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拚西湊的酒名挺能唬人,我問:“你現編的?”


    老歪推推墨鏡,聲音低沉:“你怎麽知道。”


    我沒忍住笑了一聲:“少貧。”


    “這位是?”裴雁來側著頭,突然溫聲問。


    我還沒開口,老歪卻擺手哼哼兩聲,柔聲道:“叫我老歪就行。”


    我不確定裴雁來是否記得這號人物,補充道:“老朋友了。”


    “少套近乎,誰和你是老朋友,騙我打折呢吧?”老歪擺擺手,做作地對我說:“忘了問,您叫什麽來著?”


    年逾五十的人來瘋,也是少見。


    “差不多行了,歪叔。”裴雁來在,我不樂意配合他演戲:“今天不喝酒。”


    老歪拿不住了,捂著嘴笑了兩聲。


    他正式發了個招呼,就要領我們去僻靜的位置,裴雁來卻看著他,輕聲說,我記得你。


    老歪一愣,和他打太極,我也記得你,你長得帥,高中那會兒經常來喝酒。


    裴雁來笑笑,垂下眼,我看不清神色,沒再說什麽。


    我猜他應該想到了過年時我打給他的那通電話,又或者想起當年林輝慘案還有這樣一位目擊者,而這個人有極大的可能,碰巧把事情始末轉告給了我。


    但這些已經不太重要了。


    沒點餐,老歪卻做了兩個半份的牛油果雞蛋沙拉——牛油果我和裴雁來一人一半,核在他那兒;雞蛋我和裴雁來一人一半,蛋黃在我這兒。


    我說,又沒說不付錢,歪叔,您可有點兒摳。老歪卻答,小孩懂什麽?我這是誇你們倆什麽鍋配什麽蓋,一個蘿卜一個坑,命中注定。


    俗話太俗,但最後一句的吸引力卻偌大。


    ——我們曾被撕裂、或又粉碎,形態殘缺,但斷口的鑰匙也會有匹配的門鎖。我打開他,他吞沒我。


    命中注定,多好的詞。


    吃完飯是八點,燈光驟然暗下來,正式到喝夜酒的時間。


    裴雁來和陰影極度契合,在暗處他不再做君子,頭頂一盞昏紅的小燈亮起又熄滅,像點燃的野火,他的五官隨光明滅,俊美到危險。


    我明明沒喝酒,卻色玉熏心,覺得自己快醉了。


    恰逢老歪請的駐唱歌手今天因故遲到,我頭腦一熱,臨危受命接過話筒。


    “送你的回禮。”起身時,我對裴雁來這樣說。


    鍵盤手敲了個調,我坐在高腳凳上,比了個ok的手勢。台下喧鬧,稀稀落落吹起口哨,樂聲響起,我隻看得見一個人。


    ……


    “願可做你,”


    “腳下那堆爛泥。”


    裴雁來,向你獻祭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我的姿態不夠美麗,不夠柔軟。


    甚至饑餓如聞見鏽味的水蛭,難纏如嗜陰貪潮的苔蘚,唯有獨占欲磅礴又旺盛。


    “來守護你,”


    “我未理身上那汙穢。”


    但你看看我。


    看看林小山這個人。


    他靈魂幹癟、精神生活乏味、除了尚且年輕的肉體一無所有。


    “別輕視我,”


    “縱是這種爛泥”


    人類向死而生。但隻要你在那頭,他可以偏航。


    這份真心堅貞獨一,無可匹敵。


    ……


    連呼吸聲都被麥克風放得這樣大——


    “能滋潤你,”


    “耗盡每分讓你豔壓一切。”


    我是這種爛泥。


    我愛你。


    阿列夫零


    《爛泥》許誌安


    第68章 你心有不甘


    論壇開幕當天,早上八點全員到會。我精力遠不如裴雁來旺盛,鬧鍾六點鍾響起時,手腕上的指痕和腰腹還在作痛。


    怪我,不該在正事前一晚不知死活的撩搔,被拖回家後果然被裴雁來無情鞭撻。


    ……不能細想,實在快活過頭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又倒下,再睜眼時裴雁來已經西裝革履。


    “幾點了?”我再次驚醒。


    裴雁來戴上腕表,垂眼看了看:“七點零三。”


    正值前調,他身上“straight to heaven”的香氣明顯。我深吸一口氣,但時間不等人,無心進行別的聯想,隻能匆忙從床上爬下來。


    爬不是誇張的動詞。我下肢酸軟,真站不穩,狼狽到家了。


    草。


    我忍不住想罵他。


    “你不用去了。”


    正當我像條缺水的魚一樣想從地上彈起來,裴雁來卻橫攬我的腰,重新把我摔回床上。


    “我不用去?”這話聽著像把我辭退了一樣,社畜的本能讓我心頭一悸。


    裴雁來整理領帶:“主辦方的邀請函上沒寫你的名字,你不來沒有影響。”


    道理是這樣,但哪有不帶助理一個人到場知名律師?裴雁來不在乎這些條條框框,我卻不想讓別人另眼看他。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麽,突然開口:“記得麽,你贏過我一次。”


    我知道他是在說高三運動會的那場長跑比賽。時間太久,但那時候的心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在赤紅的跑道上,我曾和裴雁來比肩,甚至先撞斷那根破舊的紅綢。我轉身時,他額頭出汗,就站在我的身後。


    “如果不想做助理,”裴雁來以俯視的姿態和我對視:“那就不做。”


    “……”


    高凱也說過類似的話,可我知道裴雁來和他說的完全不是一碼事。


    裴雁來把我看得太透。我心口像被攥了一下,多年的遮羞布被人一把扯掉,即使這個人是裴雁來,我依舊感到不安,回避話題的念頭幾乎立刻就湧上來。


    但他沒給我這個機會。


    “考慮清楚。”裴雁來指尖掃過我額前的發,又用力抓起,半邊兒掌心壓著我的發際。他垂著眼,逼我直視他:“你不甘心的樣子很好看。”


    不甘心。


    像拔掉一顆從根爛掉的牙齒,血肉模糊後,野心昭然若揭。


    不甘心靠高凱的關係拿到鼎潤的工作,不甘心一直是誰的助理。其實從踏上這條路的一開始,我就從未設想過擁抱這樣慘淡的終局。


    “考慮什麽?”我開始戰栗,或許因為期待可能性,或許因為望不到底的未知。


    裴雁來的嘴唇湊近耳側,帶點兒不可言明的笑意,對我低語。


    “再贏我一次。”


    他在我耳後留了一個吻。


    媽的。


    能不能贏他我不知道,但顱內仿佛通電,我脊背一麻,徹底爬不下床了。


    裴雁來離開之後,我起床查了一些資料。因為專注,所以錯過了午飯的時間。察覺到肚子餓了是在下午三點多,我打開冰箱才發現裏麵空空如也。


    距離論壇結束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我給裴雁來發了條微信,告訴他我要去趟超市。


    他說好。


    這麽多年過去,城市麵貌進行了一次更新,附近原來有個商場,但拆遷變成了美容整形醫院。我無法,隻好打車讓司機就近在大型超市停下。


    天氣熱,我推著購物車在冷櫃打轉。酸奶出了兩種新口味,我難以抉擇,所以拍了照片發給裴雁來。


    沒等到回信,購物車卻被人撞出了兩米遠,隨後是一陣盒子倒地的聲音。


    超市促銷的堅果壘成一道一人高的牆,現在悉數坍塌。失誤的工作人員罵罵咧咧擦身而過,我繞過去,蹲下幫忙收拾。


    身後有購物車軲轆滾過的聲音。


    “小山?”


    我手一頓,幾乎立刻就意識到是誰在叫我。


    “小山,是你吧?”


    很難說清此刻的心情,感官上時間像是被拉長,每一秒都難捱。


    歎了口氣,我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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