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聽起來往往是浪漫主義故事的開端,邏輯無懈可擊。


    但我不置可否:“說實話,在剛剛進門之前,我確實沒想過今天約我見麵會是周小姐你。但無論今天來的是誰,我的答案都一樣。”


    我行事偏執,撞了南牆也不樂意回頭,把自己丟進光投不進的深淵很多年,早就眼盲心瞎,看不見別的。這些我都清楚。


    賤嗎?是挺賤的。


    但倘若莽撞該屈從於斟酌,感情該被理性地控製,文學史上各色流傳於世的愛侶就會變成一對對兒徹頭徹尾的愚人。


    周小培的笑容到這一刻才肉眼可見變淡。深烘焙咖啡因濃度高,糖和奶油球密封著放在一邊,沒拆。她喝了口清咖解膩,像被苦到,眉頭皺起來。


    “我能問問為什麽嗎?”她猜道:“比如你心有所屬?”


    “我不想瞞你。”我坦誠相見:“是,我有喜歡的人。”


    周小培眉頭微挑:“上次你拒絕我的原因也是她?”


    “嗯。”


    “你在追她?”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


    “到現在都還沒有成功?”問題的角度很刁鑽。


    這就有點戳我痛腳了,我灌下一口咖啡,不太情願地答:“……是。”律所離得不遠,我下意識抬了抬頭,但並不能看到裴雁來辦公室的落地窗:“但我沒打算放棄。”


    玩兒數字的都敏銳,周小姐也是位邏輯鬼才,她攤攤手,溫溫柔柔遞出一刀:“那反過來說,我喜歡你,我想追你,還沒成功且不想放棄,這些都是我的自由。未來的大律師,你都沒給自己判死刑,憑什麽決定我是槍決還是安樂死,人不能這麽雙標。”


    心理素質很強大的對手。硬的不吃,軟的我來不了。於是隻能把底牌亮出來。


    我用勺子把靠近自己那一份蛋糕尖挖走,意外的是入口發現是鹹奶油。等到這玩意兒被我徹底吞到肚子裏,我才把勺子放下,直視著周小培的眼睛,告訴她:


    “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當事人。我沒有權力對你宣告判決,隻是在陳述認定的事實。”


    “我喜歡的是男人。”


    “……”


    周小培的攪拌勺落在瓷杯裏發出脆響。


    她很意外,也是,說不震驚是假的。


    雖然和以前比,當下社會對同性戀的接納度有所轉圜,但必須承認的是,我們依舊是少數。少數就意味著脫離主流,在這個以“永遠正確”為標準的正午,鍘刀總會朝異類揮去。


    我不知道她怎麽想,又怎麽看,這不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要下雨了。”我再次看向窗外,隨口道。


    天氣預報裏說下午有小雨,但早晨首都豔陽高照。


    直到現在,陰雲迅速聚集在一起,壓在並不澄澈的頭頂。我從前偶爾會鑽牛角尖,思考存不存在一生沒淋過雨的智人,我甚至問過裴雁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有,比如死在生產半道兒的嬰孩。


    我反駁他,說,羊水是母體的雨。他單手推開我湊近的臉,讓我少用抽象思維詭辯。


    人都得淋雨。


    在雨裏,精心描畫的麵具會模糊,負麵情緒容易傾閘,它阻絕社交,所以置人於獨處,然後才能看清自己。


    短暫的驚詫過後,周小培變得非常平靜。


    沉默半晌,她才順著我的視線投向窗外,空氣潮濕得如有實質:“是啊,可我沒帶傘。”


    我看著她,說:“我辦公室裏有兩把,很近,就在對麵,我去拿。”


    周小培笑著點頭,我看得出她在朝我釋放善意的信號:“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謝謝你啦。”


    從見麵開始就略顯緊繃的氛圍在這一刻彌散。


    持續兩個月的壓力卸下,我沒本事做聖人,更沒道理強製要求別人做聖人:“我沒有立場要求你對我母親他們保密,說不說看你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會多話的。”周小培愣了一瞬:“我無意影響你的家庭關係。出櫃這種事,還是你親自來比較好。”


    “謝謝。”


    “也謝謝你的坦誠,我可不想當同妻。我放棄你了,不過……”蛋糕沒人再動,周小培似乎又對別的事起了興趣,眼神狡黠:“到底是什麽神仙啊?讓你這種八分男念念不忘還搞不到手?”


    “八分男?”我不解。


    她解釋道:“以前社交網絡上喜歡給女人打分,一分兩分八九分,現在也給男人打打嘍。這叫反凝視。”


    我點點頭:“哦。如果十分製,那他一百分。”


    如果裴雁來能愛我,他就變成正無窮。


    周小培看我的眼神頓時變得很微妙:“你……沒想到你這麽戀愛腦,明明長得挺渣男的啊。”


    渣男?我幹笑兩聲:“對不住,我比較擅長在一棵樹上吊死。”


    周小培說甜食影響身材,秉著浪費食物可恥的原則,除了她動過的那塊,三分之二的蛋糕最後進了我的肚子。


    牛嚼牡丹,很膩。


    幾乎是我們起身的一瞬,外麵突然下起雨。雨勢並不迅猛,但又細又密,北方少見這種連綿陰雨的天氣,淋了很容易感冒。


    把西裝當雨披,我衝回律所,拿了傘送給她。她接過,笑著說再見,但我們都心知肚明,做不成朋友,下次見麵就是遙遙無期。所以我揮揮手,沒再言語。


    咖啡廳提供主食,我想起裴雁來還沒吃午飯,於是又折返回去,買了牛皮紙包著的黑椒牛肉帕尼尼和燙手的中杯馥芮白。


    結完賬,我拎著牛皮紙袋和咖啡推開門,身後卻殺出一位不速之客。


    瞎了眼的狗東西從後往前,直衝衝撞上我的右肩。


    如果不是我身體素質好,下盤穩,估計一個趔趄就會倒在地上。地麵泥濘,預想會很狼狽。


    “……何律師。”


    是何為思。


    我叫他,是有點想找事的意思。


    看方向,他是要回鼎潤加班。但他手裏拎著公文包和咖啡,步履匆匆連傘都沒打,也沒回頭看我,不知道是真聾還是裝聾。


    何為思的身影漸遠,在律所門口又和裴雁來打了照麵,隨後才轉身消失在視野。我邊暗罵晦氣,邊撐起傘跑著過馬路。


    “滴”一聲,是裴雁來開車鎖的提示音。


    我跑到車旁,裴雁來剛好拉開車門坐進去。車窗開了半扇,露出裴雁來此刻格外不近人情的一雙眼。


    “裴律。”我不知道什麽事,又或者什麽人觸怒他,斟酌兩秒,還是遞出咖啡和帕尼尼:“你午餐沒吃,這個……”


    “唰——”


    車窗合上,防窺玻璃上隻映出我的臉,半張著嘴,話被卡在半截。


    雷克薩斯發動機嗡鳴,猝不及防突然啟動。腳邊就是一灘潮濕的泥水,隨著車輪的高速旋轉飆起,濺了我一褲腳。


    車漸行漸遠。


    我還以微妙的姿勢僵在原地,半天才咬牙切齒把話補全。


    “……你不吃我吃。”


    第53章 裴雁來


    最近有兩件事讓我頭疼。


    一是裴雁來臉色風雲變幻,前段時間明明還挺願意搭理我,沒來由的,這幾天又變回那副軟硬不吃的麵孔。二是耿一直姥爺出殯後,不止直係,連同旁支零零碎碎二十口子,都為遺產官司打破了頭,耿一直心裏煩,基本上隔半個小時就要給我來消息發牢騷。


    這種狀態持續兩周,我終於忍不住,問老耿,賞臉晚上一起吃個飯?


    他很快用蟹黃麵的店址回複我,說,哥,今晚十八點三十分,不見不散。


    單人份一百二十八,還送小盤鮮蔬,算是首都蟹黃麵裏的平均價位。拆好的小碗蟹黃加上醋,滿當當油潤潤,耿一直問服務員這麽多有幾隻蟹,服務員衝他比了個一。


    “就一隻?你家帝王蟹啊?”耿一直問。


    我按了下太陽穴:“是十隻。好好吃吧你。”


    麵上裹著濃厚的蟹粉,耿一直一口吸進去小半盆,嘴唇像濾嘴,嘬完留下整圈發亮的油脂。


    “擦擦。”我遞過去紙:“你幾天沒吃飯了?”


    耿一直肉眼可見消瘦了,他囫圇道:“不瞞你說,這還是我今天吃的第一口飯。一群老妖怪和我鬥法,你懂什麽是身心俱疲嗎?他媽的,真要餓死老子了。”


    “你們豪門鬥爭都這麽爭分奪秒?”


    耿一直惡俗地邪魅一笑:“朋友,懂什麽是商場如戰場?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生命。”


    ……邪門的覺悟。我不和他扯皮,正色問:“說說,我能幫你什麽?”


    麵是手擀麵。


    耿一直麵吞到一半,聽到這話慢半拍咬斷,等到咽進肚子裏,才說:“禿哥,你既然這麽問了,我也不跟你客氣。老爺子的遺囑上,百分之二十九點五的股份和百分之五十的不動產全寫的我的名字,但那群人不認。”


    合法遺囑按程序生效,板上釘釘的事。我納悶道:“白紙黑字,他們不認也得認。”


    “拿容易,守住難。”耿一直搖頭:“這幫老油子手段花得很,最近琢磨著在血緣這方麵做做文章。”


    “你現在是正統血親,怕什麽。”他麵色憂疑,似乎還有難以明言的隱情,我不欲多問:“你是想讓我幫你介紹靠譜的律師?”


    耿一直巴巴衝我眨眼:“嗯~謝~謝~我~禿~哥~”


    一拐十八彎的惡心人腔調,我打著寒戰用筷子把麵拌開:“你打住,再惡心我沒話聊了。”說話的時間,麵已經開始坨了。


    店麵離我家不遠,我打算走著回去。辦公室久坐會滋生慢性病,我不加班的時候,一般摸在裴雁來身後跟去梁心的射箭館,又或者自己去健身房,頻率維持在一周三到四次。


    耿一直插上鑰匙,車窗大開,胳膊撐著下巴搭在外麵。


    “禿哥,還有個事兒,差點兒忘了告訴你。”酒飽飯足,他打個哈欠:“夏桑你還記得吧?”


    我反應一陣兒,才想起是高中班裏的學委。高二調位置那次,她差點兒就成了我的同桌。我嗯一聲:“你高三那會兒暗戀她,我記得。”


    “嗨,”耿一直傻樂兩下:“哪年哪月的事兒了,你咋還記得。人家現在也在首都,是外交官,我前兩天剛巧遇見了。她孩子三個月了,說想五一辦場百日酒,高中同學都打算叫上。你來不來?”


    我血往胃裏衝,腦子沒動就脫口:“裴雁來去不去?”


    耿一直哈了一聲,疑問的語調:“我的哥,你倆天天見還問我?你這意思,是想讓他去還是不想讓他去啊?”


    “……我有空。”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替他把頭塞進車裏:“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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