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考駕駛執照的事情比賀曙光想象得簡單。魚有魚路,蝦有蝦道,反正到最後,想買車的人都順利地拿到了駕駛執照。那麽,下一步就是買車了。買車更簡單,隻要給錢就行,不像辦駕駛執照,還要學,學會了還要考。但是,就是這個看上去最簡單的事情,在當時卻被告之辦不成了。


    私人不允許買車。


    這話今天聽起來好笑,但當時確實是這樣。


    私人不允許買車,那麽車全部賣給公家?什麽是“公家”呢?


    賀曙光與人家講道理,但沒人與他講道理。國家就是這麽規定的,難道賀曙光有資格找國家講道理嗎?


    村裏人鼓動賀曙光找區裏的王主任,因為他們認定王主任是賀曙光的後台。賀曙光沒有去找。因為他知道,王壽桃並不是他的後台,他也根本就沒有後台。賀曙光還知道,現在正忙著搞行政區域重新劃分,他們這裏現在屬於上步管理區,王壽桃是不是恰好分在他們這個管理區,是不是還是當主任,他都不知道,再說,即便王壽桃正好分在他們這個管理區,並且正好還是當主任,那麽,他就一定會管賀曙光買車的事情嗎?退一步講,就是他願意幫忙,就能幫得了嗎?賀曙光認為,國家的規定不是一個區政府辦公室室副主任想改就能改的。


    賀曙光還是沿用他的老辦法,找大佬張。大佬張雖然不是幹部,但是熱心,為人豪爽,路子廣,主意多,賀曙光找他沒有欠人情的感覺。再說,當初買車的主意是大佬張出的,所以他現在有義務幫著賀曙光排除困難。果然,大佬張在802團咋呼了一圈,還真找到了辦法。


    人家告訴大佬張,可以以村的名義買車。因為“村”不是“私人”,既然不是“私人”,那麽就應當允許買車。


    大佬張把別人的主意轉載給賀曙光。賀曙光高高興興地回村了。但是到了村口,準確地說還沒有到村口,隻是遠遠地看見戚福珍家屋山頭那棵高大的木棉樹,他就立刻犯難了。因為如果要以村裏的名義買,那麽就必須求七叔公,而一想到七叔公,賀曙光的頭皮就開始發麻。


    賀曙光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戚福珍了。這天經過她家門口的時候,戚福珍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開著門亮著燈在等他,而是大門緊關著。賀曙光也試著打幾下自行車鈴,但沒效果,再打,不敢了,怕開門出來的不是戚福珍,而是七叔公。


    賀曙光怕七叔公,從小就怕,現在就更加怕了。因為關於那天在會場上的事情,他已經聽人說了,剛開始他覺得好笑,想著我認識王主任,人家現在是不是還認識我都很難說,怎麽可能把內部消息透露給我?但是,他並沒有多解釋,一方麵覺得解釋不清楚,越描越黑,還不如不解釋。另一方麵,他多少有些得意,感覺既然大家這麽想,那麽至少今後不敢輕易欺負我了,反正也不是我自己吹牛的,有什麽不好呢?所以,就沒有解釋,一笑了之。可是,笑過之後,仔細一想,感覺這下肯定是把七叔公得罪了,因為二伯伯的出招也太狠了一點,讓七叔公裏外不是人,有苦說不出,吃了個悶虧,在這種情況下,賀曙光還敢敲七叔公家的門嗎?賀曙光不敢。不光是怕七叔公,而是不想再惹七叔公生氣。他能想象出來,如果這時候他去找戚福珍,被七叔公碰上了,他肯定生氣,動手打他也未必不會。如果七叔公動手打他了,那麽他怎麽辦?難道還手?問題是,隻要七叔公動手打他了,或者沒有打,但是氣得臉發白,那麽戚福珍多為難呀。為了不讓戚福珍為難,這些天賀曙光就沒有去找戚福珍。憑感覺,他覺得戚福珍也非常想見他,隻是不想惹七叔公生氣罷了。所以,賀曙光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給戚福珍一些時間,也給七叔公一些時間。他相信,隻要時間長了,誤解早晚就會消除,


    在這段時間裏,賀曙光的主要精力是放在買車的事情上。賀曙光買車主要目的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這個家。邊防貿易不讓搞了,土地也被征用了,今後這一大家子人靠什麽生活?賀曙光感覺到了對這個家的責任。他知道自己現在在家庭裏的分量。繼父賀三是個老實人,而老實人往往沒有多大的能力,在過去那種體製下,人是屬於集體的,做老實人是好事情,因為凡是集體就有領導,就有人指揮,而老實人最聽指揮,所以,在那種體製下,老實人往往比一般人更受歡迎,凡是當上勞動模範的往往正是老實人。賀曙光在上中學的時候,還從課本上知道“三老四嚴”,要求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做老實人”,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體製變了,沒有生產隊了,甚至可以理解為沒有集體了,如今的“村”與過去的“村”已經不是一個概念,已經沒有人指揮村民做什麽或不做什麽了。賀曙光認為這是社會的一大進步,給予老百姓更多的自由,讓普通村民也成為一個自己能自己決定命運的獨立的“人”。但是,正因為如此,也就意味著村裏不再對個人的未來負責了,特別是對於羅沙村,土地被征用之後,國家給予一定的補貼,然後就讓村民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出路了,在這種情況下,像繼父賀三這樣的老實人就不習慣了,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事實上,繼父賀三現在一天到晚除了擺弄自己那杆自製的毛竹筒水煙袋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什麽,有時候早上起來,竟然稀裏糊塗地扛著農具下田,走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掉頭往回走,而且還不敢抬著頭走,生怕碰見人打招呼,笑話他。因此,賀曙光就感到了一種責任,一種對這個家庭的責任。他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


    關於買車的事情,賀曙光也不是完全自作主張,他曾經與母親和繼父商量過,說眼下我們雖然分了錢,但是不可能靠這些錢過一輩子,所以必須要為自己的未來謀劃出路。


    賀曙光在這樣說的時候,繼父賀三不吭聲,吸煙,用自製的水煙袋吸煙。賀曙光不知道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賀曙光的想法是得到他的同意。因為畢竟,繼父賀三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


    賀三雖然沒說話,但是母親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因為在賀曙光正式與他們商量之前,母親已經把賀曙光的意思對賀三說了,賀三雖然沒有表示反對,但他並不讚同買車,而是想先等一等,看一看,看看別人家做什麽,特別是村長家做什麽,做得怎麽樣,然後他們才決定做什麽。賀三覺得反正現在有錢了,暫時什麽也不做也有吃有喝,不如先看看。所以,當賀曙光正式征求他們的意見而賀三低頭吸煙不說話的時候,母親就知道賀三這是表示他不同意,她就把賀三把這個意思說了。


    “那不行,”賀曙光說,“怎麽能看七叔公的?他們家哪個能開車?要是等七叔公家買車了我們再買,那麽就等於決定不買了。”


    母親一聽,馬上就覺得賀曙光講得對,在買車這個問題上,確實是不能以七叔公為標準,因為每個家實際情況不一樣,而七叔公家更是情況特殊,這麽能以一個特殊的家庭作為標準呢?


    母親看著賀三,意思是:你看呢?


    賀三抬眼看了母親一下,然後重新低下頭,繼續吸煙。


    賀曙光知道繼父的思想還沒有想通,於是就繼續開導,說眼下家裏雖然有錢了,但是物價上漲這麽快,誰知道這些錢將來還到底能辦什麽事情?


    賀三不仍然不說話。


    賀曙光說:“媽媽,您還記得吧,父親死的時候,礦上補助了三百塊錢,在當時,這是一大筆錢,看了就讓人眼紅。為了這筆錢,您還跟爺爺奶奶鬧過不愉快。”


    趙蘭香沒想到賀曙光竟然還記得這些事情,當場就傷心地流下眼淚。


    賀曙光繼續說:“可是現在,三百塊錢還是錢嗎?”


    賀三不吸煙了,怔在那裏。趙蘭香則繼續流眼淚,還沒有從過去的痛苦中走出來。


    “你們再商量商量吧。”賀曙光沒有逼著母親和繼父當場回答。


    第二天,母親傳來話,說老頭子說了,拿一半錢去買車,另外一半存銀行。


    就這樣,繼父賀三終於同意賀曙光買車了,所以,他們家才沒有建房,才決定買車,並且在他的影響下,村裏有那麽多的人也考取了駕駛執照,準備跟他一起買車一起自謀職業的時候,但是,他們現在卻手中攥著鈔票買不了車,你說賀曙光急不急?


    賀曙光決定豁出去,這次不光對他自己家負責,而且也是考慮對村裏那麽多信任他的村民負責,他決定硬著頭皮找七叔公。


    賀曙光是在下晚的時候找七叔公去的。選擇的路線不是從村裏往村外去,而是反過來,從村外往村裏走,搞得仍然像前段時間他從外麵回來經過七叔公家門口一樣。


    七叔公家的門仍然關著。


    賀曙光還跟以前一樣,沒有敲門,而是打自行車鈴。


    沒反應。


    繼續打。


    他已經豁出去了。如果是戚福珍開門,當然最好,他可以再和戚福珍一起鑽荔枝林,然後把要以村裏名義買車的事情說出來。他相信,由戚福珍先跟她老豆說比他直接對七叔公說更好一些。如果開門的是七叔公,賀曙光也不怕,因為他這次找七叔公不是談他個人的事情,更不是談他個人和戚福珍的婚事,也不是他個人買車的事情,而是代表大家,代表村裏所有想買車的人談事情。七叔公沒有理由罵他,更沒有理由打他。他甚至做了進一步的設想,想著如果七叔公拒絕,那麽賀曙光就要和他據理力爭,說明自己的觀點,說村裏有義務為村民自謀職業提供方便。


    但是,沒有人出來。既沒有戚福珍出來,也沒有七叔公出來,就聽見院子裏有幾聲狗叫。


    賀曙光想上前喊門,大聲地喊門。可想了一下,並沒有真這麽做。他擔心如果他這麽做了,那麽全村的人都聽見了,不管裏麵是開門還是不開門,都會搞得滿城風雨,事情反而會越鬧越糟糕。


    賀曙光猶豫了一下,決定先回去。現在他這樣回去還不至於有什麽大的影響,因為他並沒有喊門,而隻是“路過”七叔公家門口稍微停頓了片刻,並且打了幾聲自行車鈴而已。這麽想著,他又不禁為自己事先設計的路線而自鳴得意起來。


    16


    七叔公這些日子確實生氣,生悶氣。但是,他並不是生賀曙光的氣,也不是生賀老二的氣,而是生莫名其妙的氣。


    七叔公是有頭腦子的。通過最近村裏發生的一些事情,包括那天傳達通知時賀老二把他逼到牆角的事情,他並沒有簡單歸結為是村裏少數人或個別人與他過不去,而是清醒地認識到這是大勢所趨,是整個社會的大環境發生了變化,使他變得越來越沒有權威了,那種隻要他咳嗽一聲,大家立刻鴉雀無聲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並且七叔公敏銳地感到,這種大趨勢不可逆轉。他承認,這是好事,是一種進步,因為現在村裏人明顯比過去更勤快了,也更喜歡動腦筋了,不像以前什麽事情都依賴集體了。可是,盡管他知道這是好事情,卻仍然有一種失落,甚至是煩躁。所以,這些天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門,他在努力說服自己,說服自己要坦然麵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努力去順應這種變化。


    七叔公的想法旁人不知道,包括七叔婆和戚福珍也不知道。她們已經聽說那天會上的事情,也感覺到了七叔公這些天的悶悶不樂,她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惹七叔公生氣,盡量順著他。比如戚福珍,這些天就沒有再跟賀曙光鑽荔枝林,再聽見賀曙光在門口打自行車鈴鐺的時候,盡管心裏怦怦跳,表麵上卻裝著沒聽見。


    那天七叔公怒氣衝天地從會場回來,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明白過來不少,明白賀曙光事先不可能知道飛機航拍的事情,明白他也就不可能對戚福珍說過這件事情,甚至明白是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所以才鑽進了賀老二的圈套,因此,一路上火氣已經消下去不少,回到家之後,並沒有發火,隻是淡淡地問戚福珍:光仔對你說過飛機航拍的事情嗎?


    當時戚福珍聽了大眼瞪小眼,沒聽明白。


    七叔公停頓片刻後,進一步解釋,說明就是關於土地賠償標準的事情,賀曙光是不是事先已經知道是以飛機航拍照片為準。戚福珍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不知道,他怎麽會知道?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情。


    當時戚福珍對老豆的提問莫名其妙,想不通老豆為什麽要問她這個怪問題,她還想著晚上賀曙光再來找她的時候,她還要當麵問問賀曙光呢。但是,當天晚上賀曙光並沒有來找她,當天晚上到賀曙光家串門的人太多,把賀曙光堵住了,他出不來。第二天一早,戚福珍就從其他人那裏打聽出了事情的委原,就理解老豆為什麽昨天要那麽問她了,並且想到老豆心裏一定有委屈,說不出口的委屈,所以,就特別的小心,與母親一起小心地陪著七叔公在家。加上一連幾天賀曙光都沒有來找她,戚福珍多少就有些生氣,所以,再聽見自行車鈴鐺響的時候,就故意不開門。


    戚福珍還在生氣,但七叔公似乎已經想通了。剛才賀曙光在門口打自行車鈴鐺的時候,七叔公就知道是他,不知怎麽,他突然有一種想找這個後生仔談談的念頭。談什麽他不知道,就是想談談。這時候聽見賀曙光走了,七叔公突然說:光仔找你,你為什麽不理人家呀?


    七叔公的話顯然是對戚福珍說的,但是戚福珍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聽了之後,竟然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但這是在她自己家裏,而且家裏的大門是緊關著的,哪裏還有其他人。


    “快去,把他叫回來,我要問他話。”七叔公說。


    戚福珍這下不再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她清楚地知道老豆這是在跟她說話,而且是說讓她把賀曙光叫進來,老豆要跟他說話。清楚之後,戚福珍的臉就騰地一下子紅了。


    “快去。”七叔婆推她一把。


    七叔婆是懷著喜悅的神色推的,似乎比當年她自己說婆家的時候還喜悅。


    戚福珍羞羞答答,半推半就著被母親推出來。剛一出來,忍不住低頭一笑,呼啦一下撒腿就跑。


    還好,賀曙光離開七叔公家門口之後並沒有立刻跨上自行車。主要是不好意思立刻這樣做。本來是假裝騎著自行車進村的,路過七叔公家門口時,下車,慢慢推著自行車打鈴鐺,打了半天沒反應,隻好繼續走,如果不是繼續推著自行車走,而是立刻就跨上去騎,剛才的下車不是明顯地要找戚福珍嗎?賀曙光不想讓人認為他是專門下車找戚福珍的,所以現在就隻能繼續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自欺欺人地希望別人把他理解成本來就是這樣走的,並不是在戚福珍家門口才這樣。


    戚福珍一口氣跑來的時候,人還沒有到,賀曙光就已經感覺到了。因為賀曙光現在仿佛一下子成了村裏的名人,他在從村口——準確地說是從戚福珍家門口——一路推著自行車往家走的時候,路旁不斷地有人跟他打招呼,前方比較遠一點的,還夠不著麵對麵打招呼的,也一路看著他,或者說是在等著他,等著他推著自行車到麵前再打招呼。問一問上麵有什麽新政策,買車的事情打聽的怎麽樣了等等。搞得好像他是幹部了,甚至比幹部還幹部了,上麵關於他們這些本地村民未來的安排有什麽新政策,他比村支書更了解一樣。賀曙光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雖然他描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是,他知道這種感覺很好。那個下晚,賀曙光就這樣帶著美好的感覺推著自行車從村口往家走。突然,賀曙光感覺所有的人的眼光一下子從他臉上挪開,不看他了,而是看他的背後。賀曙光本能地一回頭,立刻就看見戚福珍氣喘籲籲地朝他跑來。


    戚福珍見賀曙光已經回頭了,就停下不跑了,而是等在那裏。等在那裏喘氣,也等在那裏看著賀曙光。


    賀曙光不好意思起來,因為那麽多人都看著他,而且那麽多人都在笑。


    賀曙光這時候非常為難。他不知道該怎麽辦。進退兩難。繼續往前走肯定是不行,但也不能掉頭往回走。在那麽多熱情目光的注視下,他實在不好意思馬上就掉頭往回走。所以,就僵在那裏,不知道是進還是退。


    還好,這種難堪的時刻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大約戚福珍已經想象到了賀曙光的難堪,或者是她自己氣已經喘夠了,總之,這時候戚福珍開口說話了。


    戚福珍說:我老豆叫你。


    說完,就等在那裏,等著賀曙光和她一起回去。


    賀曙光終於找到了台階,不敢耽誤,立刻就說:找我呀,好,我也正好要找他呢。


    這麽說著,就把自行車掉了一個頭,往回推。


    但是,他仍然尷尬,感覺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所有的人目光聚集在他背上和後腦勺上,那感覺像是一盞盞探照燈同時照在他身上,讓他極不自在。同時,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對周邊的人有所表示。剛才還在與人家打招呼,現在突然就不理睬人家,掉頭就走?至少,應該向人家示意一下才掉頭走比較好。但是,如果示意,該怎麽示意?賀曙光這時候連人家的目光都不敢接,不知道怎樣接,哪裏還知道怎樣示意。他最大的希望就是這時候大家全部把臉背過去,全部不看他,也不看戚福珍,這樣,他就推著自行車快速跑到戚福珍的麵前,相視一笑,然後一路說說笑笑去七叔公家。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不僅不可能,而且相反,這時候人家不但沒有把臉背過去,反而更好奇而認真地盯著他們兩個看。本來一個門洞裏麵隻有一個腦袋的,現在竟然一下子冒出兩個甚至三個腦袋出來,一起把頭伸成鵝頸子,使勁爭著要看他們。


    那滋味,賀曙光一輩子隻有一次。


    賀曙光和戚福珍並排著往回走的時候,倆人都不說話。賀曙光是說不出話,他感覺自己突然被放置在舞台上,被燈光照射得睜不開眼睛,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麽。而戚福珍則還在生氣,生前幾天賀曙光沒有來找她的氣。或者早已經不生氣,至少在她開始奔跑的時候就已經不生氣,但是她仍然要做出生氣的樣子,不想自己先開口說話,要等著賀曙光先說話,賀曙光先開口跟她說話後,她還要假裝生氣一下,等賀曙光哄她了,才原諒他,原諒的方式是一下子撲進賀曙光的懷裏。當然,這種情況隻能發生在旁邊沒有人的時候。而現在,賀曙光既沒有說話,旁邊也還有那麽多的人,所以,戚福珍也就沒有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


    倆人走到門口時,賀曙光還犯難了一下,不知道是該把自行車放在門口還是推進院子裏。最後,他還是決定放在門口,想著在本村,這麽一小會兒,自行車也不至於就丟。再說,就是丟也無所謂,反正這自行車是在修車行買的二手貨,不可惜。其實說二手貨還是抬舉它了,到底已經是第幾手估計誰也說不清楚,因為他經常丟自行車,剛開始丟了之後還要專門跑到橋社那邊買新車,後來學乖了,發覺新車更容易丟,於是幹脆隨便找一個修理自行車的鋪子買一個舊車,有一次舊車買回來之後,竟然發現就是自己若幹次之前丟掉的那個車,所以,現在賀曙光騎的這個舊自行車到底已經被人丟過幾次或買賣過幾次誰也說不清楚了。


    支穩自行車後,賀曙光隨戚福珍來到七叔公家的院子裏。這個院子對於賀曙光來說,既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說非常熟悉,是他在上小學之前就經常出入這個院子,說非常陌生,是自打上高中之後他好像從來就沒有進過這個院子。那時候他們倆是同學,即便有什麽事情,也就立在門口喊一聲“戚福珍”,然後等戚福珍出來就是,用不著進到裏麵來。仿佛年紀大了,男女就授受不清了,就不能再相互進入對方家的院子了。即使在最近,他們的關係漸漸明朗之後,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在戚福珍家屋山頭兩個人切切私語,如果切切私語不足以表達雙方的感覺了,寧可去鑽荔枝林,也不會進入七叔公家的院子。


    賀曙光不願意進戚福珍家有多種原因,除了男女界限之外,就是七叔公家的特殊性。在羅沙村,七叔公家的院子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像什麽呢?賀曙光還真想過,想多最後得出結論:像衙門。既然是衙門,那麽,作為普通的小老百姓,能不進去就盡量不要進去。


    進到院子後,戚福珍沒有繼續往裏麵走,而是站在院子裏等他,等賀曙光在門口把自行車支穩了,進到院子來了,並且又走到她跟前來了,稍微猶豫了一下,或者說是愣了一下,轉身繼續往裏麵走。


    賀曙光一把抓住她。戚福珍的眼淚就下來了。仿佛她一直就在等待著賀曙光一抓,等了幾個日日夜夜,現在終於等到了這一刻,所以,就禁不住眼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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