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一直車子啟動,開出去幾米又打開窗戶喊話:“我說,你要是方便,記得也替學委問問裴大律師——”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所裏那位擅長遺產官司的劉律師,但她同事告訴我,她今早跑區法院,下午才能回來。


    我的工位直對著樓梯,來來往往很好抓人。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下午四點出頭,劉律踩著小高跟尖頭鞋上樓,她步速極快,這雙鞋的響聲又很奇特,落地兩聲,先輕後重,一路直上像在放雙響鞭炮。


    “劉律師。”我不高不低喊她。


    劉律年逾四十,戴著眼鏡,眉型很古典,五官柔和。她和我交集不多,但脾氣好得盡人皆知,幫了人的忙,連頓飯都不樂意被請。菩薩類的角色。


    “嗯?”沒等我追過去找,她已經噠噠噠地走到我麵前:“怎麽了?”


    我把耿一直的事簡單陳述,她沉吟半晌便點頭答應:“好,我最近剛好有空。你把你朋友聯係方式發給我,晚上我和他直接溝通。”


    劉律和女兒鍾愛某品牌的糕點,我中午排隊去買了三盒新品,芋泥綠豆芝士的盒子花花綠綠,遞到她手裏時,她有點意外。


    “多大點的事,舉手之勞而已,還這麽客氣。”她問:“你排隊排了挺久的吧?”


    我笑了下,說:“眠眠也喜歡吃。”


    聞言,劉律一愣,而後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回頭讓眠眠謝謝她小山哥哥。”


    劉律拎著糕點盒要走。


    我的視線剛剛調轉到電腦屏幕上,就聽見近處一聲驚呼,動靜特別的小高跟接連劈裏啪啦和光滑的地板相撞。


    “……劉律師小心!那兒滑!別踩!”謝弈驚呼。


    視野邊緣上,誰的身影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大理石地板硬度可觀,用手撐胳膊會折,屁股著地尾巴骨就遭殃。


    我椅子上滾輪向後滑動,飛速起身,下意識臂展接住。


    ——好沉。


    劉律身材中等,這手感不太對勁。


    “沒摔著吧劉律師?”


    “劉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錯。我剛杯子倒了,水灑地上還沒來及擦……”


    “嗨,別愣著啊都,趕緊把水擦幹淨。”


    ……


    議論聲紛雜,劉律的聲音卻在不遠處響起,“我沒事,但是何律怎麽樣了?”


    何律師?何誰?


    倒黴催的,鼎潤上下目前就一位姓何的律師。


    我頭皮發麻,低頭一掃,果不其然和何為思因驚愕瞪圓的眼對上視線。


    兩秒後。


    我猛地撒開手,何為思也從頭到腳過電似的抖了下,而後狠狠推我一把。力道很大,好在我下盤穩,隻往後小退半步。


    明顯反應過激。


    最近他很少在二樓閑逛,我眼不見為淨,乍一看見這人竟然覺得有點陌生。


    我暗聲冷笑,心道扶他不如扶條狗。


    “你笑什麽?”道謝的話都不講,何為思情緒很不好,眼神飄忽又古怪:“林小山,你他媽笑什麽?我問你話呢!”


    不帶親媽不會講話?


    我不是善茬,頓時心頭火起。文件夾不輕不重地落在桌上,響聲清脆,像是個休止符,二層驟然變得安靜,同事的眼神齊齊粘過來,嘴巴卻閉上。


    我覺得好笑:“有病就去治,你跟我這兒發什麽瘋。”


    何為思還撐著我的桌麵,我看不順眼,手背一掃,把他的手拂下去。


    “讓讓。”


    讓我意外的是,這個動作的效果等同於在得了瘋牛病的牛麵前扯起一塊紅布,何為思脖子泛紅,青筋迸出,瞬間暴起。


    他動作很快,拳頭揮到我臉上,我沒來及躲閃,就重心不穩撞上桌子,耳內短暫地嗡鳴,文件劈裏啪啦散落一地。旋即,火辣的疼痛漫上嘴角。


    圍觀的人群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也有人見亂去叫人。


    但我無心在意,指腹朝嘴角一摸。


    草。


    見血了。


    虎牙抵在舌尖,我努力讓自己冷靜,可事實證明,在這種情況下保持理智非常困難。


    我緩過突受重擊的恍惚,站直身子。我舔了舔傷口,邊卷起襯衫的袖子,邊朝何為思走近。


    這傻逼神色肉眼可見的不對勁,不像醉酒,也沒聽說有嗑藥的習慣。我和他短暫對視兩秒,腳步一頓,突然意識到什麽。


    何為思邊往後退邊把牙咬得吱吱作響,抬腳踹走誰的轉椅。


    “林小山,我警告你,你他媽,你他媽別靠近我——”


    輪子咕嚕嚕地轉,最終撞上南牆,才砰得停下。


    我充耳不聞,有同事想來攔我,但看見我臉色之後也沒敢湊上來,訕訕退回去。


    如果我沒猜錯……


    何為思崩得極緊的神經終於斷裂。


    他猛地推開我,一腳踹上矮櫃,響聲震耳,吼道:“死基佬!別他媽碰我,髒不髒啊草你媽!”


    “你媽知道他兒子喜歡帶把兒的嗎?天天搞男人你丫得沒得病啊?體檢報告裏查艾滋了嗎你來上班?!”


    “我真幾把吐了!我草!”


    話畢。


    聞訊而來的所有同事統統變成啞巴,聲音無法不通過介質傳播,目力所及的整片辦公區域頓時像被抽成了真空。


    預感成真,當頭一棒到底還是砸了下來。


    前不久的某天下午,在咖啡廳,何為思撞完我就不管不顧跑遠並非無意。


    倒推一下,我對周小培說的話,他也大概全聽見了。


    種種異舉得到合理的解釋——何為思恐同,而我是gay。


    這事兒怪我。


    但想想也不能怪我。


    我一沒濫交二沒搞他,我做錯了什麽?


    “砰”的一聲。


    何為思被我一拳打在顴骨上。他身板單薄,撞上牆根的櫃子,東西七零八落往下掉。


    我嘴角還流著血,幹笑兩聲,坐實了散開還沒幾秒的流言。


    “……怎麽,我是草你還是草你爸了?”猝不及防的難堪讓我口不擇言:“管好你自己。”


    “媽的!”


    何為思登時大罵。他從雜物堆中起身,目眥欲裂,不要命地撲過來。


    我們纏鬥於一處,他下狠手,我就出殺招,打紅了眼。氣氛逐漸白熱,眾人見狀不妙終於上來阻攔,但我蠻力大,都沒攔住。


    我用小臂製住他,手在半空握拳,骨節處有擦傷,因為捏得緊還在滲血。


    “道歉。現在。”我低聲吼道。


    他起不來身,整張臉通紅,顴骨和額頭都帶傷,聲音啞得像拉鋸,驟然暴起:“我呸!死同性戀!你他媽休想!!”


    我自詡不是正人君子,但也沒想到何為思會突然玩兒陰的。


    耿一直送我的銅質擺件先前滾到桌邊,不知道怎麽被他摸進手裏,我回過神時,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玩意兒重重朝我頭砸來。


    我躲閃不及,同事的尖叫近在咫尺。


    完了。


    這玩意兒分量很足,實打實的純銅,兩尺多高,近十多千克。


    照我後腦來一下,不當場斃命也得中度以上腦震蕩。


    我有點後悔。


    早知道今天鬧到這個地步,我該跟裴雁來表白的。


    這件事不做,我當鬼都不得安寧。


    我下意識閉上眼——


    但一聲淒厲的痛呼驟響,預期的疼痛並未降臨。


    圍觀的人群開始躁動,我敏銳地捕捉到兩聲“裴律”。


    裴雁來?


    他怎麽來了?


    完了。醉酒盲親和清醒出櫃的差別有點兒大,裴雁來到時候要是真讓我滾,我該怎麽辦?


    我殺了何為思的心都有了。


    心髒狂跳之餘,我睜開眼。


    何為思麵部猙獰,嘴巴張著,慘叫和口水一起往外流,異常狼狽。他拿著凶器的手臂以一種微妙但不過火的角度扭曲著,被裴雁來踩在鞋底下。


    我離得近,隱約能聽見骨頭在作響。雖然不合時宜,但我還是聯想到北方粗條的炸麻花。


    “工作場合,不要吵鬧。”


    裴雁來就站在我身邊,他聲音很低,很平緩,我腦子混沌,甚至分不清是在對誰說話。


    我抬起頭的瞬間,他腳尖往下輕輕一壓。


    何為思又是一聲嚎叫,腕骨附近的肌肉應聲發出微妙的聲響。


    “當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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