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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曙光在村民大會上闖禍的消息也傳到了戚福珍的耳朵裏,不過,她沒有聽完整,隻知道賀曙光在會上亂說了,具體說了些什麽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在背後議論,很神秘,本來議論得正起勁,一見福珍來,馬上就把話岔開。她想問七叔公,不敢,怕惹老豆生氣。


    戚福珍找賀曙光。


    戚福珍到賀曙光家的時候,賀曙光母親趙蘭香正在門口曬木棉花,見戚福珍來,多少就有點不好意思。木棉花冬天開,涼性,可以入藥,羅沙村有很多木棉樹,一到冬天,火紅火紅的。但這種花自覺,等到紅得微微發紫的時候,就會自動落下來。過去日子窮,村裏人喜歡冬天收集落在地上的木棉花,曬幹,開春的時候拿到供銷社換幾個油鹽錢,如今日子好了,很少有人做這種事情,而趙蘭香勤快慣了,看著滿地的木棉花任人踩踏,心疼,就揀了回來,攤在自家門口翻曬。由於沒人撿,所以木棉花到處都是,趙蘭香發動阿強和阿英與她一起揀,揀了許多,把自己家大門都堵上了,隻留下一條勉強容納一隻腳的狹窄的小道。


    趙蘭香見沒有戚福珍插腳的地方,不好意思,就解釋,說阿強他爹身體不好,別的藥不管用,就服這木棉花褒的湯。


    這種解釋顯然是多餘的,而且也沒有效果,因為賀三就是再能喝,也絕對享受不了這麽多的木棉花,要是賀三能喝這麽多的木棉花褒的湯,還不把肚子喝炸了?好在戚福珍是個懂事的女仔,沒有認為收集木棉花賣到供銷社是件丟人的事情,相反,她一邊幫著賀曙光母親翻木棉花,一邊說:是要多曬點,馬上就要征用土地了,往後這東西越來越精貴。這話趙蘭香愛聽,聽完之後心裏舒坦,像是自己做了一件有先見之明的大好事一樣。


    關於賀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趙蘭香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說實話,她覺得戚福珍除了個子矮點外,哪裏都不錯,懂事,善解人意,說話中聽,從來不擺書記女兒的架子。趙蘭香甚至想過,如果賀曙光真的能娶戚福珍做老婆,說不定還是個福氣。趙蘭香的文化雖然沒有達到自己看書的程度,但是喜歡聽故事,她在山裏做姑娘的時候就聽說書的人說過故事,說當年孔明就娶了一個不漂亮的女人,結果享了一輩子的福。想想也是,不漂亮的女人不會招惹是非,不會給丈夫找麻煩,娶個這樣的老婆過一輩子確實是福氣。聯想到自己畢竟是外鄉人,賀三也太老實,賀曙光萬一要娶一個刁蠻的媳婦,他自己吃苦不說,說不定她這個做婆婆的也少不了跟在後麵受氣。而戚福珍好歹是書記的女兒,兒子娶了她,在羅沙村也算是有根基了,不僅對他自己好,就是對阿強和阿英也有個照應,所以,雖然沒有明說,但母親對賀曙光和戚福珍的交往還是支持的,每次見到戚福珍的時候,都要仔細打量打量,下意識裏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家未來的兒媳婦。不過,最近發生的事情讓她感到別扭,因為前屋的二叔婆對她說了,說七叔公要娶一個入門女婿。二叔婆還說,二爺講了,看這個七叔公威的,明明知道戚福珍和光仔好,就是想招入門女婿,也要來找我們賀家商量,在村裏放風幹什麽?難道還要讓我們上門求他?曙光娘知道什麽是入門女婿,在他們老家叫“倒插門”,就是女方家沒有兒子,招一個女婿上門,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往是男方家兒子多,而且經濟條件困難,討不起老婆,隻好倒插門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在他們那裏,這是丟人的事情。再說,我們家也沒有窮到兒子討不起老婆的地步,這兩年開放河口,允許做邊防貿易,賀曙光剛開始是幫別人跑腿,後來跟人家合夥做,多少賺了一些錢,現在家裏的狀況比以往好多了,連小二樓都蓋上了,完全沒有必要委屈兒子做人家的入門女婿。況且,趙蘭香也覺得讓兒子做人家的入門女婿對不起他死去的親生父親,所以,當時她聽二叔婆那樣說了之後,馬上就回答:我們聽二伯伯的。因此,現在麵對戚福珍,趙蘭香就有些別扭。


    “三母,光仔呢?”戚福珍問。


    “去802團了。”趙蘭香說。


    802團是基建工程兵的一個團,前二年開進這裏,現在集體轉業,成為建築工程公司,但是村民們仍然叫他們802團。賀曙光以前跑貿易的時候,經常搭802團的車,但不是白搭,隔三岔五地甩上一包那邊帶過來的好香煙,一來二去,熟了。這些天邊防貿易不讓搞了,賀曙光閑著沒事,就經常跑802團,玩,也順便看看有沒有發財的機會。這些情況,賀曙光對戚福珍說過,她知道。


    “三母,我先回去,”戚福珍說,“光仔回來麻煩您告訴他,我找他。”


    “哎。”趙蘭香應承。


    賀曙光這時候果然在802團,在跟大佬張學開汽車。其實賀曙光已經會開汽車了,此時的大佬張已經完全把車子交給賀曙光,他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盡情地抽著賀曙光孝敬的三五香煙。反正這裏是一個大工地,空曠得很,即便賀曙光稍微有點閃失,也不會出大問題。


    大佬張已經抽完了一根煙,對賀曙光說:你已經出師了,隻要去考一個駕照,就可以放心上路了。


    賀曙光笑。沒有說話,繼續開車。


    “也是,”大佬張說,“你是做生意的,當駕駛員沒出息,不考也罷。”


    “不是,”賀曙光說,“生意做不成了,我還真想買輛車跑運輸。”


    大佬張一聽,興奮起來,腰往起一直,第二根煙捏在手上也不點了,說:“那好啊,別的不說,你就幫我們拉土石方,錢也不少賺。這活看起來粗,但是沒什麽麻煩,旱澇保收,可以的。”


    賀曙光又笑。笑著說:“我知道好,但是沒錢呀。”


    “放心,”大佬張說,“哥們不向你借錢。”


    “借也沒有,真沒有。”賀曙光說。


    大佬張看著賀曙光,不說話,眼神中透著不信。


    賀曙光說:“剛剛建了小二樓,花光了。”


    大佬張信了。歎了一口氣,重新靠在座椅上,接著點香煙,開始抽第二根。


    戚福珍白天沒有見到賀曙光,晚上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七叔公那天會上的事情。問了兩遍,七叔公都不回答,說吃飯不要講話。等到飯吃完了,七叔公開始剔牙了,戚福珍專門為老豆端上茶,再問,問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七叔公就不能不回答了。但是這個問題七叔公很難回答,因為他既是戚福珍的老豆,又是村裏的書記,如果他實話實說,說賀曙光這樣沒有經過安排就在上麵來的領導麵前瞎說,使本來有可能爭取到的群眾利益泡湯了,因此闖禍了,那麽女兒怎麽看他?他還是書記嗎?而且,在七叔公看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嘴上無毛,說話不牢,如果他把心裏說告訴戚福珍,說不定戚福珍就會傳給賀曙光,萬一賀曙光再擴散,或者直接來找他評理,他該怎麽應答?七叔公到底是當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書記了,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隻能意會,他還是能把握的。可是,如果他不實話實說,而是說違心話,說賀曙光講得好,很好,代表了新一代村民崇高的思想覺悟,如今村民很快就要成市民了,確實不能總是用農民的思想考慮問題,要有全局觀念和長遠觀念等等,又顯然太假了,不像是老豆對女兒說的話。最後,生薑還是老的辣。七叔公略微思考了一下,反問戚福珍:你問這個幹什麽?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七叔公這樣一反問,立刻就從被動變主動,把戚福珍問得沒有話說了。幸好她當時背光,不然,七叔公肯定發現戚福珍的臉上像落在地上的木棉花。


    “是、是、是村裏人都在說,所以我就想問一下。”


    “噢,是嗎?村裏人都說什麽了?”


    戚福珍猶豫了一下,說:“好像評價不好吧。因為他們一見我來,就不說了。”


    “這是為什麽呀?”七叔公明知故問,“這跟你有什麽關係呀?”


    繞了一個圈,還是回到老問題上。這下,戚福珍沒有辦法躲藏了,臉上的紅終於露了出來。


    為了躲藏,戚福珍嘴上嘀咕著“不跟你說了”,腳底下就像是抹了油,溜進了自己的閨房。


    七叔公給老伴嘟嘟嘴,示意老伴進去跟戚福珍說說。七叔婆遲疑了一下,還是按照七叔公的意思辦,進了戚福珍的房間。


    媽媽坐在戚福珍的旁邊,拉住戚福珍的手,還沒有開口,眼淚就先下來。


    媽媽雖然不善言辭,而且心情不好,但該說的話還是說清楚了。大概的意思是:我們家情況特殊,不是想幹涉你的婚姻,實在是因為需要一個入門女婿,你老豆擔心,賀曙光不適合做入門女婿。


    “為什麽?”戚福珍問。


    “他太機靈,心也高,不會甘心做別人家的入門女婿的。”


    “要是他願意呢?”戚福珍又問。


    “那也不行,”媽媽說,“你老豆說了,就是賀曙光本人願意,賀老二也不同意。”


    “幹他什麽事?”戚福珍問。


    “怎麽不幹他的事?”媽媽反問,“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家什麽事情不是二叔公做主?”


    “那他也不能幹涉我們的婚事。”戚福珍說。


    “就算他不幹涉,”媽媽說,“可你看看光仔家情況,老的老小的小,就靠光仔頂著天,他能做我們家入門女婿嗎?”


    媽媽這樣一說,戚福珍就沒理由反駁了。賀曙光家的情況她了解,賀三年紀大,身體差,給人半條命的感覺,阿強和阿英都還在上小學,現在整個家確實是靠賀曙光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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