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賀曙光他們喝早茶,碰見旺仔的表哥邱國強。雖然不是一個村的,但互相認識。邱國強屬於當年逃港一族,據說在香港混得不錯。邱國強很熱情,跑過來要並台。也就是這一桌的單不用買了,並到他那一桌,由他一起買。這樣做當然是為了給表弟旺仔掙麵子。賀曙光他們不在乎一頓早茶,但是如果堅持不讓並台,則等於不給對方麵子,所以賀曙光客氣了一下,沒再堅持。邱國強很高興,說話聲音頓時大了一些,內容也豐富不少,說現在深圳特區有新政策,鼓勵香港企業到深圳建工廠,現在深圳這邊的廠房很走俏等等。


    邱國強顯然是當閑話說的,大家都沒有太在意,賀曙光當也沒在意。但是,那天下午出車回來經過亂墳崗的時候,賀曙光下車找地方方便,突然冒出想法:這亂墳崗沒有被征用,閑著也是閑著,如果把它推平做成工廠,出租給香港人,不是很好嗎?


    賀曙光激動了兩天。做了進一步的思考,想著如果僅僅靠開汽車跑運輸,解決溫飽行,但要想更進一步就難了,再說村裏人並不是個個都能當司機,王壽桃要他“帶領”村民共同致富,話雖然誇張一些,但意思沒錯,就是要我們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發揮帶頭作用,帶動大家一起致富,如果真能像邱國強說的那樣,建設工廠,租給香港老板來辦廠,不僅租金穩定,而且還能解決村裏其他人的工作問題,肯定比跑運輸好。


    越想越激動,控製不住,於是對戚福珍說了。


    賀曙光和戚福珍雖然還沒有正式結婚,但結婚證已經領了。這種做法在當時比較少見。按照羅沙村當時的規矩,一般是已經張羅婚禮了,雙方才去領結婚證,而賀曙光和戚福珍例外。主要是賀曙光一天到晚忙,沒顧上靜下心來考慮結婚的事情。媽媽趙蘭香問他幾次沒結果,請二叔婆說。二叔婆潑辣,逮著機會攔住賀曙光不讓他走,非要他說個明白,賀曙光躲不過,隻好自己還小,眼下又這麽忙,所以還不想結婚,等過兩年再說。二叔婆聽了後,左右看看,神秘地說:你是小,但戚福珍不小了呀,你不結婚,老是這麽拖著人家不急嗎?賀曙光問:是阿珍對你說的?二叔婆說不是。賀曙光又問:是七叔婆對你說的?二叔婆說:哪個也沒有說。這還用說嗎?想都能想到了。你現在這麽風光,又一天到晚在外麵跑,老是不結婚,福珍能不擔心嗎?賀曙光聽後覺得有道理,但是,他現在又確實不能結婚,錢投在汽車上了,剩下的一半像繼父賀三的命根子,賀曙光連想都不敢想,況且事業剛剛啟動,邊學邊幹,哪裏有時間和精力忙結婚呢?關鍵是結婚之後住在哪邊?按照二叔婆和七叔婆商量的結果,賀曙光和戚福珍的婚姻按男方入門的禮節走,但實際上賀曙光還在賀三家生活,可是既然他要在這邊住,那麽福珍就必須也在這邊住。這樣做好嗎?這算是“入門”嗎?這樣做旁人不會說是賀曙光欺騙七叔公了嗎?再說,戚福珍能放得下那邊嗎?她習慣住在這邊嗎?如果戚福珍真打算在賀家過一輩子,也罷,慢慢適應,問題是隻打算過幾年,等賀子強一就再回去,何必折騰呢?總之,眼下結婚的條件還不具備。不能結婚,又要讓戚福珍放心,怎麽辦?最後,他提出先把結婚證領了。戚福珍雖然嘴巴上說“不急”,心卻高興得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當然是歡天喜地地跟賀曙光一起立刻就把結婚證辦了。所以,戚福珍現在已經是賀曙光的“內人”了,賀曙光產生把亂墳崗建設成工廠這麽激動人心好想法,當然首先就找戚福珍說。


    對戚福珍說了就等於對七叔公說了。這點,賀曙光已經事先想到了,但他不怕戚福珍對七叔公說,他相信七叔公不會跟他搶功,他甚至希望戚福珍對七叔公說。


    可是,七叔公聽了之後,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高興,甚至還有些憂愁。戚福珍不解,問老豆為什麽不高興?是不是怕政府幹預?如果是,那倒不怕,賀曙光已經考慮到這個問題了,他認為既然政府還沒有征用這塊土地,那麽這塊土地就是我們羅沙村自己的,我們就可以自己動手變廢為寶,做廠房總比做亂墳崗好。


    七叔公不說話,搖頭。


    戚福珍說真的沒關係,前兩天報紙上還說“種糧總比種草好”,雖然說的是內地一個地方農民把過去長草的地方種上莊稼的事情,不是說我們羅沙村把亂墳崗建設成工廠的事情,可精神是一樣的,都是為社會創造財富,為農民增加收入,為村裏擴大經濟,總是好事情,相信政府不會反對。如果反對,我們就拿著報紙跟他們說理。


    戚福珍還把那張報紙給七叔公看。


    七叔公看完報紙後,又瞪著眼睛看著戚福珍,問戚福珍這是她自己的話還是賀曙光的話。戚福珍說既是賀曙光的話,也是她自己的話,報紙上那篇文章賀曙光看了,她也看了,他們的看法完全一致。


    七叔公想了想,還是搖頭,搖得無可奈何。


    戚福珍問他怎麽了?怎麽那麽不相信政府?


    七叔公歎一口氣,說他擔心的不是政府,而是擔心村民。


    “擔心村民?”戚福珍不解,他們這不正是替村民自己考慮的嘛。


    “你知道這亂墳崗原來叫什麽名字嗎?”七叔公問。


    戚福珍歪著腦袋一想,想起來了,好像聽說解放前叫“皇墳崗”。


    七叔公點點頭,說是的。光仔是外鄉人,沒這個概念,羅沙村人特別講究風水,尤其是祖墳的風水。這皇墳崗是有來曆的,舊社會圍繞著這塊風水寶地,沒少打死人,當初政府大規模征用土地的時候,什麽地都征了,惟獨留下這個皇墳崗,肯定是事先做了調查研究,了解本地村民的風俗,知道征用祖墳地難度大,涉及麵廣,工作難做,賠償金額難掌握,所以才先易後難,暫時沒有征用,現在如果賀曙光想開發,可能還會遇到這個問題,他怎麽做?政府都覺得頭疼的問題,他光仔就那麽容易解決?


    這個問題倒真是戚福珍沒有想到的,而且憑她的感覺,賀曙光也肯定沒有想到。


    不行,她要立刻找賀曙光,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21


    賀老二和二叔婆很少打架。兩個人性子雖然急,但都比較開朗,有什麽說什麽,說了也就算了,所以,有什麽怨氣,往往積攢不到打架的程度就通過吵架化解了。但是,這一次例外,二叔婆突然說到了賀老二的痛處,一下子把賀老二說啞了,怨氣來不及釋放,炸了,抬手就給二叔婆一巴掌。二叔婆哪裏是省油的燈,突然挨了一巴掌,炸鍋了,狂叫著撲向賀老二,又哭又叫又喊有抓,嗓子大,頓時鬧得全村都聽見了。


    最先趕到的是賀三和趙蘭香。因為他們兩家就是前後院,距離近,又是親兄弟,關係最密切,遇上這樣的事情,當然是最先趕過去。


    趙蘭香和賀三趕到的時候,二叔婆已經被賀老二放倒在地,可躺在地上的二叔婆並沒有屈服,手腳並用亂抓亂踢。賀老二顯然是非常氣憤,不氣憤也不會動手的,不過,他也顯然知道躺在地上的是自己老婆,不是日本鬼子,所以並沒有真下手打,而是半壓在二叔婆身上,努力想製服她,也就是想把二叔婆的兩隻手逮住,按在地上,讓她不要亂抓亂打就行了。可二叔婆不是那麽容易被製服的人,這時候她人雖然被壓在下麵,但手腳並沒有被束縛,還可以手腳並用,亂打。說實話,從表麵上看,賀老二是占上風了,但從實際挨打的下數還多一些。


    賀三和趙蘭香衝進來後,當然是把兩個人拉開。但他們隻能拉賀老二,因為二叔婆已經被賀老二壓在身下,沒辦法拉,隻有把賀老二拉開了,才有可能去拉二叔婆。


    賀老二顯然已經不想打了,被他們倆一拉,正好下台階,就鬆手站起來了。沒想到他剛剛站起來,二叔婆就一咕溜起來,照著賀老二臉上就是一個大嘴巴。由於賀老二沒有防備,所以這一把打得非常重。賀老二火了,當場就要回擊。而且如果回擊成功,肯定下手很重。


    “快抱住他!”趙蘭香喊。


    賀三本來是拉住賀老二胳膊的,見賀老二被二叔婆突然襲擊了一下,懵了,來不及做反應,猛一聽趙蘭香喊,想都沒有想,順手把哥哥賀老二抱住,抱得死死的,令他動彈不得。


    按說這時候如果二叔婆占了便宜就溜,事情也就算了。但是,那天該應要出事,二叔婆不知道是人來瘋還是氣糊塗了,反正已經打了賀老二一個大嘴巴之後,並沒有收手溜走,而是繼續左右開弓,由於賀老二被賀三抱得緊緊的,不能還手,還沒有辦法躲讓,被打得兩眼直冒金花。


    “吊你老母!”


    賀老二嘴裏罵著,雙臂一用力,使勁一甩,把賀三摔在牆上,騰出雙手,對二叔婆大打出手。


    這時候,賀三已經被撞暈了,來不及反應,趙蘭香想都沒想,衝上去死死抱住賀老二不放。賀老二故伎重演,像剛才摔賀三那樣使勁摔了幾下,趙蘭香的雙腳已經被摔得懸起來,離開了地麵,但大概是有所準備的緣故,或者是她年輕一些有力氣,總之,盡管人都被懸起來了,但雙手並沒有鬆開,仍然死死地抱住賀老二,沒有被他摔下來。


    賀老二非常惱火,本能地改變戰術,使出當年對付小鬼子的辦法,猛一彎腰,屁股一頂,終於讓趙蘭香脫手。


    脫手之後,賀老二沒有繼續追著二叔婆打,而是破口大罵。不是罵二叔婆,而是罵趙蘭香。


    “掃把星的東西!都是你惹的禍!走到哪禍到哪!”


    還有一些更難聽的話。


    這時候許多人已經趕來,理由當然是勸架,但絕大多數人是來看熱鬧的,甚至是看笑話的。這是羅沙村人的規矩,每當倆口子打架了,隻要打得熱鬧,就總能引來許多人,這些人有的是來拉架的,有的則是來看熱鬧的,甚至還有來看笑話的。


    人們沒想到賀老二對自己的弟媳婦能罵那麽多的難聽話,竟然把所有的人都罵傻了,罵得鴉雀無聲了。


    趙蘭香剛開始也愣住了,但是很快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低頭就跑,跑回家就把門關起來了。


    趙蘭香跑出去之後,賀老二家的場麵非常尷尬。賀老二或許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但罵出去的話沒有辦法收回來。


    二叔婆已經被幾個年紀相仿的婆姨扶起來,正在撣去身上的灰,整理頭發和衣服,同時,她沒有忘記罵賀老二一聲:畜生!


    “沒事了,沒事了,大家回吧。”賀老二對圍觀的村民說。


    好在是下午,村裏的小孩子都在上學,沒有人起哄,大家知道該看的熱鬧已經看夠了,除了幾個比較近的親戚進屋幫助收拾外,其他人陸續散去。


    賀三這時候也仿佛剛剛醒過來,自己彈去頭上身上的灰,往家走。走到家,見門緊關著,舉手準備敲門,想進去安慰自己老婆幾句,可手舉起來之後,又猶豫了,還是輕輕地放下。或許,他擔心進去之後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話。或許,他覺得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不如讓趙蘭香一個人靜靜地哭一會兒。他知道,這時候哭比任何語言的安慰都有效。好在賀三的那杆土水煙袋就在門口的走廊上靠著。賀三這時候幹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靜靜地吸上了煙。


    不大一會兒,二叔婆過來了。


    二叔婆已經換了衣服,看上去清爽爽的,像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


    “阿香呢?”二叔婆問。


    賀三不說話,朝門上嘟嘟嘴,意思是:一個人躲在屋裏,生氣呢。


    “豬!畜生!越老越糊塗了!不是個東西了!我看他明天怎麽見人!”


    二叔婆罵。大聲地罵。


    賀三知道,二叔婆不是罵給賀老二聽的,賀老二根本就沒有來,聽不見。賀三明白二叔婆這是故意罵給趙蘭香聽的。幫趙蘭香消消氣。所以,賀三也不阻攔她,繼續吸煙,吸他那杆土水煙袋,呼嚕呼嚕的,很費勁的樣子。


    二叔婆一個人幹罵了一會兒,估計趙蘭香的氣多少已經消下去一些了,想了想,停止了幹罵,上前幾步,走到門跟前,拍打著門麵,喊:“阿香呀,你開門,跟我走,我們倆一起去找這個老畜生,讓他給你賠不是。”


    裏麵沒有回答。


    二叔婆把同樣的話又說了兩遍。還是沒有回答。


    二叔婆知道趙蘭香這下真的生氣了。根據二叔婆的生活經驗,作為大嫂子,她這樣在門口折騰了半天,趙蘭香多少是要給些麵子的。盡管臉上還掛著淚,但也會把門先打開,哪怕打開之後立刻把臉背過去,繼續哭,也不會這樣不理不睬不開門,她這樣不理不睬不開門,讓二叔婆怎麽下台呢?


    此時的二叔婆經曆了這輩子從來沒有經曆過的難堪與尷尬,走不是,留也不是。她已經感覺到有些蹊蹺。趙蘭香到他們家有十幾年了,脾氣還是基本了解的,雖然有點悶,不喜歡說話,但是做人還是比較謹慎的,特別小心,特別注意禮節,尤其是對賀老二和二叔婆,更是像待自己的長輩,二叔婆好話壞話說了這麽長時間了,不可能一點麵子不給。這不像是趙蘭香媽。


    突然,一絲不祥的預感在她大腦中掠過。


    “她不會是想不開吧?”二叔婆問。


    二叔婆顯然是問賀三的,因為問的聲音比較小,與剛才對門裏麵趙蘭香說的話形成明顯的對比。


    賀三此時也已經停止吸煙,而且他也恰好想到這個問題,但是沒有說出口。現在二叔婆一說,賀三一個激靈,手中的土水煙袋跌落在地上,咣當一聲響,他猛然站起來,顧不得說話,直接用肩膀撞自己家的大門。一下,兩下,沒有撞開。賀三臉都變了。變得像一張白紙。但是大腦還比較清醒。這時候他還知道後退幾步,然後助跑,向前猛地一衝。


    門撞開了。


    賀三一下子癱在地上。


    二叔婆“哇——”地一叫,聲音傳遍整個羅沙村。所有的人都聽見了。所有聽見的人都知道出事了。出大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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