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頭,果然看到我媽的臉。


    “……”我起身,把堅果盒子遞給工作人員,才說:“媽。”


    “我剛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你怎麽突然回來啦?住在哪裏啊?也不跟我說一聲。”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裙子,沒帶孩子,但購物車裏裝的全是小孩兒喜歡吃的零食。


    “出差,在朋友家湊合幾天。”我解釋完,看向她的手。


    她左手戴著黑色的手套,右手卻沒有。我媽雖然有時候粗線條,但也不至於出門時落了一隻手套到現在都沒發現。


    我神經過敏,控製不住想到林輝,想到那些家庭暴力遺留的痕跡,一時發散思維後口不擇言:“高凱他是不是……”


    我媽眼角拉下去,是生氣的意思,厲聲道:“小山!和你高叔叔沒關係,你不要多想。”


    “……”草率了,胡亂揣測冤枉好人。我垂下眼睛,喉結滾了滾:“抱歉。”


    兜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但我沒管。


    我無意賣慘,但我媽似乎後悔自己剛剛的疾言厲色,軟下語氣解釋,像在賣好。


    “是我煲湯的時候沒注意,被蒸汽燙傷了。醫生說隻要好好塗藥,過幾個月疤就能消。”她補了句:“你別擔心。”


    我媽真的變了很多。


    無論是穿衣的風格,還是待人接物的方式。


    從前她大大咧咧莽莽撞撞,像燃燒的一團火,但現在卻被什麽磨平,銼成一塊沒有棱角的玉。過年那天我心思都在還錢這件事上,沒能察覺到這些細節的變化,直到今天在超市裏意外見麵。


    因為什麽呢?


    家庭?


    有所顧忌才會瞻前顧後,溫情確實會變成人的軟肋。


    但她對我這麽小心翼翼……並不是我還債的本意。


    “其實我這兩天一直想聯係你的,就是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她欲言又止。


    我說:“您現在說也不遲。”


    “寶貝。”兩個孩子不在,她突然又這麽叫我:“明天是你生日。我和你高叔叔都挺想你的,你看看方不方便到家裏吃個飯。”


    “……”


    生日?


    想想還真是,她不提我都忘了。


    從記事起,我媽和我就都不過生日。大概是優越的經濟條件讓她漸漸養成了多餘的儀式感。


    事發突然,我拒絕的理由相當敷衍:“今天是大寶二寶的生日,我沒準備禮物,空手過去不太好。”


    我媽一愣,好一會才回過神,軟言軟語:“寶貝,你不要和我這麽客氣。我們是一家人。”


    沒必要,真的沒有必要。


    我多想反駁,但傷人的話到嘴邊又吞回去。


    “明天是周末,我和高凱都在家,我做好飯等你。”被我逼急了,她終於有了點從前毫無顧忌的影子,強調一遍:“我們會一直等你。”


    天聊死了。


    沉默是把大錘,砸在我們這對並不相熟的母子之間。工作人員的效率很快,堅果牆已經重新壘砌起來,像塊密不透風的鐵幕。


    我口舌笨拙,直言直語時總會把場麵弄得更糟,幾次想走,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直到來電鈴聲把我解救。


    是裴雁來。我就差給他磕個響頭了。


    “結束了就出來吧,我在門口。”他開門見山。


    我愣了下,然後很快意識到他是順著我拍的冰櫃照片摸了過來:“家樂美超市門口?”


    “嗯。”


    “你怎麽過來的?”


    裴雁來報了一串車尾號:“開車,北門門口有輛黑色奧迪。”


    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車。


    “……我去找你。”謝天謝地。


    我掛斷電話,匆匆和我媽道別。她問我,是朋友嗎?


    朋友太有歧義,可曲解的方向很多,於是我答的中規中矩不出差錯。


    “是一起出差的上司。”


    我離開前她沒再阻攔,似乎篤定明天會再見。但實際上,我還沒拿好主意。


    第69章 mary,mary


    我這人容易想多,思維的分叉密過少年人的頭發。睡了並不踏實的一夜後,我還是決定赴約。


    倒不是因為要向我媽“妥協”,而是我意識到,送完一張存折就走的決定摻雜一半意氣,並不明智。親生母子之間的舊賬沒那麽容易一了百了。


    出於各個方麵的考量,我需要和她談談。


    今天的會議日程是下午一點到七點,中午,裴雁來開車送我到高凱家樓下。我什麽也沒說,他就什麽也不問,隻告訴我,今天結束晚,不用等他吃飯。


    很突然的,我站在車窗邊上,對裴雁來的愛意前所未有的豐盈——人偶爾會有這樣奇妙的時刻,文藝作品裏叫作墜入愛河,放在我身上,要叫在愛河裏溺死。


    我把頭探進去,輕飄飄落了個吻,但裴雁來不會這麽輕易放過我。


    他按著我的後腦,直到彎腰曲背的姿勢我喘不過氣。這個吻太過火。


    “去吧。”臨走前,他說。


    我說好。


    但再次走進這棟樓時滋味有些不同,因為今晚我有了歸處。


    夫妻倆和兩個孩子都在家。半大的孩子正在生長期,半年不見,大寶二寶就竄高了不少,見麵先喊我哥哥,然後就祝我二十八歲生日快樂。


    也不知道是父母教的,還是對我有點印象。


    我媽準備了滿滿一桌菜,中間還擺著八寸的巧克力蛋糕。感恩此刻天光大亮,沒人點蠟燭。


    她切了一塊給我,我轉手遞給大寶,大寶說謝謝哥,她又切了一塊,我轉手遞給二寶,二寶說,謝謝哥哥。


    我媽臉色繃不住了,是高凱幹咳一聲,站在徐韻丈夫的立場又在提醒我什麽。於是我接過刀,分成三份,給我媽,給高凱,放在自己麵前。


    最後這三份超額的蛋糕誰也沒動。


    吃完飯,大寶二寶要去午休,兩個孩子分別要了父母的一個麵頰吻後,乖巧地回到臥室,關門前還不忘對我招招手,說,哥哥午安。


    我俯下身,也回了句午安。


    是被教得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同,兩個極端。


    門一合上,寬敞的房子變得很安靜。沉默的一分鍾後,餐桌上殘羹冷炙,杯盤狼藉,高凱擼起袖子要幫我媽收拾,被我攔下來。


    “高叔,”我端起盤子,“我來吧。”


    高凱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等到我媽走進廚房,才說:“你媽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們好好聊聊。”


    我沒應,問了句別的:“她的手是什麽時候燙傷的?”


    高凱麵色遲疑。


    因為基因裏存在同樣的劣根性,所以男人看男人,一般看得準。高凱道德感極強,說不上完美,但是個端正的真君子。我猜得出我媽對他下了封口令。


    “我不會和她提這個,我隻想問問。”


    單從我和徐女士的血緣關係,高凱就沒有辦法鋸口不答:“……大年初一早上,她燉雞湯的時候走神,澆到左手上了。”


    是給她存折的第二天,情況也比她告訴我得嚴重。並不意外的答案。


    無知無覺時我又成了哪場無妄之災的罪人,盡管我自己對這個身份並沒有認同感。


    進了廚房,我接過盤子,說我來洗。我媽在走神,順勢讓到一邊,用抹布猜幹淨盤子上的水漬。


    刷到第二個盤子,她突然開口,問:“你是不是怪我?”她頓了頓:“……你是該怪我。”


    水聲嘩啦作響,我手上動作沒停,“我不想騙你。以前怪過,但現在明白不該怪,所以不怪。”


    彎彎繞繞的,可每個字都是真心話。想要盡快結束這一切,我必須強迫自己坦誠。


    午後的太陽順著窗戶灑進來,我媽握住瓷盤的指腹用力到發白。


    “我不成熟,莽撞,想一出是一出。因為這些,我做過很多錯誤的決定,是個失敗的母親。”


    她繼續說:“每次和你見麵,我都會想到那個畜生。想到他,我就會想到自己的失職,想到如果你不出生在這個家庭,是不是就不會受這樣的罪。逃避得越久,我就越學不會和你相處。”


    “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輕聲答。


    “……小山,”她看向我,嗓子有些緊,說:“我說這些不是想得到你的諒解。”


    我點頭:“我知道。我不怨你。”


    我沒有撒謊。


    懷我的時候林輝嫖娼,我媽大著肚子去按摩店抓奸,可惜到場的時候他還沒來及脫衣服。


    睜著眼說瞎話,黑的也說成白的。林輝破罐子破摔,似乎終於找到發泄的由頭——盡管並不正當——從那之後才開始漫長的家暴。


    她報過警,但司法在婚姻家事方麵似乎總自動退為弱勢。在那種情況,她還是選擇賦予我生命,這份生恩沉重而龐大,我不會忘記。


    “……你從小就懂事。”她笑了一聲,玻璃盤麵映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臉:“這段時間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我生分,這是我該受的,我不奢求你再和我親近。但是錢你沒必要還給我,那是我為人父母該履行的義務。”


    水龍頭被我關上,廚房裏頓時沒了別的聲音。


    講大道理是沒用的。


    “媽。”


    我叫她,把二寶的飯碗洗幹淨遞過去,“我比你想象的自私。這錢不還我睡不安心,所以隻能讓你為難了。”


    過了好半晌,我媽放下青色的小碗,擦了擦眼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小山。”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哭的,躲著藏著,這麽無聲無息。


    簡直不像我媽,愛讓人變得矯情又脆弱。我又覺得這樣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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