕撞他:“換一下?你那個賣相不太好。”


    裴雁來明明聽見了,卻當沒聽見,撈起一個散架的塞進嘴裏,咽下去。


    “……”


    能怎麽辦?


    我拿他沒辦法。


    幾不可聞的咀嚼聲在耳邊,我一直在打量他。


    和平時那副應付別人的溫和皮囊不太相同。他整個人鬆下來,顯出大型貓科動物半睡半醒的倦懶和饜足。呼吸間帶著溫度,比哪種時刻都鮮活。


    “笑什麽?”裴雁來突然問我。


    他進食的速度很快,十分鍾不到,已經空了大半個盒子。


    我一愣:“我笑了嗎?”


    他看我一眼,什麽話都不說了。


    話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還有任務沒完成。


    “這是助眠的,我試過水了,還算有點用。”我從羽絨服的外兜摸出香包,遞過去:“給。”


    裴雁來剛塞進一口餃子,看見香包,微側過頭。他下意識咬合,卻像被什麽硌到,眉頭一蹙。


    他捂住嘴,扭過頭,幾秒後轉過來,手心躺著整整三枚一元錢硬幣。


    我和他齊齊盯著這三塊錢,硬幣上還裹著點兒肉餡兒的油花,一時誰也沒開口。


    樓道裏靜默如斯,不知道是不是我尷尬出了幻覺,隔音這麽好的高檔公寓,竟然還能隱約聽到樓下鄰居吃年夜飯的動靜。有點吵。


    我隻能給出幹癟的解釋:“這個,這個是封建迷信,家族傳統。”


    要不是他細嚼慢咽,否則今晚不是被卡死就是要被送去洗胃。


    裴雁來一言不發。


    “對不起,我忘記提醒你了。”我理虧,連著氣也變短:“但硬幣我消過毒。”


    說著,我伸手,想把這三個倒黴玩意兒撈回來。


    結果裴雁來沒給。他揣進兜裏。


    我也不是真的想和他搶,就是覺得丟人。既然他樂意要,我就從善如流,把香包也塞給他:“好事成雙。”


    他掃我一眼,目光很輕,又很快移開。


    吃完餃子,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這兒呆到明早。


    索性樓道裏溫度不高,但我和裴雁來年紀輕,火力足,歇幾個小時不是大問題。


    我半靠在瓷磚牆麵上,吃飽喝足,不敢思銀欲,隻能昏昏欲睡。


    “為什麽是三個。”裴雁來突然問。


    我本來困得迷糊,又強睜開眼。


    裴雁來倚在另一側的欄杆旁,正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窗外的月光安靜地灑進來,把他的骨相勾畫得深刻又俊美。


    我無比清晰地聽到心動,頭腦卻因為困頓轉得艱難。


    “……什麽?”


    他把腿伸直,鞋後跟抵著地:“硬幣。為什麽是三個。”


    “你問這個……說來話長。”我打起哈欠,眼皮不爭氣地黏起來:“我爸家暴。我媽挨打挨怕了,就跑了。”


    “十年前的春節,我媽有了新人,回來辦離婚。那天年夜飯她在餃子裏包了三個硬幣,說如果我第一口能吃到,就帶我走。”


    裴雁來猜到故事的結局:“你運氣不錯。”


    我閉著眼,聲音粘連不清:“……也就那一次,算我命大。”


    他不置可否。


    沉默裹挾困意再次將我吞沒。過了幾秒鍾,也或許是幾分鍾,總之在我即將進入睡眠的幾個呼吸間,耳邊猝然響起刺耳的呼嘯,然後什麽東西在高處炸開。


    是煙花。我迷糊著想。


    嗆鼻的硝煙無人在意,人造浪漫搶走所有風頭,飛嘯被細碎的爆炸聲切斷。零點的夜空大概要被這玩意兒的光燒起來。很難看清圖案,但能猜到應該挺狂放。


    樓道產生回聲,任何動靜都被放大,連著幾聲巨響,我終於清醒過來。


    手表“滴”聲響起。


    是零點,新的一年。


    我眯著眼,透過小窗向外看。光沒來及被眼睛捕捉,我在轟鳴中聽見裴雁來的新年問候。


    “林小山。”他說,“你嘴上有油,擦幹淨。”


    第14章 我滾,馬上滾


    正月初一清早,我醒過來,肩頸疼得要命。


    可人類的疼痛總不完全是疼痛本身,就像有人堅信福禍相依,也有人常把否極泰來掛在嘴邊,一切負麵的情緒似乎總能在這種生物身上找到正向的出口。


    如果我早先意識到,裴雁來會枕在我羽絨服的那頂厚實又溫暖的帽子上睡覺,我一定甘願讓這種綿長的痛延續得再久一點。


    但世界上並沒有後悔藥。


    保潔的阿姨踩著點兒踏上樓梯,詫異驚呼了一聲的時候,我先一步被吵醒。


    在這之前,我一晚都端正地縮在樓梯的最左側,頭靠著牆。他卻把腿隨意支在欄杆和地麵上,腿長,地方窄,整個人向我這個方向倒著,把剩下的空間占得一幹二淨,頭靠著我。


    我一個猛子站起身,毫無防備的裴雁來一個重心不穩,頭咣當一下撞到了牆上。


    那一聲巨響,一瞬間就把睡眼惺忪的我嚇清醒了。


    “我草。”


    我驚魂不定地脫口一聲罵,閃過腦子的第一個念頭是,這麽大動靜,萬一裴雁來被撞傻了怎麽辦,要不要我對他負責啊,得賺幾位數才能養起失智青年,能不能養一輩子啊……


    打住,再往下想我和他孩子都有仨了。


    我生。


    “裴雁來,你沒事吧。”我找回神智,想伸手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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